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前和兩千年後的郟縣張家店沒有什麽不同。


    她看中了一塊齊絹繡帕,上麵繡了兩隻蜻蜓,一隻黃的停在荷葉兒邊兒,一隻藍的停在粉色蓮尖。


    有道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很詩意。


    戰國時候做生意需在袖中比價。許梔本覺得出手闊綽得才符合她的身份。但轉念一想,她的錢是嬴政天不亮去章台宮上班的結果,不是大風刮來的。而自古以來,勤儉持家是美德。


    所以她隻出了三個齊幣。


    很幸運,她價高。


    張良本以為嬴荷華會和所有王室貴族一樣,以為她對列國形製不一的貨幣感到陌生,不會用錢。但她對市場上的商品價值很有研究,甚至連楚大布這樣特殊形製的錢幣她都很清楚怎麽兌換,也很懂估價。


    嬴荷華也並不圍觀少女喜歡的玩意兒,她買了那塊手帕之後,再也不光顧其他,倒是喜歡湊一些奇怪的熱鬧。


    諸如當下,張良很想把她拖走,因為她一直盯著燒著鐵器的鋪子。打鐵器一般很熱,又一般是男人,也一般不會穿上衣。


    本來就是夏天,又所謂雨過天晴,天空澄澈如磨鏡,清晰地投影出周圍的景物。


    她目不轉睛地看工匠們一步一步燒鑄鑄形。


    這處鋪子主要是煉製農具,一爐子四周都用泥磚壘砌,主體又由爐基、風溝、爐腹、爐缸等部分組成。雖然規模不大,但這技術已經很成熟。


    等到他們把燒紅的鐵水倒進模具之中,許梔這才進一步確認在戰國晚期澆築法已經普遍。也進一步確認河南地區果然是春秋戰國時期有名煉製鐵器之地。城父更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冶鐵之地。


    也難怪昌平君選擇在此處起兵,不過她還沒有意識到更深層次的問題。


    因為她很久都沒有再度回憶起自己是現代人的這種高興——時間地點人名一旦烙上,就變成了很有研究價值的文物。


    許梔主動搭話,“打擾了。你好,我這裏隻有大布幣,好像找不開,可否用秦錢代替?”


    正打著鐵的漢子一怔。


    “姑娘是要打什麽農具……”漢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感覺不太妥當,她和她身後那個男子,兩個人都不像是普通人,有點像偷跑出來的貴族。


    不過這姑娘的稱呼也忒平易近人了。


    許梔終於發現為什麽她越看越不對勁,她側頭看見那一堆木頭犁盤,在等著裝上東西,這些木頭不是先秦時期農耕常用的直轅,她問道:“這在組裝農具嗎?”


    漢子用手肘上裹著的布擦了汗才開口,“是。這東西我也是聽人說的。魏王,呃,魏國公子咎推行至此,官爺們在我這兒定了一批,名字是叫什麽曲什麽轅。”


    魏咎。大抵墨柒教的。


    “曲轅犁。”她說出全稱,“轅頭安裝好了可以自由轉動,便於耕作時調頭和轉彎,可是個省時省力的好東西。”


    “姑娘懂行啊。官爺們也是這麽說的。”


    許梔買了個壓盤,聊以留作紀念。但不意外,這東西拿著太重了,就像現代健身器材裏的鐵盤。


    “為何要買這個?”


    許梔若有所思,“魏咎被父王削王為臣,分予農司大良造,希望這是他所願。”


    “荷華很關心魏咎。”


    “他選擇接手魏國那個爛攤子,須得承受很多罵名。我當時讓你上山見他,本是想請你幫幫他,沒想到顯也自殺的事情搞得那麽麻煩。以魏咎的性格不得不坐那個位置。”許梔又舉了舉軸盤,“本是挺擔心魏咎,看樣子嘛,我用不著擔心他。他做這個農耕一類的事情該是他喜歡的。”


    張良眸色微動,“如此甚好。墨先生也能放心了。”


    “你是不是在大梁的時候見過他?”


    “見過。”


    許梔從陽光中側身,仰麵問:“你覺得他那個主張是不是很怪異?”


    “早聞墨先生當年風範,他的確是個高人。至於他的主張,我雖也意外,但深思其中,也不無道理,隻不過和孔孟之道一樣。”張良自然拿過許梔手上沉甸甸的壓軸,他垂下濃密的睫毛,神色悵然。


    “這世道,並不適用。”


    “亂世曆來信奉的唯王霸之術。”她忽然又望著他的眼睛說了一句,“亂世走到終點,我相信墨先生所言會實現。”


    張良笑了笑,“看荷華這幾年平和了許多,我心甚慰。”


    她笑盈盈地望著他,“不全對。譬如有的事,我才不要學孔孟之道。”


    許梔揚起方才買的手絹,往上輕輕一吹,薄如蟬翼的絲絹滑過他的臉頰。她踮起腳,隔著絹,就往他臉上輕啄一下,然後說:“比如你。”


    張良也知道,既然帶她出行,她大概是不會不搗亂,但他哪裏知道她在外麵就敢這樣亂來!


    “荷,荷華。”


    張良趕緊要把距離放回正常。許梔一抓,又抱上他手臂,故作小聲的語氣,“你要是不想讓旁人覺得我夫君有隱疾,那你最好別挪。”


    夫君、隱疾、別挪…


    張良活了二十六年,他竟然被比小他快十歲的嬴荷華,撩撥得方寸大亂。


    “好了,站好。”


    他第三次把手抽出來,氣得許梔真想再咬他一口。


    “我走不動了。”許梔找了個很白癡的借口,正要她說出下一句‘背我。’


    張良把視線落到一處茶鋪,“那我們在此歇一會兒。”


    ……


    許梔認為一定是出謀劃策的智慧分走了他這方麵的智慧。


    因兩人容貌過於出眾,時不時要被路人多瞟一眼,自在心底感歎一番郎才女貌,但無一例外地認為郎君實在不解風情。


    日色西移,入了山林,便是萬籟俱寂。


    夏日的傍晚,比任何季節都要瑰麗,殘陽如血,泛起魚鱗般的雲堆,一點點拚湊漂流。


    見了老宅那條溪流,她立即卷了袖子和裙擺,攔也攔不住地就開始涉水,全然沒有一點半點公主的樣子。


    “潺潺流水,哪裏危險?”


    “唉,竟然有魚,看來人家說水至清則無魚不一定對。”


    他坐在青色的大石頭上,注視著她,而許梔一刻也不閑,徒手去抓魚,拋起飛濺的水花,沾上他潔白的衣袍。


    少女淡紅色的裙邊像是山間晚杜鵑,一切由偷竊得來的三日時光把畫麵固定成訣,瀲灩了他的眼。


    張良竟然也頓生遐想,如果她不是嬴荷華,不是秦國公主,那該有多好。


    可他又無比清楚,矛盾的身份與熾熱的真心,讓他深陷其中,令他的心永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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