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上看見久遠的未來,章台宮燈火通明,近在咫尺的勝利就在眼前。


    中殿先立朝臣,嬴政未在。


    秦國朝堂的氛圍一向較為自由,大王雖然不在場,幾個要臣到齊了,先討論一番也是常有的事。


    尉繚手裏收著一卷竹簡,笑道:“後勝果然急不可耐的送來了文書。”


    “是啊,現在秦國的頭等大事是長公子之婚事。”頓弱捋了捋須,“齊王或想,齊國的緩兵之計已成了。”


    姚賈道:“老上卿在列國的消息靈通。現在齊國丞相著急了,你估計齊王什麽時候著急啊?”


    尉繚將竹卷遞給頓弱,兩人大致又瞧了瞧,互相點頭一笑。


    “姚大人啊,你這人就是心急。”


    姚賈當然沒有這兩個沒沾事的老頭子沉穩。


    秦國眼看就要統一天下了,現在單掉了一個齊國,何況張平自縊的事,他還沒有把自己抹幹淨。他心裏當然著急。


    不過姚賈認為,張家的事情已經過了好一陣子,就算張良下落不明,大王隻是下令找人,沒來硬的,還不如永安公主對她那個少傅出手果斷。


    他現在的處境比之於廷尉李斯來說倒要好得多。


    滅楚之後,據說大王本是擬定在李斯和王翦之中選擇一個坐鎮壽春。


    楚國地大物博,拜為鎮守大官,比一般的加官進爵,好上太多。姚賈來看,那簡直是個莫大的好差事。


    他和王翦兩個人一文一武,乃是不分伯仲之選。


    誰知道李斯‘家門不幸’。


    不過大王隻不輕不重的處罰了李賢,李斯表麵上並未受到影響。


    姚賈剛想到這裏,李斯姍姍來遲。


    “國尉、老上卿。”李斯拜道。


    “廷尉。”


    頓弱和尉繚也紛紛擺了手。


    姚賈沒有從李斯臉上看到出事之後的疲憊。


    隻是李斯自從楚國壽春回鹹陽之後,他似乎變得比之前要沉默低調得多。


    這一次朝會以齊國之策的細則而落實。其中關於後勝的處理態度,竟與永安的策士陳平所言大致不差。


    李斯剛走到府門,一個黑衣人堂然站在了中門。府中護衛一並也出現,將李斯家那隻活了快十七八年的長毛波斯貓嚇得亂躥。


    “廷尉大禍將至,居然還能如此悠然?”


    隻見他們的李大人泰然不動,還在笑,這是被刺殺得多次了,於是變得麵無表情?


    ……藏在暗處的密閣之護衛攥緊了刀劍,本能要飛身下去。


    李斯卻招手讓護衛都退去。


    “大人?”


    “下去。”


    房簷上的暗衛沒理李斯,他們其中有一兩個不是他的人,而是嬴政所派。總歸是大王深知李斯是個什麽人。一個掌握密閣的文官半點武功也沒有,平時也道不收斂,乘個車,恨不得全部人都知道他出門了,招搖過市得很。


    李斯這幅德行,很好的教給了嬴荷華。


    “光天化日穿黑衣服,司馬兄多年未改,如今也還是不喜走前門。”


    黑衣人將麵罩摘下。


    司馬澄道:“我不似斯兄,自來就膽子小。”


    李斯道:“當年在稷下,司馬兄膽子可不小。斯就沒有在座下看見你兩回。”


    司馬澄拜手:“當年就數鄭國和張蒼愛聽你和韓非叨叨。”


    李斯率先不是領著司馬澄到書房,而是去安慰他那隻貓。


    而後李斯道:“你不愧是武將後人,從蜀地到鹹陽這麽遠,晚上也不在驛館,還在大白天的潛入我府。”


    司馬澄盯著不遠處的屋子——李左車尚在屋中午睡。


    他道:“斯兄以為我在公務之餘,真想操這份心?我既然來了,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便告辭了。”


    李斯微微側身,作了請的手勢。他輕易的看出他的黑袍之下分明穿有一件華貴的袍子,他此番入鹹陽,並非隻是來跟他講明李左車之事。


    “司馬兄與斯一別數載,何以匆匆來去?”


