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離開鹹陽的三個月前。


    鹹陽的秩序正被重新搭建。


    她腳下的長階一路通向帝國的心髒。


    嚴冰與寒氣侵襲著的冬日,終於將雪在這一日下到了最大。冬風吹徹,浮動她的裙擺。


    許梔清晰的記得腳下的磚紋曾在黃土之下如何被掩埋,她與同事發掘出碎片紋樣時,有多麽驚喜不已。


    高台之上,章台坐立於中,兩側的屬宮亦在很高遠之處。


    那時,她佇立在鹹陽宮遺址遺留的夯土,向遠處眺望,囊括在視線之中的,還有漢初兩位帝王的陵墓,東北可見劉邦和呂後的長陵,西北可見惠帝劉盈的安陵,不遠處便是景帝的陽陵。


    彼時的遺址四周被漢陵環繞,隻能看見秦宮殘敗蕭條的土堆。


    蕭條的風吹過兩千年,拂過許梔的臉頰,冷得令她毛孔猝然收縮。


    她垂首,能夠清楚的看清楚腳下一米長的空心磚上雕刻的花紋。


    從覆秋宮到章台宮的距離不算很遠,乘車也隻半個時辰。


    久遠的過去和現實交雜在一起,腳下這條路竟然也變得更狹窄,更加堅硬,似乎淋漓著殺戮與血腥。


    章台宮內,大殿肅穆莊嚴。


    在永安公主正式進入章台宮之前的一個月,群臣早有心理準備。


    黑壓壓一片的朝臣,不敢抬頭看她,頷首以避。


    或許是得益於李斯的宣傳。


    張良的死似乎讓李斯徹底對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憂懼。不消她開口,他竟然比她還著急的用了偷天換日的辦法。


    李斯夜裏就上稟了嬴政。


    在六國之人眼中,張良畢竟是以秦的名義出入趙國井陘。他除掉李牧,之後又赴魏為使,後來其父自殺於獄中,又被楚國誹謗與嬴荷華師生不倫。


    張良入秦為官,此番又因韓王室受到牽連,妄遭橫禍下獄。


    在這些人眼中,張良乃是親秦一派。


    嬴政不殺張良的原因——並非隻是因為嬴荷華的哀求。更是因為秦國不能在倡導齊國投降、六國貴族歸秦的節骨眼上出現紕漏。


    所謂斬草除根,也要分輕重緩急。


    李斯感到棘手,更有張良這個人。


    大抵是因為張良結交了項纏和魏國名士的原因,近年來他聲名在魏楚之地愈盛。


    李斯兩個兒子都知道張良並不像他外表那樣溫和舒然。


    張良分明做了叛秦之事,他自己卻很清楚,在短時間內,秦國不得不保他。


    他算準了足夠的時間,為張垣留得一線生機。


    如此年輕,此等心力,又完全不吝張家百年家財、秦國累加鑄國之功,甚至嬴荷華之垂愛。


    財貨,功名,女色,他統統都不要。


    即便是張良死了,卻也在無形中給了李斯重重一擊。


    這種人讓李斯感到害怕。


    他,太像韓非,某種程度上來說,過於韓非。


    韓非寧死不屈。


    張良能夠低下高傲的頭顱,蟄伏多年,在最恰當的時候,給人最致命一擊,他做這些,什麽也不求,隻為履行奉對韓多年的責任。


    或許張良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自己會死於嬴荷華之手。


    事情發生沒多久,深夜之際,李賢就聽說了消息。


    直到李賢親眼所見,他這才發覺,浸染了詭詐之後的深淵造就了什麽樣的深諳。


    是夜朦朧,月季花殘破的葉子散亂一地。


    芷蘭宮中的人早已被遣散。


    女子未簪發,逶地長發如瀑布般垂順,她站在月色之下,手中是一柄雪白的長劍,四周都是被砍得雜亂無章的殘枝敗葉。


    “來替你父親問的?”她聲音沒什麽波瀾,聽他不答,不一會兒她又笑了起來,“你想問什麽就問吧,你這般冒著風險來,定然拿了實證,我也不好騙你什麽。”


    兩人之間,唯有一脈冷月光緩緩流淌,這是一個冬日的夜空,冰藍色夜映地上的碎葉都幾分冷寂。


    李賢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沒想到她還笑著和他先開了口。


    她做出那樣突兀的舉止,把他父親都嚇得不輕。


    現在卻是隨和。


    “臣不敢。”


    許梔聽到這三個字,收了劍,轉過身來。


    李賢站了與她很遠的位置,他終於記起要恪守為臣的本分。


    “大人的夙願,我幫你辦好了。”她說著,懶散的踢了踢地上擋著她路的枝丫,連帶著地上的碎雪也裹挾著滾了一下。


    她隻笑,卻讓他感覺到沉重,說不上來的發悶。


    李賢沒有想象中的欣喜。


    “你下不了手。”他說。


    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朝他走了一步,絲綢質感的外袍折射出些許弧光,她停在三步之外。


