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他無數次想要走到河流的對岸,隻是湍急的漩渦一次又一次的在河麵浮現,飛濺起來的白沫中,有著過去的倒影,因為是影子,也就顯得格外的虛幻。


    他這才理解什麽叫做‘如夢泡影’。似乎不知自己該邁出左腳向前進一步,還是該邁出右腳後退,正在他等待之餘,河水並已漸漸歸於平靜。


    這條河是櫟陽的護城河,又有支流曲曲折折的匯入渭水,最遠能一直流到黃河,直達渤海灣——齊國的領土。


    從始至終,張垣都不曾接到芷蘭宮的任何消息,他認為這正是永安對張家的棄絕。


    期間姚賈拐彎抹角的問過一次,張垣並不待見姚賈,但他這回的態度比之前算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他大致意思是李斯和永安公主事務繁忙,無暇過問,若他們在櫟陽有什麽不妥,可遣人書信於他。


    姚賈這樣說,便就告訴張垣一個信息——若他們能一直這樣安分守己下去,嬴政也大概率不會再追問張家的罪責。


    這是一件好事。


    但張垣還是會不自然的麵露擔憂。


    “不知兄長心事未解。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鄭綢默了默,想起不日前嬴荷華親自的召見了她父親的事。


    她撥動了手中一株稻禾道:“令兄大病初愈,或許還不適應吧。”她續言,“春日天氣好,我們可邀他一同到外,興許心情會好些。”


    說來也怪,本來他們被遷出鹹陽定然是時時刻刻受到監視,可秦國朝中並未有人限製他們的活動。


    張垣一向不喜歡多想那些無意義的事,他沒再繼續想下去。


    微風拂過鄭綢耳邊的碎發,他這才真正注意到她鼻梁上方的那顆很小的黑痣。


    好像他見過她?


    ——


    齊國的臨淄也已退去了嚴寒,剛剛下過雨,雨水隨著排水管道一路暢快的流走,通往王宮的正街上沒有一點積水。支起的街鋪整齊的排在兩邊,商戶們一早就出發,趕往集市。


    初春時節,融融一派的春光,陽光下的雨水將商鋪與街道都照得發亮。


    同樣發亮的,還有後勝手中璀璨珠寶——金燦燦的黃金已經不稀罕,東珠皎潔若月已經不夠潤澤,沉香犀珍已然不能引起後勝的注意。


    一麵完的金絲楠木雕壁,刻著鳥獸魚紋,繁複的刻紋中間鑲嵌了一塊圓形碧玉,這塊玉通體翠綠,沒有一絲雜質。


    這塊價值連城的玉壁豎麵由陳平帶來。


    李斯與姚賈很早之前就有密閣之人安排在六國,齊國自然不少,這為陳平的行走提供不少便利。


    後勝坐地起價的功夫與郭開相比,過之無不及。因在禮儀之邦的文化環境中沉浸多年,後勝與一般見利之徒不太一樣。


    說話藝術就是其中一絕。


    春天也不盡然是溫暖,臨淄這些天下雨,天氣自是寒涼。


    後勝年紀也大了,高冠厚袍,擁著深褐狐裘,他語調不快不慢,舉手投足也是禮儀周王。


    “秦使所言我自然理解。荀卿當世之顯聖,秦王力邀他入秦,自是荀子之幸。然而其故年痛失得意門生,心中恐多有鬱結。況其今年歲已高,去秦之路遙遙千裏,舟車勞頓,何以昭你我待聖之誠?”


    他這一番話抑揚頓挫之間,既不失掉自己對秦國多年的誠意,也不失掉齊國該有的體麵,更是體恤荀子。


    陳平一點兒不像張良,這次雖是秘密出行,但陳平是主使。


    “荀子乃為趙人,雖三次為齊國祭酒,而後至楚國蘭陵為縣令。若非齊王鼎力相邀,何以至齊?”


    陳平頓了一頓,才緩言,“莫非你想效仿旁人?”


    這一句很快讓人想到了韓安送韓非入質於秦之事。


    後勝的眼睛瞟了一眼玉璧檀木雕屏,從上麵繁複的刻畫中回過頭,將手擱在肚子上。


    “秦使不用拿韓非暗示我,哈哈,我並不在意自己會成為什麽樣的丞相。不過,秦使以為老荀子真是這次密談的關鍵?”


    陳平側過頭,抬手支起了這間客房窗戶的一個小角。他隨意的往下看了眼外邊,又回過頭,煞有其事,“丞相在齊國自有自己的運行方式,多年來很有成效。”


    後勝笑笑,頗為貪婪的摩挲著手心的一塊翠石。“在你之前,不乏有來相勸,我為何要將這樣一個天大的好機會白白送給你?”


