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尚是冰雪天,齊國已然暖風過境。此地臨海濱之地,富饒廣袤,先後由薑姓呂氏、媯姓田氏統治八百年之久。


    齊王建六十大壽剛過,楚國亡於秦的消息就鋪天蓋地的傳到了齊國的首都臨淄,舉國上下膽寒不已,齊王已經整整半個月沒有睡過一次好覺。


    他閉上眼就全是列祖列宗的牌位。


    齊桓公如幽靈一樣在這半個月來日日侵擾他。


    田建自幼被其母君王後一手養育輔佐,齊國大事上下君王後皆有決策的權力。田建就是傳說中長於婦人之手的那種君主。


    “大王。”齊相後勝不斷安撫因恐懼而顫抖不已的齊王田建。


    後勝乃田建生母君王後的弟弟,齊王名正言順的舅舅。


    看見侄兒這樣,後勝已經想盡了辦法來安撫他。


    稷下學宮已經成為過去輝煌的代名詞,似乎也將成為諸子百家爭鳴最後的榮光。


    這一寄所在齊國君臣的倡導之下,由學宮變成了雜宮,再由荒蕪變成了熱鬧的酒館,其中相間隔的年歲隻不過半個世紀。


    田建經曆了長平之戰中謀臣周子‘唇亡齒寒’而不聽的上諫之後,齊國徹底失去了與三晉再次結盟的機會,秦國自此馳騁天下,勢不可擋。


    荀子看遍趙燕齊楚的榮衰,在楚國隱居已有三十年,此下楚國滅國,齊國再次向他秘密拋來了邀他入齊的橄欖枝。


    ——


    陳平出使齊國這天。


    許梔剛和扶蘇從章台宮偏殿出來。


    方才若非扶蘇,她指不定還要被姚賈扯到頓弱辭官的泥潭之中。


    頓弱是個在乎身後名的人,他不會突然放棄看到近在眼前的天下大統,在滅齊之前離開鹹陽。


    在許梔這裏,隻有一種解釋,頓弱定然與嬴政說了什麽,他應該知道燒掉臨淵閣的人是李斯,但他礙於種種因素沒有立即揭露,在大王最信任一個人的時候去說他的壞話,這絕對不是一個擅長辭令辨別人心的臣子說得出來的話。


    頓弱所發掘的——絕不在於李斯本人,隻能出於他所代表的思想學說。


    於是,預想之中的儒法之辯或許比原本的曆史要來得更早一些。


    許梔剛剛來秦時,天真的以為綜合是一種最佳的辦法。


    她卻忽略了一件最關鍵的事,縱然在新的世界——沒有經曆過坎坷的正確道路,並不能看見上麵尖銳的頑石,一帆風順的推行,往往忽視漏洞。


    當錯誤被正視,才足夠彌補缺漏。


    “方才多謝王兄出言。不然姚上卿定然不願意。”


    扶蘇溫和道:“雖然陳平從前在魏並無差錯。不過就出使齊國一事,他的確可以勝任。”


    “王兄見過陳平?”


    扶蘇點頭,“城父時,我與他談過與魏之事。”他低下頭,柔和續言道:“我見此人儀表堂堂,當屬你之幕僚。”


    麵對扶蘇的打趣,許梔摸了摸袖口黑紅色的花紋,揚首笑了道:“王兄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小就喜歡鮮豔的顏色。”


    “嗯。”隨著扶蘇目視的方向過去,一隻羽毛黑亮的烏鴉佇立在房簷,“那一種很聰明的鳥似乎也熱衷鮮豔顏色之物。”扶蘇說。


    這是許梔剛到秦國的時候,扶蘇堅持和她說的話。學著小孩子的樣子抓著他袖子,理直氣壯的把手伸到他麵前說‘我便是它了,要一個亮晶晶的東西。’然後等著,扶蘇把東西放在她手心,有時候是一顆玉石,有時候是他的革帶上的裝飾的一顆鉚釘。


    她想到這裏,和扶蘇相視一笑。


    “禁書,”


    兩字一出,扶蘇止住了她的話。“看什麽書並不一定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學什麽學說,也不一定忠於其師。”


