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媽說到這裏,真的動起情來,她扭過頭去,背著柳二偷偷地用衣袖拭淚。柳二心裏也不是滋味。在他眼中,那個剛才躺在病床上,還在掙紮呼吸的公子忽而就變成了一個讓人憐惜的娃娃。他突然理解自己,第一眼的陳哥兒給他的印象就是那樣——骨子裏沉澱著像他母親一樣的——對情感真純的致命執拗。


    宋媽止不住淚痕,更止不住講故事的激情。


    柳二也想聽下去,這個故事非講完不可了。


    無論我怎樣求太太,太太就是不肯把宋哥兒留下,她從一個首飾盒裏取出一根鏈子,鄭重其事地遞給我。吩咐我既然我是他的奶媽,就替他保管吧,等他將來大了,再替他帶上,這上麵就刻著他的名字。


    我接過來,看到吊墜上麵果真有兩個字:“餘生”


    “陳餘生。”


    我問太太為什麽要取這兩個字。


    太太沒回答我,隻是告訴我這鏈子也有它自己的另外一半,但不知漂泊在哪裏。


    我見她又開始不知所雲,精神恍惚起來,就拉著哥兒到了樓下,正巧碰見了來接哥兒的人。


    那個人留著蒙古人的胡子,頭發又黑又粗,寬臉長眉,一副結實的肩膀,穿著一件粗花布西服,走起路來就像喝醉酒的醉漢,嗓門極大,仿佛一張嘴就要把整棟樓震破似的。走進了才知道,原來他是個瘸子,扶著他的是一位形體勻稱、姿貌出眾的半百女人。


    高個子女人一看到宋哥兒,就丟下那位幾乎要跌倒的男人,搶著抱我懷中的孩子。


    “哎呀!我的天哪!怎麽會有這樣漂亮的小男孩呢?你看他長得多像我小時候。”


    “胡說!這是我們陳家的獨子,怎麽長得像你們李家的女人。”


    老頭子一說話,陳哥兒就被嚇哭了。這像獅子般的聲音,我也受不了,但是他就是陳哥兒的爺爺——一位上過戰場掛過彩的將軍。


    太太也走了下來,我向二老問了好,忙上去扶太太。兩位老人對太太的態度極為尊重,都誇她為陳家生了一個這樣乖巧伶俐的孩子。隻是太太聽多了這些稱讚,反而有些不在意了。他們也隻顧著留意自己的孫子,說了幾句熱情的客套話,就圍著孫子不停地轉來轉去。


    但我知道,太太心裏是難過的。若不是她身體不好,她不會把自己的孩子托給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人看管。太太讓我上樓去,把她為兒子親手準備的胎衣拿給爺爺奶奶。我走到樓梯口,看到太太微笑著走到孩子麵前,她伸出她細弱的胳膊,大聲說:“餘生,叫媽媽,叫媽媽!”


    這聲音就一直懸在我的腦海中,直到我在太太的枕頭下發現一把鋒利的剪刀和一瓶安眠藥。


    我忽而想到太太早上交代我的話:“等今後少爺長大了,就把這條項鏈交給他。”太太分明就是在和我們訣別我,我衝下樓去,看到太太努力抱著那個雙手雙腳像劃船一樣不停擺動的娃娃。她沒有從孩子身上感受到一絲兒做母親的幸福,成了她的痛苦,也成了她的向往。


    所以,她一直沒有對自己行刑。


    在孩子剛走的一個月裏,我實在無法忍受,隻要一躺下,就似乎聽見他哭泣的聲音。我敢打賭他是一個重感情的孩子,也敢打賭他是不會忘記我的。沒過多久,陳家就派人過來通知先生,說哥兒病了。


    陳哥兒的確病了,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瘦了一圈,與他原來的樣子大相徑庭,幾乎認不出來了。同去的醫生說他是因為思念過甚,引起了厭食症。他耷拉著頭,穿著一件灰黑色的開胸毛衫,腳上的一雙亮閃閃的皮鞋讓他看起來像個大孩子了,隻是他看上去是那麽脆弱,看到我來了,又是跳又是叫,把離家一個月沒發出來的脾氣全都發泄出來一樣。


    我則抱住他,淚流滿麵叫他乖寶寶。


    他隻在陳家呆了一個月就回家了,這場離別,本是好心,但是在孩子看來,卻成了無辜的拋棄,接下來的幾個月,他一步也不肯離開自己的房子,連他父親進來抱他離開,他也又哭又叫,不依不饒。晚上睡覺也總要緊緊摟著我才能睡著。


    我不知道他在爺爺奶奶那邊遭受到了什麽,後來他五歲時還總向我描述,陳家有一張大桌子,上麵全是人頭,爺爺拿著人頭,講話就像打雷一樣。


    我嚇了一跳,這將軍老頭兒果然是上過戰場,打過槍的,性格無比殘忍。當時,我還詛咒過這老頭,他的兒子——陳建國也因此牽連著一起被我罵。


    “他那狠心的兒子根本不是空穴來風,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直到現在,我還因此為當時的行為懺悔。


    那年春節,陳哥兒七歲,太太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意識也沒有之前那樣糊塗了,她好像習慣了先生經常不在家的日子,當先生隔三差五的回來,她反而不習慣了。隨著先生的權利越來越大,柳家因此也獲了不少光,局勢也慢慢穩定,太太說準備帶陳餘生一起回陳家,看望爺爺奶奶,也好認祖歸宗。


    陳哥兒一聽到母親說這話,嚇得差點哭了起來,在這幼小的心靈中,太太充當老師的角色比母親的多得多,可能是因為哥兒自小缺乏安全感,他小時候的膽量特別小。當我們見到他的爺爺——那個擁有彪形大漢體形的老頭兒坐在雪橇上,向他撲來時,他大呼救命,但是,爺爺一把從地上像小雞似的,將他從冰上拽起,他就樂嗬嗬地笑了。他的膽量正是從那時候開始訓練起來的。


    等他上過冰,騎過馬,打過槍,摔過跤,經曆了北方漢子所經曆的之後,他為自己小時候怕爺爺桌上那些人頭而害羞,那些被他稱為人頭的——其實是一張張京劇臉譜,爺爺酷愛京劇,也希望孫子愛上京劇,所以每天對他咿咿呀呀唱個不停,爺爺一唱起京劇來,那聲音簡直比打雷還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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