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寄湖不是你心之所向。”


    羋猶聞言,忽然大笑,他看了嬴政,“事到如今,公主以為你父王會容我在雲夢澤?我想大王巴不得殺了我。”


    羋猶感覺到高台之上的人正視了他,極大的壓迫性從那道目光逼迫過來。


    “殺了你,”嬴政沉聲,“你以為寡人會讓你死得那麽輕鬆?”


    “我知秦王想留我一命,但秦王你要的東西我都無法給予。景巫,他自攜卜辭離楚去代地後我便不知他在何處。而因為我放走了我的夫人,我才被秦軍捕獲。”


    羋猶看著嬴政。


    他與嬴政之間,因為那個韓國公主鄭璃早就說不清。他本以為兩個人反正老死不相往來。


    誰知道不出十年,他們也就這樣見麵了。


    “何況我在做公子之時,大王早在十多年前就派了不少人想殺我,現在不過延續了十來年的壽命。”


    他不提還好,一提,嬴政明顯添上怒色。


    “如此看來你是將死生置之度外。”


    許梔知道那件往事的內幕。羋猶如今這樣說,不出意外是要激怒嬴政。


    他一死,他們要的人,要的東西,下落更加不明。再而楚國境內好不容易歸順的降將恐怕又生變故。


    而嬴政是何許人,這樣的計倆對他毫不管用。


    “想在寡人此處博個身死的願望?”


    羋猶想接話,卻被一聲通傳給打斷。


    這個人高冠黑袍,身材纖長,身遭散發著文縐縐的筆墨氣,不太像是羋猶所認識傳統意義上的秦國人。


    嬴荷華見了他都微微正了身。看樣子還是個挺有重量的朝臣。


    “李廷尉。”永安這樣叫他。


    李廷尉,李斯?


    “李斯?”


    這個平仄相和的名字,羋猶在二十年前就聽過。


    昭陽念念叨叨過幾次‘悔殺之晚矣’的那個上蔡人。


    他的兒子與公主逃婚,這種事情放在楚國那絕對是舉家被殺的大罪。


    嬴荷華對李斯這樣客氣?


    嬴政居然沒殺了他們?


    曆代秦王沒哪個像是他那樣,他連著覆滅了五個國家,高高在上站在高台,嬴政已經達到了春秋以來一個國君最高的成就,但他沒有自傲喜色,更是一刻沒閑著。


    仿若天命所定,要一口氣把天地都翻覆。


    羋猶忽然想起一個很久遠的事:懷王年間,逢大卜,傳說出現了一顆帝星。


    嬴政可以是帝星,但有人妄想改變八百年以來的傳統,那才是癡人說夢!


    羋猶被侍衛架下去,他看到了一道目光。


    嬴荷華望著她父王的柔和乖巧,落到李斯身上,轉瞬成了深沉考量。


    這一個眼神,與她在陳郢,在負芻麵前表現出來的天差地別!


    說不出來的穿透力,仿若她直直要看穿李斯,容不得他靈魂造假。


    於是羋猶覺得秦國人都是怪物。


    嬴政如此,嬴荷華也是。


    殿門合上,羋猶聽到嬴荷華和李斯說了‘和氏璧’三個字。


    他沒聽到他們更多的話。


    大殿內重回安靜,走廊上的風將垂掛在楚國宮殿角落的宮鈴吹得響動。


    許梔屏退宮人,她走在前麵道:“得益於廷尉讓我到了壽春,我才知道這裏四處都是斜飛的屋簷。這些屋簷上更是雕滿了奇珍異獸,宮殿裏麵的裝潢都不同於鹹陽王宮。”


    李斯聽出嬴荷華的不滿。


    “不讓公主回到鹹陽,正是因為公主與臣言楚國事務未畢,臣為公主所慮。壽春之中人心惶惶,公主如果不想讓項渠之子在壽春出事,恐怕還需要公主看顧。”


    許梔笑了笑,“廷尉說到項羽,這其中的事情李監察知道的也並不少。你們若能厘清,我就該和王兄一同回王宮。”


    李斯淡淡道:“若是如此,公主更不能早回鹹陽。臣之子正回鹹陽稟禦史府公務,大王若知道公主如此心切想回鹹陽,隻怕公主節外生枝。”


    李斯出於楚,長於楚。他天生對檄文中綺麗的緋聞免疫,但卻能輕易看穿一個女子的心思。


    縱然他不知道嬴荷華為什麽一定要將張良困在秦國。


    他很明白一點:她對張良絕對非同一般。


    以嬴荷華的性格,她回鹹陽不會安分守己。


    回鹹陽也隻有一個目的,上子牙峰去看望張良,更說不定還要親自放走他。


    李斯的言外之意很簡單:嬴政正在氣頭上,張良這事,她不能再沾手。


    “我若是執意,”


    李斯根本不給她多說一句話的時間,壓低聲音道:“公主若是此時執意,若再尋律法,張家餘辜就不是貶為庶人此般簡單。”


    “張良昔日幫助廷尉救下韓非,廷尉怎可如此?”