    人的欲望之大都是相似,但所求之物又各有不同。


    後勝與郭開就不同。


    陳平將目光落在了他擺在後勝麵前的奇珍異寶。


    重商之國,國人多賴貨物之實際。


    “自然是因為在下所出之價比他人都重。”


    。陳平經誰的手有了今日這個出使的位置,他早就調查得相當清楚。


    魏國衰落已久,陳平又是寒酸鄉野之民的出身,這樣一個人還敢口出狂言。


    後勝不免輕蔑一笑。


    陳平讓人再抬上了一隻箱子。


    仆人小心翼翼的將箱子的蓋子打開——後勝頓時呆住了!一件絕無僅有的藝術品!


    這世上最好的水晶也不如它。


    一座半米高的九層寶塔,凹凸不平之處,都是浮雕的雲卷草紋,最上方一顆直徑十厘米大的珍珠,在東海之濱也屬罕見!


    更為傳奇的是,晶瑩透亮的塔身在燭光的照耀下光芒四射,宛若銀劍之光,它折射的熒光刹那間充斥了整個密室。


    陳平遣人輕輕轉動那樣器物的楠木底座,隨著轉動,寶塔還自然發出悅耳的韶樂,流光溢彩的七彩光芒加之韶樂相配,炫目璀璨令後勝幾乎頭暈眼花。


    後勝驚呆了。


    不說後勝,這件器物第一次從芷蘭宮被抬到秦國正殿上的時候,所有人也都呆住了。


    “此物出自哪位工匠之手,何種能工巧匠能做成此等美物啊!”


    隨著後勝的讚歎。


    仆人的手法是被訓練過的,這一被陳平喊停,寶塔之樂當即戛然而止,不帶一絲挽留的音樂忽然斷在室內。


    這才是要人心裏發癢。


    後勝要為自己方才的不屑付出一點代價——使他抓心撓肝,卻無法低聲下氣的開口要求陳平再開一次。


    陳平自己知道自己這就是在賄賂人,他能將人心底最本質的渴望激發,加以利用,這就是他的本事。


    “功名利祿都是身外之物。”陳平悠然而道。


    他下一句就是要說:能抓在手裏的,隻有金銀珠寶。


    都是人精,後勝眼睛一轉,就懂了他的意思。


    “我可是知道你用三萬金離間了楚王與項氏。難道閣下覺得老荀子就值此物之價?”


    他掃過被流光溢彩晃花了眼的後勝,陳平隻笑了笑。


    “三萬金何嚐虛無。秦滅五國,府庫之中奇珍異寶取之不盡。若此物之精巧之物,更不在少數。”


    陳平見後勝眯著眼睛看他,他順勢後退一步到寶塔一側,給後勝讓出一個恰當的位置。


    玻璃透徹的照出他修長身形,微微上揚的笑意也作脈脈誠懇。


    “荀子之邀在先。齊國臨淄之塗,車轂擊,人肩連成帷。丞相若為齊人考慮,不傷人和,不失天和。齊秦一體,丞相之得何止三萬?”


    後勝沒說話。


    十五日後,一個人果然出現在了稷下舊館。


    所謂的“血氣精力則有衰,若夫智慮取舍則無衰。”,那位被奉為聖人的荀子。


    當齊國軍士將之團團圍住,刀光劍影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淡然從容如斯。


    白發蒼蒼,垂垂老矣。


    九十年的人生,經曆太多戰事,長平之戰,邯鄲之戰……


    看過太多生死,白起,範增,黃歇……


    韓趙魏楚燕已倒在秦的旗幟之下。


    他看到的更多是顛沛流離、背井離鄉、深受戰亂之苦的百姓。


    陳平見到荀子的時候,他一言不發的伏案寫著什麽。


    一個年紀四十歲左右的學生恭恭敬敬侍奉在側。


    荀子白發蒼顏,口齒也都有些不清,書簡的手也因身體機能的下降而顫抖個不停。


    陳平並不知道荀子在很久之前來過秦國,他也不知道嬴稷當年和荀子說過“儒無益於人之國”。


    “你是何人?”學生問。


    陳平通過腰牌認出了這個學生——曾同與李斯在呂不韋門下共事的司空馬。


    荀子對於他的到來最初有些驚訝。


    他又聽荀子顫顫巍巍笑,“秦人沒忘記就好。”


    直到陳平參與了嬴荷華和荀子的談話,他才真正體悟到李斯為何對嬴荷華這般戒備。


    不單是行為,她腦子所想,也絕對非同尋常。


    荀子果然是真正的大師。


    隻有他能夠教出李斯韓非,同時也能教出鄭國張蒼。


    他流離一生,與混亂共存,從未失去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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