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秦國殺手說了前因後果,原來是楚國內部鬥爭的結果。然而這些鬥爭演變至此,少不了她在其中的推波助瀾。


    一日之間,施芸死了,那個小葉兒也死了。


    許梔頭暈,但已不像是最早看到荊軻時那樣慌張,她端正態度,接受了全部的身份,認同自己當下的行為完全是出自國家意誌。


    “好了。”她說。


    緊接著,殺手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片山崖。


    殺手離開後,她愣了好一會兒決定把尚在繈褓中的孩子抱起來。


    最終俯身做出這個動作的是李賢。


    她的理由是——他抱過李左車,應該會抱孩子。


    實際上,隻有張良抱過李左車。


    李賢兩輩子加在一起都沒有這個體驗,而且從他直接勒住孩子的下肋那種拙劣的手法,也看得出來這一點。


    許梔沒辦法接受讓自己抱項羽。


    李賢則沒有這個心理負擔。他並不了解項羽,還以為在像是魏咎,韓信或者陳平那樣的人。


    許梔和李賢說過很多與漢朝相關的事情,她提過劉邦,提過後世皇帝,但她從未提及過項羽,她沒有和他說,真正意義上,是項羽毀滅了秦帝國。


    而現在,她因為一個遺言,就要把這個最大的隱患撫養成人麽?


    許梔被這個可怕的念頭擊得發顫。


    泥濘渾濁的雨水順延著不高的山脈直往下淌,一些碎石也成群結隊的往底部滾落。


    忽然之間電閃雷鳴,雨下得更大了些,李賢的傘已經不能支撐。


    許梔承認自己已經越發沉湎於那種唯一正確性的偏移。


    她忽然仰望了他,凝視他的眼睛。


    “李賢,若我要你殺一個人,你能做到嗎?”


    他幾乎沒有絲毫停留,“你要殺誰?”


    雨滴飄到了不大的竹傘下,結在她的睫毛,他看到她漆黑的眼珠從與他視線相觸的位置冷漠而堅定地往下偏移,最終砸向了他臂間,那個方才還受了她振振有詞的庇佑的孩子身上。


    李賢長久波瀾不驚的眼睛,最終也不可抑止的表達了疑惑。


    許梔止住糾纏的思緒,隻欲拽住其中她唯一相信的真理。她知道李賢這樣的人,他這樣的性格的人,常年在黑暗中,說起來根子裏還是幻想著‘純真,善良’出現。


    她抬起一雙璀璨奪目的眼睛,微微上揚的眼角,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向幹脆利落。”


    這是第二次,她朝他遞來了一把刀。


    李賢卻沒有立即接。


    下一刻,雪亮的刃從雨水中亮出,她已不假思索地出手。


    李賢單手握住了她的腕,他深海般的眼睛直直地窺見了她的心。


    項羽恰到此時,嚎啕大哭。


    她刹那間被這哭聲驚醒,爆炸似的教她想起了施芸臨終之言。


    她在現代時,翻過紙頁,唾棄著春秋戰國時代一切違背道德的事情。


    而現在,她自己也拋卻了這些禮義廉恥。


    她頭暈,看到瓢潑的大雨將李賢黑灰色的衣袍澆得濕透了。


    “……許梔?”李賢喊她。


    不是荷華,也不是公主,而是許梔。


    她隻笑,笑她自己記得這個名字。


    許梔看著李賢以及他懷中的那個孩子。


    在她精神崩潰的一瞬間,她聽到他說:“你累了,需要休息。”


    淮河一線之外,風雨交加,樹林被風褪去一層又一層的顏色,最後隻剩下了光禿禿的枝幹,黑灰色的,看似擠在一起,實際上卻聳立在淮水的兩岸,看上去有些孤獨。


    項燕率領的楚軍與秦軍本在淮河對壘已近一年,項燕以堅壁清野之策,堅持守軍不出。


    在暗流湧動的河水之下,無數的石子藏於其中。


    秦國的軍隊浩浩蕩蕩從北方垂下。


    秦人拉起軍旗,武裝盔甲,馬蹄在路上揚起厚厚的塵土。馬兒油亮的黑鬃毛在風中疾風而動。


    這一次出征的是秦國主力正是由王翦所率。


    秦軍避免了李信蒙恬二十萬人的失敗,因許梔的蝴蝶效應,她在無意中把自己歸入了秦國滅楚要付出的代價。


    終南山上翠色依舊。


    墨柒案前的卦象再度清晰起來,羊皮上泛出複雜的紋理。


    他對案的人正冠係帶,一身黑袍,正是李斯。


    墨柒的眼睛專注著他手中的骨片,顧及到李斯,他就露出了鮮少的焦躁情緒。


    “你寬心。”墨柒安慰道。


    李斯愁眉不展,坦言:“如今大難臨頭之際。如何寬心?”


    墨柒把卦象攤在李斯麵前。


    李斯素來不信這些,他粗略地掃了一眼,自語道:“真是家門不幸。”


    墨柒大抵是這個節骨眼上最沒有心理壓力的人。他把玩手裏最長的一片骨牌,攏著自己的袍袖,朝李斯笑了笑,拖長了語音,“斯兄啊,令郎這叫富貴險中求。怎是不幸之事?”


    李斯抬起狹長的眼睛,苦笑道:“若你也被大王每日叫去章台宮三令五申,便說不出此言。”


    嬴政是個極具手腕的帝王。他默認李賢的行為,但絕不會輕易讓這件事在朝官眼中成為正確。


    墨柒嘖了一聲,朝李斯笑道:“公主和你兒子跑了,而且外麵到處有永安的謠言,你說大王不盯你撒氣,盯著誰?”


    “外麵的人?”李斯冷笑一聲,“楚國王室此舉是將自己套進了繩索,不知死活。”


    屋內的光線暗了不少,李斯看到一個模樣清秀的年輕人端著茶水立在一側,這人剛弱冠,很白。


    “你是?”李斯問。


    呂釋之接過墨柒的目光,頷首拜道:“晚輩呂釋之。”


    “現在又開始收學生了?”李賢目光如炬,“墨兄。”他停頓一下,“我與你雖是故交,但你也不可違背大王的禁令,否則,我,”


    墨柒打斷他,“否則你會上表於王?”李斯凝噎。墨柒隻笑,搖了搖頭,“斯兄向來公私分明,我明白。你放心,釋之隻是從魏來秦投奔家人,很快就會離開。收學生多累,當年的錯誤,我不想要再重演。終南山乃世外桃源,我找不到比這兒更好的地方。”


    李斯沉默片刻,見他提及往事,不再懷疑更多。


    等到墨柒終於把手中的骨片擺出了一個三層式樣的陣形,墨柒才開口。


    他本來將其中兩片放得很遠,但現在,他把這兩片也拿到了陣圖之中。


    李斯雖然知道前因後果,但他沒法不提心吊膽意外的發生。


    而在李斯在臨走前,墨柒看著他提醒道:“楚人之中多君故友,萬萬莫要惹禍上身。”


    李斯走了沒多久。呂釋之也欲圖辭行,他聽兄長在信中提及到過那位廷尉,而呂澤在章邯軍中,為兄長相擔待的官員,正是身處漩渦中心的李斯之子李賢。


    “當日在城父郊外有燕人相阻,幸得先生所救,您又留我在此山多日,多有叨擾,晚輩該離開了。”


    這時候,南邊的天際出現了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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