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感覺這輩子、下輩子,他都難見到嬴政有這樣的好脾氣。


    他沒聽到許梔和嬴政後麵的談話。


    而嬴荷華幹的不是一般的事情,那可是逃婚!!故而在他看來,嬴政的原諒簡直是驚世駭俗。


    不一會兒,趙高小跑著了喚在外等候的李斯。


    “廷尉大人,王上召您。”


    不用他說話,趙高就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將方才所見的給李斯說了。


    “公主殿下這會兒已經送回陳郢王宮暫住。”


    李斯從來就是個不容易信任別人的人。


    他是真怕嬴荷華說一套做一套。仔細想想,她大可以將全部的事情往他兒子身上推。


    隻要殺了李賢,那什麽事也都沒有了。


    嬴政絕對樂意這樣挽回女兒的聲譽。


    李斯忐忑地入了大簾。


    嬴政負手於帳前。


    他惴惴不安地上前,伸直手臂,拜於額前。


    李斯這一係列的動作都是要做給嬴政看的。


    嬴政語調平靜卻頗具威懾,“寡人不問姁嫚尚不知道,寡人的臣子一個兩個原來都這麽喜歡自作主張。”


    李斯心底一沉。


    嬴政在說張良,也在說李賢。


    張良的失蹤在他們看來是有預謀的逃跑。


    而李賢,總歸是自己的兒子做的蠢事,當爹的兜不住也得兜。


    “大王。前日臣已令逆子下鹹陽獄。”


    嬴政眼眸一沉,盯著他。“鹹陽?”


    李斯續言道:“臣身為大秦廷尉,絕不徇私。”


    李斯賭得也大,且他這招鮮少有人能學得會。譬如張平就不會。


    嬴政見李斯並不知道姚賈在鹹陽做什麽。


    他了然李斯這樣說是在藏心思。


    嬴政覺得李斯這幅樣子頗有趣,放低了聲音,“廷尉這番話,可是要來請旨殺人的?”


    “大,大王。”


    李斯活了大半輩子,他可以和任何人玩心機。但事實證明,他玩不過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大王,另一個就是趙高。不過後者是他老了之後,腦子不清了。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事情。


    “臣……”李斯臣了半天,生怕大王不按套路出牌。


    嬴政擺了擺手。


    “眼下尚值滅楚之關鍵。廷尉還是讓他回淮水吧。楚國還有事需要他去做。”


    李斯如感大恩。


    至於嬴政為什麽放過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李賢。


    不隻是因為嬴荷華。


    還源於一種很深切的凝視,這種超乎尋常的注視,他隻在兩人眼中看到過。


    一個是呂不韋,一個是被先王拘禁在子牙峰的墨柒。


    而那一天,他竟然在一個晚輩的眼中也捕捉到了那種類似的情緒。


    ——在李賢被任命四郡監察之職的雪夜,李賢俯首:“昔年臣父因鄭水令被逐,大王至亭與父相言,臣如感至深。”


    嬴政當然知道李賢說動他女兒逃婚的目的。


    他卻沒想到李賢敢主動來見他。


    “你將寡人的女兒置於如此境地,寡人如何不殺你?”


    哪裏知道李賢人跪是跪著,他居然說:“臣臨君上與公主之恩,無所從奉。公主厭臣至極,若王賜一死,臣求之不得。”


    他常用惜命的原由來偽造表象,實際上視死如歸。


    一個又一個的計策環環相扣,錯綜複雜。


    李賢心深似海,又附加了一種年輕的老謀深算。


    當嬴政沉聲笑了笑,讓他等著讓李斯來找他的時候,李賢就知道,他賭贏了。


    他獲得了張良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與機會。


    大抵就沒有他不擇手段得不到的東西。


    ——


    許梔有一搭沒一搭的回了趙高關於布置寢殿的話。


    再回陳郢的楚王宮,再無幾個月前的嘈雜。


    流水長橋,空蕩蕩的宮室隻有零散的宮女與侍人。


    許梔確認了李賢沒因此而獲罪,再度前往壽春,她總是心下稍安。


    許梔來不及感懷物是人非,阿枝連夜抵達了陳郢。


    她看到小公主的時候,她正趴在窗邊看月亮,身上好像還有很多酒味。


    許梔其實在等陳平與密閣的飛鴿。項羽的事情沒著落,張良了無音訊,她怎麽也睡不好,幹脆下了榻。


    阿枝見她眼下發青,於是想第二日再講從章邯那邊傳來的消息。


    “快說吧。”許梔催促。


    “公主。”阿枝從袖中拿出章邯的手書,“這是章邯將軍另在軍報之外,承公主之言所探查的情況。”


    許梔趕緊展開,“項燕果然率殘部逃竄了。”


    項燕自刎,如是而至?


    許梔不知道那句——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言論是否出自項燕之口。


    六國阻秦,唯趙楚最強。


    楚人的頑抗一直延續到了統一之後。


    滅韓期間,由於不能扭轉張良之心,讓他看清楚韓國勢必亡敗的結局,導致他到現在都或多或少抱著亡國之恨。


    十五年的時間太短,不能讓一代人的記憶革新才造成貴族的不甘。


    過去不能再變,未來還有時間,那她不介意給他們製造一些新的記憶。


    “項梁呢?”


    阿枝沉道:“公主當日在王宮與項梁有盟之論……項梁拿著公主給他的東西力辨項燕之德,數月之間竟讓楚軍合力。項梁因此本對公主之行很是肯定,然而自從其兄項渠死後,項梁忽然就換了態度……”


    “項梁可能以為項渠一家皆死於我們之手。”許梔將酒塞再次扭開:“再給陳平和張良幾日吧。若項羽之事不能辦成,那我們試一試別的辦法。”


    她知道陳平去了楚軍中辦事,但不知道她為何提及張良,不由得詫異。


    阿枝見小公主不假思索地舉起觴杯,將那菊花酒一飲而盡。


    許梔單手撐著臉,悶悶地笑,一字一句對她道:“他走了,大概不會再回來。”


    “公主。”


    許梔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阿枝,你在邯鄲就提醒過我,是我咎由自取。”


    菊花釀的酒是楚國秋日的特產,沒有秦國的西鳳酒醉人。


    “公主。”阿枝低下身,“這不是您的錯。”


    “……可有關他的秉性,他的一切,一早我就知道。我以為我能糊裏糊塗的過完這輩子,沒想到短短七年,便顯露出了錯誤。”


    “我企圖能用邏輯的判斷來證明張良不會報複我。但事實讓我不能說服自己。”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說的大概就是許梔和沈枝這一類人。


    她遞出巾帕,“張良先生離開的原因,或許是不舍得傷害公主。”


    阿枝頓時想起三日前收到的一封信——署名是【鴻至子】,她瞬間警惕起來,趕緊將此事講給了她。


    “蘄縣之南?”這是項燕自刎之地。


    “是。公主,說不定張良先生是被鴻至子挾持。盧衡對他老師應該了解,公主不如一問。”


    聽罷良久,許梔不由得失笑。


    她終於找到時間看完四處亂傳的檄文。


    這些竹簡上全部的文字,不太像是出自昭蓉之字句。


    知道她和張良實際關係的沒有幾個人。


    正在滅楚關鍵,張良恰好離開。


    夜色更暗上幾分。


    許梔撫平袖口繡紋的褶皺,眼神淩厲。


    “範增沒有目的,最是麻煩。他過去能拿著巨鹿劍引得列國俠士奔走,如今便用謀亂之舉體悟快樂。”


    “父王說得對。這種唯恐天下不亂之人,就不該讓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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