    走到書房前,司馬澄停住,推脫道:“我這是秘密前來。”“令郎還在我這兒,若傳出去你我在一塊兒有所商議,不好。”


    李斯眸中深邃的光將他一瞥,試探道:“放心,既然是大王讓你入宮,何必此談。”


    司馬澄一頓,他哪裏玩得過他心機,這一慌,什麽都暴露了。


    “七年前司馬兄已經知曉白起之事,難道還想在七年後脫身嗎?”李斯道。


    司馬澄這才感到後知後覺的寒意,李斯早在七年前就已經將他們七年後的事情弄明白了。


    他脊背發汗,“……難怪令郎在蜀地,永安殿下與我這些年的通信大,你都如此清楚。”


    李斯慢慢抬眼,漆黑的眼中倒映出一種比冬日還冷的寒涼。


    “司馬兄遠道而來,不要白跑一趟。”他說。


    意在李斯知道什麽,大王也會知道。


    “李斯啊李斯,都說你乃秦王之智囊,我這才發覺,你這個人遠見卓識又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麽?


    司馬澄大概不知道韓非沒死。


    不過這一點,李斯並不否認。


    如果他的兒子非要走一條偏移的路,他勢必要將這條路給擰回來。


    李斯深覺耳提麵命嬴荷華碰不得之後,他便會使用計策。


    大抵這就是法家學到骨子裏的冷漠。


    他不會愛人,永遠都不會真正意義上相信一個人。


    李斯從來都沒在任何地方感受到安全。


    動蕩的時代,飄搖的青年,造就了李斯。


    司馬澄看著手裏的一卷公文,上麵是張平認罪之書,寫明了韓安與張家如何編織成的巨大騙局。


    “你真要把這個東西給永安?”


    “她也該真正意義上看清張良。”李斯沉道:“他們韓人就擅長這個不是嗎?欺騙迷惑,曆來都是手段。”


    司馬澄以為他在說韓非和鄭國,便又疑道:“你若把這個給她……當年在韓國時,令郎拋下永安去了楚國之事不也就暴露了?”


    隻見李斯道:“永安極似其父,分得清大是大非。”


    外頭暗流都在說永安公主下令通緝在外的張良,要將他抓回秦國。


    李斯一眼看出,這是種欲蓋彌彰的手法。


    抓而不殺,捕而不囚。


    她在保他。


    張良的身份,他的學識,對李斯來說終是異類。


    他不殺韓非,除了顧念舊情。更有一層是因為他太了解韓非。他始終抱著韓國宗室的身份,不會真正全力襄助嬴政。


    但張良不同。這個人,不隻是政敵,而是他最擔心的存在。


    一旦嬴荷華聽之任之,那麽秦國的天下將不再是法家的天下,秦國的國策極有可能不再出於他手。


    李斯害怕假以時日,秦國朝堂的一半都會倒向張良之理念。


    既然整麵旗幟已經染成了規整平直的黑色,又豈能讓它沾上別的顏色。


    李斯要嬴荷華徹底把利劍對準他們共同的敵人。


    所有的恐懼都提前爆發了。


    所有的猜疑與算計都提前在另一個事件中呈現。


    上一世,李斯有這種恐慌的時候,還是趙高蠱惑他要殺死扶蘇。


    這一次,李斯產生這種情緒之後,無關的人便成了犧牲品。


    沒有人能理解一個思維慣性數十年以自利為根本的人在緊要關頭會做出什麽離譜的事。


    李斯用帽簪殺死過一個人。


    他也能手持最尖銳的劍,親手把他所建立的一切拖入黑暗。


    上一世的悔悟來得太晚。又不及李賢那樣清晰,以至於重來的時候,他的邏輯和意識在根本意義上沒什麽變化。


    雪漫藍天,山上海拔高,讓黑色的痕跡無處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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