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醫生從來不在家裏接待客人,除了這位法律界的朋友。


    此公早年放蕩不羈,是個典型折騰爹媽的孩子,因為常愛打架鬥毆、喝酒賭博,還被人砍掉了一根手指。他們家裏曾經幹著棉花販賣的家族企業,日子過得非常富裕。但是現在隨著網絡營銷大時代的到來,已經瀕臨破產。不過此人十分圓滑,做事也肯賣力氣,還講哥們兒義氣,在單位混得風生水起,自己又下狠心苦讀,撈了一個還過得去的文憑,於是,平步青雲,跨入知識分子的行列,又全然沒有知識分子的傲氣。值得一提的是,此人在接人待客、揣摩人心方麵下了十二分的力氣,尤其會哄知識分子開心。這樣,在由七十年代混上來的知識分子統領的二十一世紀,他成了一位司法部的要員,自取諢名——斷指神公。


    自從在省裏高升,醫生已經和他分別四年。


    “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他一進來就粗聲粗氣地叫道。從門廳到客廳,他隻花了不到一分鍾,連拖鞋都穿反了。他遇事不沉穩,性子特別急躁,兒子在他後麵急匆匆地扶著他。


    他體格偏大,一身贅肉,喘著粗氣,上樓梯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


    這讓醫生特別難堪。


    “瞧瞧!瞧瞧!這是個花園式的房子,花園式的!”


    他和醫生一見麵就以老弟相稱,醫生常年在手術台,見到的都是冰冷的身體和放大的器官,見到他這樣一個年紀相仿的人,又朝氣又活力,仿佛自己年輕了好幾歲,於是不顧自己吃壞了肚子,要喝點啤酒助興。


    第一瓶啤酒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喝完了,醫生若有所思,他腦袋低垂著,胸膛裏發出歎息。


    “不如我給您講個故事吧!您知道,我在司法界混了這麽多年,總有您愛聽的故事。”大家都總愛聽神公講故事,因為他的故事總是又悲慘又真實,讓人不覺自己的生活還過得幸福而且有意義。城市裏生活的人,都有那麽一點小秘密,在吞咽別人苦果的同時,才能回首自己的幸運。


    “四年前,也就是我離開這座城市處理的最後一件棘手的案子,當時處理完這件案子後,我就發誓不再親自處理未成年人的案件了。


    故事是這樣的,下麵送來了一個差不多十四歲的男孩,一個十六歲的女孩,還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資料上寫得清清楚楚女孩和男人都是慣犯,從我的經驗可以判定,男人是個地地道道的皮條客,他常年為女孩招攬生意,從中取利,而且貪得無厭。


    這兩個人判得實實在在,都沒有問題。可是這個男孩我覺得特別奇怪,他至今留給我很深的印象。


    您知道,我這個人看多了犯人,就喜歡把一個沒犯罪的人也往犯罪方向看。但是這個十四歲的男孩,無論我怎麽看,全身沒有一點犯罪的氣息,不僅如此,他一進來,我都覺得自己呆的地方不是審犯人的地方,而是來到了一個可以喝茶聽樂的雅座了,以至於資料上寫的他是什麽烏七八糟的罪名,我已經記不住了,您知道我這個人隻記住我想記住的東西。


    他長得非常優雅,是那種骨頭裏的,無論你讓他站著,跪著,或者將他帶著手銬,他都不失他的優雅。他的腰總是直直的,眼睛裏閃露出不令人討厭的傲慢,模樣有點輕狂,但也不失為一種風度。他從不低頭,讓人想起了希臘古羅馬時白石膏的雕像,因為哪怕他是靜止的,你也能體味到他思維的活躍。


    他很有教養,我進去的時候,他的手肘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一直在流血,但是他從頭到尾,沒有抽泣嗚咽。


    案件審理很快,從頭到尾不超過一個小時,三個人當中,屬那個十四歲的男孩最平靜,也最理智,說話條理清晰。


    你知道,當時,哎!為了實現升職的心願,生怕出錯,凡事我總是親力親為,又體力不支。為了節省時間,我把分開審理的環節給省了,我全然不顧女孩的顏麵為了一些特別露骨的問題。問她主要靠什麽手段營生,地點以及時間,那些不堪入目的細節都得老實交代。


    要說,審問這樣的女孩我也有過豐富的經驗,這些問題對於一個慣犯來說又算什麽呢?一覺睡到大天亮,她們就會忘了,如果她們有羞恥心,她們也就不會稱之為慣犯了。


    可是,這個女孩當場就痛哭流涕,還時不時看身邊的男孩。我看得出來,他和這個女孩有過一些秘密的約定,是一些私底下感情很深的約定。


    勞改所放出來的第二天,這個女孩就自殺了,在那間我們原本發現她的小屋子裏。死相淒慘,周圍的人說,她幹過不少欺淩弱小的事,尤其對澤中的女學生。她的死似乎給人們帶去的不是悲傷而是快樂。”


    神公說到這裏,像醫生開始時的表情一樣,若有所思,低垂著腦袋,胸膛裏發出歎息。


    醫生現在卻興奮了:“那當然,一個害群之馬,有什麽值得悲傷的。”


    “問題不在這裏,而在於這個男孩的改變。”


    “像這樣的男孩,也沒有什麽值得可歎息的,他就應該為自己輕易被人誘惑而買單。”


    “話隨如此,我還是覺得內心難安,總覺得這個女孩的死和自己的玩忽職守有點輕微的關心,而且後來男孩的遭遇讓我覺得更難安。


    我去看過兩次男孩,他是澤中初一的學生,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父親是一位在職要員,但是他卻絲毫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份。


    我私下裏找他談過兩次話,那時,他已經生病了,在療養院住了一個星期。醫生說,他有點失語症了,即使是自己的父母來了,也不說話。


    他與他父母的隔閡看起來很深,母親看到兒子出事,就發瘋似的埋怨父親,說他在行為作風上不正派、私人生活亂七八糟影響了下一代,看到我在那裏,兩口子立即停止了爭吵,暗暗落淚,此情此景,另我更難受。


    第二次我再去看那小子,他的臉色跟墳墓的顏色沒什麽區別了。


    我就脫下了我那雙黑色的皮手套,您知道,我早年一直帶著那雙手套,哪怕夏天我也戴著。我一脫下我的手套,因為好久沒正視過那根斷指,我自己都覺得惡心,我指著我那根斷指跟他說:


    ‘孩子,智慧之花是開在地獄的。既然你已經到了地獄的入口,何不采摘一朵智慧之花回來。不要停在那裏被魔鬼吞噬了。’


    我不知道我說完對他有沒有效,我一說完,我更覺得得到了神的旨示,我要救這個孩子。我想這大概是我此生做的最隨心的一件事吧!


    我盡了個人最大的努力去幫助他,讓他感受到陌生人的溫暖,往往陌生人的溫暖對一個誤入歧途的人才是最湊效的溫暖,而我們身邊的人給予的溫暖,大家都視而無存,不是嗎?


    不僅這樣,我還把我自己的故事講給他聽。他的父母重新回到他身邊後,我就離開了。在我離開的日子裏,我還是會為他祈禱。我希望我可以救他一命,我也有種預感,如果這小子沒有死,他將來必成大器。”


    二人麵麵相覷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三個孩子正堵在門外。歐陽蓴心裏明白這個故事中的小子就是——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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