    “臣若非看在往日情份上,早將上黨之卷中涉及張平之事呈上。張家是不是清白,公主比臣清楚。”


    她心一沉,攥緊了手。


    “公主殿下既然繞了這麽大一圈路才讓人活下來,更不惜與臣坦言至此,殿下不要因為過度憂心而功虧一簣。”


    許梔深知李斯有時候是個可怕的人。


    在她的環境麵臨著危機,又還沒有獲得實際上參與朝政的權利時,她絕不能和他變成敵人。


    光是覆秋宮的小議不夠,她已經及笄,再不能通過策動別人的辦法去剪除潛在的危險。


    有的事情,她必須親自上手。


    而讓她能在秦國能有一席話語權的,除了她父王王兄,少不了李斯。


    於是在李斯微微詫異之下。


    許梔忽然站定,垂下眼,輕輕頷首,“荷華一時魯莽,還望廷尉莫要計較。”


    李斯一怔,“公主言重。”


    “廷尉此言讓我想起幼時,我也一直視廷尉為師。當年我問廷尉如何應對張良,如今亦然。”


    有些閃爍的陽光倒映在她眼中,呈現出一種別樣的景致。


    許梔抬首,“我不當揪著些兒女情長,而讓父王與廷尉對我失望。”


    李斯在風鈴中,被清風送來了往事,他忽地笑了笑,“公主殿下讓臣想起了大王十七歲之時。”


    “父王?”


    李斯驀地驚醒,他居然在言談大王,“……臣妄語。”


    “這兒隻有我和廷尉,有什麽不能說?難道廷尉的意思是,廷尉轉頭就會把我的秘密告訴旁人了嗎?”


    不光是嬴政,李斯偶爾也拿她沒辦法,隨後他說了一個嬴政的故事——無關愛情,關於成嬌。


    那時候,嬴政不得不下了令要處死王弟之際,他也和李斯說過類似的話。


    “隻不過公主與大王有些不同。”


    “什麽不同?”


    “大王是為人死之憂,而公主要人活。”


    許梔笑了笑,“此後望您不吝賜教。”


    李斯答了個諾。


    許梔又問,“方才父王回大營,為何廷尉不同去?”


    李斯坦言道:“嶺南軍務,臣並未參言。公主方才又為何不隨大王同去?”


    許梔迅速想到嶺南趙佗之相關的事情。


    當年胡亥即位之後,趙高亂政,秦國陷入大亂,不知為何南邊正規秦軍竟然沒有北上。後麵才有迫不得已讓章邯率領驪山刑徒為軍的事情。


    原來在亡滅楚國之後,秦國就已經開始著手向百越出兵的規劃。


    眼下六國之務即將定型,許梔隱隱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力量。這個力量總在無數個瞬間要將之推回到原本的道路。


    她絕不能重複已知。


    “楚王不肯說出和氏璧所在。不知廷尉可有辦法?”


    “和氏璧?”


    隨侯珠、巨鹿劍都在秦國之中。李斯反應了好久才想起來這一寶物。


    “當日卞和所獻,於趙不見。公主如何得知在楚王手中?”


    許梔簡潔複述了遍之前的話。


    李斯這才知道嬴荷華理解錯了。


    嬴政和羋猶談的是大巫的紅石。而嬴荷華以為的她父王要的至寶是楚國的和氏璧。


    李斯不知道這塊玉璧不久後會在他的手中變成傳國玉璽,成為中國正統的象征之一。


    他以為是嬴荷華喜歡稀世之寶,和當年的華陽太後一樣,不過是想要擁有這塊玉器。


    “公主若想打探和氏璧的下落,臣倒想起一個當年經手了此物之人……”李斯想起這一件往事,陷入回憶。


    許梔看到李斯愣住。


    能讓李斯臉上呈現出這種表情的大概隻有韓非和……“已故的呂相邦?”


    李斯兀自搖了搖頭,和顏悅色的笑了笑,“相邦的門客。說來也是緣分。他恰好也在終南山,也曾在子牙峰上住過。”


    許梔一頓。


    墨柒。


    這個隱蔽世外的高人,沒有和許梔見過麵,但又冥冥之中窺視著一切。


    應龍說的話,許梔沒有一刻忘記。


    然而她雖知道她的祖父死於日本人之手,卻不知道自己這一番機緣巧合的穿越,到底來自於何?


    她隻知道保住張良的性命,讓他遠離紛擾。


    但子牙峰環境有多惡劣,又有多少人絞盡腦汁要徹底除掉張良,乃是許梔萬萬沒有想到。


    許梔剛回到澤芝宮,阿枝就很快來報了一個令他詫異的消息。


    姚賈隻是單純記恨韓非,順帶要收拾張良。


    但她忽視了上黨的真相將解開什麽。


    這一個人,他有著相當充分的仇恨,積蓄久矣的報複終於展開,進而變成了無休止的折磨。


    不是李賢。而是他們最初的共同仇敵——趙高。


    終南·子牙峰


    山下平原正是秋日時節。山上已然入了冬,高處之風,更是深寒猛烈。


    終南山有很多個山峰,許多地方不乏人跡罕至,野獸常常出沒。


    若人定睛看,似乎能發現有一崎嶇陡峭的石壁之上,被人工鑿出了連續的凹槽。


    往下看是嶙峋的山石,上邊是灰色石窟。


    一個背著褐布的侍衛走在這上麵,心都要飛出來,走過了這條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石路,才能爬上那一方平台。


    平台寬廣,上頭除了聳立的陡峭岩石,一間茅屋,一隻大水缸,一方石案,別的什麽都沒有。


    可以說,被關在了這裏,想下來、想逃跑比登天還難。


    據說那個名動天下的墨柒後來變得瘋瘋癲癲正是因為在這上麵待了三年的緣故。


    “先生啊。我又給你送飯來了。”


    屋子裏傳來咳嗽聲。


    張良住過別人住的很多地方。韓非的嶽林宮,現在又是墨柒的子牙峰。


    人會被拋棄,很多時候都會有選擇。


    而對於張良來說,他似乎一直是被故國,家庭,乃是心愛之人舍棄的那一個。


    韓安、他父親、嬴荷華。


    他們逼迫著他必須要做出二分之一的選擇,不可調和,沒有中庸,隻能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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