    扶蘇的話,很容易讓許梔聯想到李斯。


    許梔不知如何才能安然的、順其自然的把李斯的老師請入秦,而不引起朝野的不安。


    “可惜學派大多講究一脈傳承,繼承老師之誌。”


    扶蘇看著妹妹的眼睛,他總覺得裏麵的一些暗色過於厚重,某些時候不是他父王,而是與李斯相差無幾。


    那種綿延不絕的猜疑,浸染了她。


    “除了荀子,子夏也有兩個很不同的學生。”扶蘇說。“子夏曾言‘善持勢者,蚤絕奸之萌。’”


    子夏這兩位學生——李悝和吳起,這是比李斯和韓非更早的法家先聖。


    這要細算而來,法家最初也有一支是出於孔子學生的門下。


    子夏可不是慣有文縐縐的形象,他的論調乃強有力之作風——奸佞,就該殺無赦。


    許梔略抬首,看到他衣襟上的草枝回龍紋。


    雪地的白光將扶蘇籠罩,他溫潤如玉,不曾將汙穢塗在手上。


    “子夏和荀子如此類似。”許梔想了想,“以後再沒有這樣完全不同的師生了。”


    扶蘇道:“荷華的張良先生,難道不是如此?”


    許梔頓住。天冷,她身體變差之後,手在大袖中就沒伸出來幾次。


    有時候,人的頓悟就在一瞬間。


    她渾身的血液都流速加快!


    張良?張良!


    韓非的學生?


    扶蘇的話,真正讓許梔看到一種可能!


    儒家能教出法家高徒,法家自然也可如是!


    外儒內法所言之製度,在最初萌芽之時就可以這樣簡單粗暴。


    這一瞬間,仿若雲開雨霽!


    許梔強壓住心頭的激動,抿了一下朱色的唇。


    “王兄說得對,張良和我當屬上述。李廷尉和我亦當如此。”


    當分歧,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要麽撕裂,要麽彌合。


    許梔當然算是後者,既然如此,那就不算是矛盾,隻要運轉得到,秦國的路便是有新的契機。


    新的機會出現,總比一潭死水的往老路走好得多。


    目視扶蘇上車,她又順其自然的問了別的。


    “她喜歡那把手槍。”扶蘇說。


    ——


    趙嘉之師當算李牧,襲承治理匈奴的手法,這些作戰計劃被認真實施下來更令秦軍如虎添翼。


    正當齊國之務之際,趙嘉手持蒙恬的軍報,從九原郡回鹹陽。


    他也擔心嬴荷華多月前的傷勢。


    但連日以來沿途聽聞永安公主的事情少了許多。甚至說閑話的也沒有什麽人。


    因為楚地平穩。


    廣袤的楚國疆域沒有什麽風吹草動,比當年的韓國要安靜得多得多。


    於是,更多人大談、歌頌——長公子扶蘇與駐守楚地王翦將軍之女王姮——堪稱絕佳政治聯姻典範的婚事。


    趙嘉於百忙之中特地抽出時間,欲要登門拜訪嬴荷華。


    沒想到,一邁入鹹陽城,就看到了個相熟的年輕人。


    李賢。他的長相實在過於出眾,不過空有一幅年輕好看的皮囊。


    早在幾年前,他的深沉就已超出他的年齡。如今來看,眼神晦暗,目光更加陰鬱。


    趙嘉自幼篤定血緣關係與人的性格有著必然的聯係。


    他那個弟弟趙遷,他的母親和趙遷一樣,相貌平平但勝在賣弄的技術,眼前的蠅頭小利足以讓他忘記一切。


    嬴荷華明顯繼承了其父的果決狠厲,但不可避免的有著母親的良善。


    李賢,長得就和他爹一個類。性格更是相似,加之李賢幾乎不笑,有時候比李斯還要恐怖。他似乎在對著除了嬴荷華之外的人,又常年就掛著生人勿進的麵色,教人看來實在沒什麽朝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七老八十了。


    一處酒館,陳平接見了他,又算好了時機讓嬴荷華出麵。


    “還是快些說。”趙嘉道。


    陳平麵露不解。


    “此番入城,盤查緊要。我不欲與監察官頻繁見麵。”


    趙嘉這一說,陳平就全明白了。


    許梔入樓後,趙嘉將路上聽說的事都問了一遍。


    看著他的變化,許梔私心的想,難不成邊塞還是個開闊心胸的好地方,早年扶蘇去過,李賢去過,現在趙嘉去了之後,回來也變得心直口快了許多。


    當趙嘉聽完許梔要他來的目的。


    趙嘉不禁反問,“這就是公主左右所思的平穩之法?”


