城父下了一場大雨,路麵潮濕,許梔從別館辭別韓非,屋簷外滴落了連片的雨水。


    “公主。”


    許梔有些魂不守舍。“阿枝,還來得及吧。”她看著她帶來的紫茄花和帶柄柿蒂,陷入沉思。


    阿枝寬慰道:“公主別擔心,沒事的。”她遲疑道,“隻是公主服用此花,不打算告訴張良先生?公主……您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如果是見韓非之前,她定連這東西想都想不到,但現在,每一步都不能走錯。


    “我也是為自己負責。好在沒過多久時間,還有藥可以喝。你千萬別說,任何人都不準說。”


    “諾。”阿枝凝語道:“公主,還有一事,楚國令尹和容夫人有信帶到。”


    “這書信是一同發來?”


    “是。”


    許梔思道:“這說明昭氏內部趨一,歸於楚王。”


    韓非之言令許梔尤為擔心。鴻至子,荊軻的老師出現在鹹陽,現在又在韓非的口中出現,實在詭異。


    “讓人去請鴻至子,邀請他在城父一敘。”


    “若鴻至子不來。”


    許梔道:“如果第一回請他不來也別無妨,讓盧衡去請。若他還不來,則跟他說燕月在我手裏,請他過來領人。”


    “諾。”


    回了城父,雨下得更大了些。她聽完密閣來的人對昌平君情況的探知,心裏七上八下,隱約擔心。


    雨水飄搖入窗,風斜吹,一片青竹葉落到她的案麵。


    來人將竹簡放在門外。


    阿枝轉而收入,交給嬴荷華,“陳伯先生十封呈報都說明鹹陽並無異常,大王並未真正為難李監察,公主亦可寬心。”


    “好。”


    許梔將門窗開了條縫兒,從她休息的躺椅視角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麵斜風細雨的景象,屋簷上的許多水流往下墜,嘀嗒嘀嗒,聲聲如珠落。


    屋內涼爽透氣,藥粉已研好,阿枝慢慢用竹器倒入小銀壺盛了一壺。


    茶盞中徐徐冒著熱氣,紫茄花這種花,香淡,靜幽幽的,但經過沸水燒煮之後,花就不好看了,再加上柿子蒂的粉末,湯色又呈現一種很透澈的紫黑,看起來就難喝。


    阿枝喂了一口給她,果不其然,許梔舌尖發澀,像是黃連!


    “唉,柿子我自己來,”許梔自己端起來,一鼓作氣。


    那味道從喉腔裏出來,嗆得她要反胃。


    阿枝連忙端了熱水過去,“公主…要不算了吧。”


    許梔搖頭,“不行,花這麽難找,可不能浪費了。”


    “…那剩下的,過會兒再慢慢喝?”


    許梔擺手,趕緊往嘴裏塞了兩顆棗子。“不能慢慢喝,”棗子那絲甜味終於緩解了紫茄花的苦,她咀嚼完,長呼一氣,朝阿枝笑道:“你是不知道,一口一口喝中藥的才是狠人。”


    “中藥?”


    “這個就是中藥。”許梔指了那壺藥,“我以前見過一種藥,小小的。他們用魔芋粉做成薄殼,把要服用的藥粉包在裏麵,因為有一層薄薄的殼阻隔,病人感受不到藥的苦味,容易吞服。你可以把這東西叫膠囊。”


    阿枝若有所思地點頭。


    “公主,要不還是不喝了。”


    許梔聽阿枝一直勸阻,喝藥的速度變慢了不少。


    張良撐傘站在雨幕之中,隻要他一偏頭,就能看到裏麵的少女。


    方才,扶蘇差點要把他整條手臂都卸下來。


    ——“我看先生你是真瘋了!”


    ——“饒是過去六年,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但現在是什麽時候?不用我來提醒先生!”


    ——“我給先生三日,楚國也隻給先生三日。你最好拎清楚,別讓荷華傷心。否則,莫怪我對先生不客氣。”


    “臣明白。”他說得堅定。


    扶蘇跨出兩步,回過頭,泠泠目光落到他垂首的脊背,“先生隻有三日。”


    張良看到了陳平所言那個扶蘇,帝王之胄就該是這樣。


    秦國,他身處其中整整六年,有三年是作為囚犯,又有三年作為臣子。


    張良看到的是如嬴荷華所言的生機勃勃的秦國,也有機械刻板的條陳,詭詐變化。


    這不應該歸罪於法家,任何一個上升蓬勃的階段,也同樣是有著最黑暗的角落。


    秦國,就像是黑色的河流,嘎吱作響,像是蒸汽機——全用靜默理智組成的機器。一旦這台機器製造成功,它就會冒出的幾百上千攝氏度的高溫,成為運轉的動力,同時也將灼傷所有碰到它的人。


    十年之後,張良會明白那熱氣就是——皇權與專製。


    嬴荷華喝完藥後,有些犯困,阿枝為她攏上了張繡滿梔子花的白毯。


    阿枝跨出房門,看到張良,不由得一滯。


    “張大人。”


    阿枝沒有說任何話,朝他頷首作禮,又望了一眼嬴荷華,便兀自離開了。


    榻上的女子儀態萬千地臥著,青絲三千,繞身逶地,輕巧地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軀。


    當她不笑的時候,容顏恢複成靜態,美得不真切,像是畫中人。


    張良忘記自己站在屏風外站了有多久。雨遮喧囂,又生靜謐,好像已經過了一生一世。


    許梔睡到一半,不踏實。


    她翻來翻去,重心驀地一失,她驀地驚醒,這下要被摔慘了!


    “當心。”


    他及時攬住她。


    她醒了,醒過來,變出水芙蓉的靜態之美,轉為朝出綠波的絢爛。


    “張良。”她望著豐神俊朗的心上人,展露笑意。


    她喜歡張良的瞳色,那是和她不一樣的顏色。棕色居多,像澄澈的普洱茶湯。大概因為她自小就極善蹬鼻子上臉那一套,圈住了他脖子就不想撒手,更一個勁兒往他身上蹭,朝他嘟囔著,“…別鬆手,不然我就快掉下去了……”


    他手臂脫力,強忍劇痛將她抱起。


    “公主可還要午睡?”


    “嗯。”許梔沒說因為吃了湯藥,她真的有點困,她又很想逗逗他,“你怎麽這會兒才回來?”


    他還是那樣拘謹,就算她說要午休,但也不往她臥房走,而是將她放在了書案旁的軟墊上,以前在芷蘭宮為了節省講學時間,她也是這樣休息。


    聽到她問,張良以為她想問一些正事,他也不欲她知道真正發生的事情。


    他撫了撫她頭發,柔聲道:“方才整理了一會兒我在大梁三個月的事務,故有些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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