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罪。”


    “你不但有罪,你還膽大妄為!”嬴政減少了很多冠冕堂皇的句子,清晰可見其中怒意。


    嬴政除了發覺真相的震怒,還因荷華傳至鹹陽的帛書的最後一段。


    【…韓亡,良被縛鹹陽。其人端方風雅,薄贍多通,因而生慕。然其固執,餘心生怨妒,驅之往魏,意在折梁。餘誘之傷之,脅之迫之,皆計策耳。今計敗露,引之折節,與楚生隙。姁嫚拜首認罪,懇請父王上察。】


    她當真是想盡辦法要為張良開脫。


    暗室密閉,四周漆黑,張良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也並不知道那封帛書。


    隻聽嬴政道:“荷華想盡辦法撇清你,但寡人希望你明白自己值得起她這份厚愛。”


    “大王。”張良製止自己漂遊的思想,他朝聲音發出的位置開口,“臣在魏之日定約,臣已知曉大王的用意。”


    嬴政早就在章台見過王賁,這麽多日過去,秦軍早已攻臨燕國薊城。


    而讓嬴政意外的是秦軍並未遭到代地之民強勢的抵抗。與此同時,趙嘉的示好讓秦軍的進行輕鬆了許多。


    直到張良的這一番話,張良從出使魏國後就沒回鹹陽,而常在城父。


    城父與陳郢離得不遠。


    “你教荷華從用代地,欲圖從功抵罪。”


    張良知道自己瞞不過嬴政的眼睛。他不憚直言自己的目的。


    “大王願見臣已是法外開恩。大王此言,臣於獄中所書大王應看過。臣父之罪,臣無法辯駁。臣在魏因不能全大王之托,無顧父之期望。父之錯,實責在臣。”


    張良這一番話,竟然與嬴荷華寫來的帛書之中的用詞造句如此相像。


    這讓嬴政想起李斯之言:公主若得張良之學,能得賢明。然臣以為,國以法為本,公主既得大王之重視,當與國一致。良之學,臣無從。


    嬴政並未完全讚同李斯,也沒有立即反駁他。


    事實意義上,嬴政這樣的君王,他並不在意用什麽學術來治國,恰恰是他深知法術與儒學的利弊,才能知曉目前為止的帝國需要什麽。


    冗雜的壞處周天子已經嚐過了,嬴政決心自己將締造的帝國絕不能赴周王朝的後塵。


    所以,他要求統一,必須統一。無論是土地還是政治理念。


    這其實也是張良代表著的舊貴族們與秦之間交橫的矛盾。


    許梔轉變了張良的人生軌跡,但她並不能用短短六年來逆轉張良在貴族生活中習慣的一切。


    然而他不知道秦國上下,除去王室之外,他們將商鞅的‘刑不避大夫,賞善不遺匹夫’貫徹得實在。


    “秦國自有國法,一應律法所依。”


    嬴政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給機會的人,但念及嬴荷華,他頓了頓,“你知道寡人為何讓你在此?”


    “臣明白。臣回到鹹陽時便知大王不會讓臣久留。”


    時間靜默,嬴政沒有接話。


    張良垂首,他看見火紅的燭光投射在地麵上,他的眼前念起楚地一重又一重的香雲紗,也是這一燈燭,橘黃色,但今日他所見卻是那麽冷。


    他知道嬴政花時間來與他談話為的還有另一件事。


    張良頭一次把脊背彎了下來。“……公主之事,臣萬死難抵。”


    出乎嬴政意料,一心想要保全張平的張良,在提到荷華的時候,他其實完全可以順著禮教之言,將之說成是學生不服管教或者公主任性妄為之舉,在尊師重道的戰國,張良完全有資格這樣與嬴政言說,從而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但張良並未這樣做。


    他沒說嬴荷華一點半點的不好,一直在說自己有罪。


    自己的女兒是什麽性子,嬴政還是了解的。


    嬴政有意將荷華與攻楚混為一體。


    “寡人另有一問。以你之見,此可是攻楚之良機?”


    張良沒有抬頭,在漆黑的環境中,依舊邏輯清晰,他道:“楚人不顧與秦之盟,若在此時挑起鬥爭,乃其散漫成性。楚國大患不止在於秦,更有內政之患。”張良頓聲,“昭陽與項燕曆來政見不合,楚國混亂不堪,秦國政治清明,此當為良機。”


    “政治清明。”嬴政笑了笑。“先生之父尚不這麽認為。”


    嬴政將對張良的稱呼換成了先生,一旦涉及到策問之上,又有試探之想,兩個人便格外的理智了。


    “非臣在獄而開脫自身。臣在韓,曆趙,使魏,見楚。普天之下,清明二字,莫過於秦。”張良青黑的發在火光之下愈黑,又透著窗口的冷光,“父不見此,所視難免粗淺。”


    “先生既說,若昭陽死,可為良機?”


    “臣不能束囿其身,教公主受到楚人流言誹謗,乃臣之罪。”


    寡人不日收到了一則楚國之檄。


    嬴政沉道:“你若把她帶回鹹陽。”


    “你得給寡人做出一個滿意的收場。”


    ——


    被衾微濕,蓋在人身上會很不舒服,許梔想這大概會感冒,但還是抗不過睡意,便隨意扯了個角來蓋。


    翌日清晨,一輪月藏於層雲,微弱燭火勉強她端燈,擱在房梁簷上。


    雨後處處皆綠。


    雨水滴落在岩石上,打成清脆的雨珠,將很多個節點變成玲瓏的露。一顆又一顆飄揚在空中,折射出美麗的光珠。


    這些透明的色彩在裏頭飛揚,變成了可視覺。


    “道路泥濘,山岩難行,你還是回去吧。山參不是這樣挖的。”


    岩石上攀援著綠色的苔蘚,在陽光下越發鮮亮。


    黃綠色的葉子大片大片地從樹梢墜下,又飄搖著往溪水上落,流動著往水潭裏。


    李賢轉過頭,他眼中隱藏的晦暗之色,大雨洗刷不幹淨。


    “張良的?”


    瘋子一般都覺得自己的是正常人。


    譬如李賢。


    他把視線轉回岩石外的雨幕,雨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話上。


    “依據現在這個情況,大概率外人會以為是我的。”


    許梔笑了笑,“放著你的莊康大道不走,非要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流言蜚語會讓他生不如死。


    她囚他在秦,迫他沉淪,害他身餡囹圄。


    她竟還癡心妄想什麽?


    許梔心中絞痛難熬,茫茫然間,撫上小腹。


    “我喝過很多紫茄花。很多。”


    她加重最後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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