    “唯有如此。”她說。


    “當年在邯鄲月季園中,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張良之言句句屬實。難道公主知道了也還要這樣做?”


    “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需要有人堅信才能得到。”


    趙嘉這會兒沒聽懂,不過很快他就全明白了。


    他起身離開。


    月色入戶,兜兜轉轉,他不禁悵然,張良還是和他的結局相差無幾。


    “慢著。”許梔看了眼外麵的夜:“我知道你來的時候,李賢大抵在盯著你。他知道我在打算什麽或許更好。”


    趙嘉隔著屏風,兀自笑笑,“好。”


    她小幅度的晃了晃手裏的琉璃小瓶子,“多謝阿叔借我墨子此物。”


    “小公主跋扈狡猾慣了,這般客氣起來,令我不適。”


    許梔挑眉笑道:“趙嘉阿叔回軍營也得諸事小心。”


    趙嘉知道她不會說什麽好話,剛嗬了一聲,“我心中有數。”


    “父王給你準備過墓坑,可惜現在都還在趙國空著呢。你呢,可千萬別死在真正抗擊匈奴之前。”


    趙嘉扭過頭,少女身處燭台之側,火光照她火紅。


    他想不通,鄭璃那樣的女子怎麽就生了個這樣牙尖嘴利又滿腹詭詐的女兒。


    “我這鐵瓶子金貴著,你可當心著用。整別人的時候,可別把自己給毒死了。”


    ——


    那間牢獄迎來了兩個故人。


    這一見,與三年前並無區別,甚至連地方都沒換。


    狹小陰暗的牢獄中,雪天如是,張良衣薄,他身影消瘦。


    “我不欲大人受牢獄之苦。”她說。


    獄卒立即把大氅放在他麵前。


    張良的眼睛藏在昏暗的火光下,她看不到他的神色,隻聽到他說了句,“公主費心。”然後,他動也不動。


    “穿上。”許梔重複一遍。


    張良依舊紋絲不動。


    正如他所想,她沒有耐心,手一揮就喊來了獄卒,隨後用武力強迫他係上。


    她看著他由白轉紅的麵色,很是滿意的和獄卒點了個頭。


    她倒也和三年前一樣,並不在意牢獄是否髒汙,也不在意地上的茅草多麽紮人,直截了當的跽坐下來,和他麵對麵。


    “你實在受苦了。”


    “荷華可否換一句開場白?你與趙嘉當年用的便是此句。”


    趙嘉定然前來看過張良。


    現在她父王的態度並不明析。要說許梔求情就能讓嬴政放棄不殺刺客的組織頭子,她是不相信的。


    張良不是一次做這種事,早年就是三番四次。回鹹陽路上,更是差點把她給砸死。


    對許梔來說,痛徹心扉莫過於此。


    她一天到晚變著法子在想要如何保住張家,對方壓根兒不把它當回事,張良更是鐵了心要畫地為牢。


    這與十年前,沒有任何差別。


    無非是給她添上了一點愛情的錯覺。


    獄卒都走完了之後。


    她的發釵在燈下發出一點金光。


    她盯著他,甚至於企圖從中找到一點線索來證明阿枝的猜測是真的——找來淳於越出麵的人是張良。


    但那種疏離冷漠的神情徹底再一次襲擊了她。


    她不憚用枉顧道德底線的的話來刺激他。


    “少傅不喜歡這個開場白,那你想學生如何說?”


    他幾乎不願意抬頭與她對視。


    許梔抿了抿唇,用牙齒咬住下唇,她忽然就笑出了聲,“子房曾教過我如何喚你。既然你喜歡這個稱呼,那我就這樣喚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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