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看到她烏黑的眼珠噙滿淚花,像是野葡萄掛滿露珠。少女淚眼婆娑,他怎麽還能無動於衷?


    張良用了幾乎全部的自製力,沒有伸手擦她的淚。


    許梔無助地挪開眼睛,淚花像水晶般凝結著,左手裏將袖子裏的玉環捏得更緊。


    隻聽張良如從前千百次和她講道理那樣,微微俯下身,安撫她道:“荷華。你在淮陰會很危險。”


    她在感情上一貫用強勢偽裝,實則內心敏感懦弱。


    “你來淮陰專門見我,就是想與我說這個的嗎?”


    許梔垂下頭,拚命要自己在當下別再陷於愛情的泥潭,卻還是抑製不住要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他,“……子房,你想要我去哪兒?鹹陽,還是壽春?”


    張良不願給她施加任何壓力。他極力拋卻隔閡,用溫和的聲音說:“你父親很擔心你。”


    許梔不能接受任何模擬兩可的回答,“你呢?”


    張良無法直視她眼中的期許。


    他給不了她任何東西。


    眼淚,是許梔渴求張良能給予例外的象征,試探他的手段。


    而張良的沉默忽視了她的淚。


    許梔拋棄所有牽連的邏輯,手中的玉石有它獨特的質感,溫潤冰冷的溫度沁在手心,就像張良在她心上的痕跡。


    “我不想去壽春,也暫時不想回鹹陽。”


    “荷華,你應早與李賢繞道齊國,”


    “我不要你來告訴我這個!”她幾乎是尖叫一聲,突兀打斷他。


    她鼻關發酸,語調升高。


    “你站在我麵前,卻讓我和他人離開?”


    張良不算個固執己見的人,可他從沒處理過她直白的質問,夾著著愁苦,怒意,絕望。


    “項纏已與李賢交手。你繼續留在淮陰,或者從魏地關隘回鹹陽都不安全。淮水戰事不會很快結束。或許很快會有楚國的王兵至此。”


    他做一件事,會將後麵很多部分都設想到,然後提前提醒。


    他此刻的提醒當然不算錯。而是絕對的正確。


    但這是臣僚對主君要盡到的義務。


    不是一個男人麵對他心愛的女子落淚時該有的反應。


    “張良。”她要他住口,“別說了。”


    她雖然比李賢慢一步,但在張良那番話後,她想清楚了項纏如何能出現在此的原因,但又比實際情況多懷疑了一步,不長不短的距離,剛好讓她把眼淚凝結在眼眶,變成垂掛在眼睫上的珍珠。


    ——張良大概早知道張平與昌平君有聯係。或許,他那個時候回城父就是早有預謀。


    他剛剛也親口說了——仇恨,他忘不了。


    她走近一步,與很久很久之前一樣,用那種審視的目光盯著他。


    許梔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


    “子房。”她喚他,張良略一低頭。


    “我願意讓你利用我報仇。我一直也是這樣允許你的。”她說罷,突然湊上前,將吻印偏在他唇角。她再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不許他直身,隻留下他錯愕的神情。


    “你明明知道,我為了你才做出逃婚的舉止,為什麽你寧可將它歸為算計,也始終不敢承認我對你的真心?”


    緊接著,她朝他笑著,無比強勢地抬起臉,在他耳邊說:“如果,敵對是宿命。我會殺了你。”


    方才在場的所有人,隻有韓信不知道她公主的身份。


    沉靜在荒原中的狼抬起了赤紅的眼睛。


    於此同時,百裏之外。


    王書也從鹹陽來得正是時候。


    王翦登高而望,穿著藤甲的楚軍踏出了堅守十月的堡壘。


    花白的胡須被風吹得飛舞,這位飽經風霜的老將軍近來都在帳中,徹夜不眠的分析楚國或戰或守。


    不眠不休的夜晚,帥帳是始終點著燈,他與幾個擔任要職的將軍幾乎在一段時間同吃同住。


    經過這樣的將近月餘的,王翦得出了一個決定性意義的結果——項燕出兵,淮南一帶將是決戰,而江東,則是精銳所在的蓄力之所。


    王賁聽完這一番話,心中有疑。待其他將領一一離開後,他單獨留下詢問,道出不解,“父親,這番出征,皆是舉國之力。我不明白,為何項燕要把鋌而走險地在初戰不備全力。”他思道:“廷尉的密閣有消息遞來,楚國王廷中多有朝臣乃是主戰,楚王與大司馬景師更是力求要項燕迅速出戰。”


    王翦道:“項燕之策要托,以保楚國生息,待秦人驕勝之心愈盛,攻城越多,反而越激楚人積蓄之力。楚國各旁係世族分散龐雜,先前不過小戰,時有勝負,楚王廷並沒有將之視作秦楚實力之懸殊。但項燕整頓軍務多年,他知道楚軍在戰備一事上已遠不如秦軍。他這樣做,雖是險招,然則以一慘敗力挽楚國百年所失之凝聚之心。”


    說到此處,青銅燈上搖晃的燭火重新把沙盤上的‘壽春’一城照得火亮。


    王翦注視著它,想著他率軍出征之時,大王殷切的期望,以及將軍事指揮全權交付給他的信任。


    他沉聲道:“我軍麵臨乃是楚人拚死之頑抗。”


    秦軍一路披荊斬棘。王賁對秦軍有著相當的信心:“我軍枕戈待旦,秦國上下一心!縱然項燕天縱奇才,也難以阻礙!”


    上下一心。


    的確如此,王翦想到為了籌備滅楚之戰,上到嬴政,下到郡縣之民,乃至整個秦國,甚至於秦王的公主,不惜背上罵名與楚國割裂。


    從昭襄王時代開始,他們都為了滅楚做出了不止十年的準備。


    “大王與曆代先王,定會護佑大秦。”


    話後,父子二人眼中皆有拳拳熱意。


    秦國軍民對楚國的態度不像是三晉,楚國是古老的對手,楚國在戰國時代的後期,更有力霸中原之心。


    而現在,秦楚之戰的序幕已經拉開,必將結束一個時代,開啟新的世界。


    拂曉時分,黑壓壓的雲從天際慢慢散去,一縷陽光從遠處,利刃一般將蓋子一樣厚實的天空刺破。


    楚國在壽春的催促之下,終於浩浩湯湯地朝著對岸的秦軍開出了大軍。


    萬山重重,平處皆風起雲湧。


    滄桑的雙眼沉沉注視著天象的變化,這一場徹底奠定了秦帝國統治基礎的戰爭已經開始。


    洪水一樣洶湧澎湃,不會讓任何龐雜的東西變成它的阻礙。


    喧殺震天,無畏從淮水之岸一直連續到南。


    “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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