    她輕笑,“李賢。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


    他沉默。


    “今夜至此……你是為你父親來質問我,”


    李賢沒讓她把話說完。


    “臣來求和。”


    許梔完全不覺得李賢這是誠心誠意。


    “求和?”她側頭,眼中劃過一絲不能覺察的笑意,“監察大人向來能屈能伸。可我並非是個很大度的人。禁書之事,我被廷尉設計陷害,而後你又拿王祖母的往事和我交易。你們一點兒不和善。我沒法不計前嫌。”


    “那公主是要威脅臣,”


    許梔打斷他,“威脅你做什麽?又得不到什麽好。我呢,隻不過是想在你父親對我有敵意,你卻想低頭的時候,抓緊時間讓你暫時幫著我。”


    她調子婉轉如多年前,雖在笑,她的眼睛卻沒有絲毫溫度。


    李賢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稱呼,何時隻留下了‘李大人’‘殿下’,比之於一般臣僚還要疏離。


    “臣既來求和,乃誠心相助殿下。”


    李賢今夜要問的除了張良,也的確是要求情。


    他在感情中也因由墨柒時常的開導,加上許梔的態度,竟然漸漸生了些自主平等的見解。


    可觸及旁的,封建君臣之關係無法令他忽視。


    他的姿態在一開始就放得極低。


    頓弱已經用後半生的名譽做押,擺明了是想在荀子來秦後,一腳將李斯踢出秦國政局。


    李賢畢竟不夠了解嬴政。敢在他眼睛底下動排除異己的想法,還敢拿他的女兒威脅,李斯幾個腦袋也不夠砍。


    他垂下頭,“臣真心求和。”“臣懇求公主莫進言於王禁書之備。”


    他們匆匆平視一秒,她這一瞥,全是上位者的桀驁。


    “我有兩個條件。”她說。


    漫天飛雪在此刻落滿了頭。


    “臣答應公主。”


    她笑,“我還沒說是什麽。”“若是廷尉執迷不悟,”


    李賢一頓。樹枝被他踩斷,他離她更近了,他的眼睛沉於其中,千言萬語也不曾從他的喉嚨中說出。


    嬴政早就問過他類似的問題。現在他隻是把這個答案重新敘述給了秦王的女兒。


    深得暗謀之精髓的人,一定會比常人先做出反應。


    驀地,遠處隻見一個黑色的身影就往雪地裏一跪。


    “臣會殺了臣父,再自殺。”


    許梔呼吸一滯,縱然他跪著,可不減尖銳,這話比寒冰更刺骨,他從不憚鮮血淋漓。


    他不與她對視,隻垂首。


    她彎下腰,“大人若一直是這樣的態度,事情不就容易多了。”


    許梔腰側的刀鞘剛好劃過他的肩,又輕易的擱在他頸側。


    劍端上移,冰涼的觸感令他咽了咽。


    雪風不大,剛好徹底顛倒。


    李賢絕對想不到,多年以來,他激她學會殘忍,不料她的本事不少是用在他自己身上。


    “其一,不論後勝如何攛掇,都要保證將荀子安全迎回秦國。”“其二,你的情報網與我共享。”


    李賢絲毫不發問,他笑了笑,“我以為公主會要走整個密閣。”


    她擺擺手,“我還想多活兩年。”


    許梔已經讓他起來,一幅什麽沒發生的模樣,頗為溫和的讓他自己撣了雪再走。


    他分明不該問這個最後的問題,但還是情不自禁的扭過頭問了。


    “若張良真……”


    她輕輕抬眼,凝視他黑色瞳孔。


    她的調子變得深寒。


    “如果他真死了,”


    他又聽她說,“那麽就是你妒忌他。”


    李賢忽有種眩暈。


    這種論調,上一次,正是他在為李家鏟除異己之際,嫁禍旁人的專用之言。


    心狠手辣的人如果是她,她偏偏算得準。


    他甘願以此種名目為李斯抵罪,也甘願為她抵罪。


    但這分明是他一早算計得來的結果。


    張良在成為她的老師之前,他已經率先成為了經典案例。


    日月之間,年複一年。他親手教會她將懷疑作為準繩,把殺人作為解決方案,以利劍為盾牌。


    如果許梔有一天也如她父王那樣,一杯鴆酒賜下,他隻能吞飲。


    縱如砒霜,他也當食之如怡。


    他沉笑,“公主殿下一並殺伐果斷,章台宮大殿很快會為你打開。”


    許梔伸手一片清寒的雪花。


    “願如君言。”聲音聽不出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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