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倉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淩晨,在林間的一間廢棄的小屋裏,山中裏美一個人坐在裏麵。


    她穿著整齊的軍裝,未佩戴鎧甲,左手拿著倒滿開水的瓷器杯子,右手則拿著厚厚的情報。


    她一邊喝水取暖,一邊單手翻看情報。為什麽她能做到單手翻看,因為她筆直的雙腿搭在桌子上,紙張攤在腿上。她姿勢非常的慵懶,一隻軍靴踩在桌子邊緣,後背往後靠著,一副要坐搖搖椅的樣子。


    她這個樣子是因為她思考時的下意識動作,她的軍靴是牛皮製作,其上有華麗的雕飾,看起來她一點不像是來打仗的。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大多數老百姓是沒有正經的鞋子穿的,好一點的有草鞋,不好的,赤腳一輩子。


    就連一般的劍客,穿的也是草鞋,好一點會穿木鞋。一般的忍者穿竹子鞋,好一點的布鞋或木鞋,牛皮靴子,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就連豪族都沒有這麽奢侈,更何況打仗時。鞋子代表了一個人的階層,山中裏美天生富貴,即使她一個人坐鎮指揮,她吃的,用的,穿的,依然是極好的。她此時喝水的瓷杯都是價值連城的。


    為什麽在普遍的軍事理論中為將者要和士兵打成一片,要善待下屬,不能在軍隊中搞特殊,要愛兵如子,歸根結底要的是威信。要明白一點,這些大頭兵上戰場是要為你賣命的,你指哪,他們往哪衝,哪怕明知必死也要衝,那麽在這種邏輯下,平日裏除了軍規以外,理應力所能及的待他們好一點,那麽他們念你的好,你就有了威信。


    但是天生富貴,又位高權重的將領,不在此一列。霍去病是這樣,山中裏美也是如此。


    山中裏美在軍隊裏,用的是最好的,吃的是最精細的,她現在的生活甚至比和奈良櫻落在村落中時好太多了。她就是在搞特殊,但是沒人敢說個不字。因為她無須善待下屬,她自身就帶有威信,山中裏美這個名字就帶有威信。


    類比一下就能很容易想明白,皇帝禦駕親征,你指望他和士兵睡在一起,指望他和士兵講義氣,指望他去吸士兵傷口的膿血嗎?不需要,去做了,反而喪失威信。


    威信,威信,威來自恐懼的幻想,信來自希望的幻想。軍規極為嚴苛,將領本身就自帶威的屬性,但是這種威太過容易讓人壓抑,那麽平日裏的信就是要努力去塑造的。


    就如現在,她一個人奢侈的在這小屋裏生活,外圍布置的警戒可是裏三層外三層。但是將士們知道她在就會很安心。桂花旗下的每一個人都很有信心,而她是桂花旗的魂。


    她翻看這些情報,不時會皺眉。


    這些情報大多是她的情報係統刺探來的,還有少部分來自於奈良櫻落的情報係統。


    作為一個統帥,隻要不傻,都知道知己知彼是贏得戰爭勝利的必要條件,誰能比對手更早的看清戰場的迷霧,更早的看清對手的布局,那麽就能占盡優勢。


    所以在戰場之外,情報的分量尤其重。


    山中裏美翻看著手中的情報,一邊翻,一邊將當下比較重要的信息隨手扔在鋪上棉布的腐朽桌子上。


    第一張情報上,這樣寫著:幕府守護神,田山重忠死了,被萬箭穿心而死。殺死他的是神射手愛甲李隆。明麵上率軍逼死他的是北條義時,但是現在揚言要為田山重忠複仇的也是他。他率先喊出了複仇的口號,矛頭直指自己的父親,現如今的北條家之主。北條家的內鬥不可避免。現如今第一個被開刀的是後妻派的實權人物平賀朝雅。有一證人名曰木旅白,先是誣陷田山重忠謀反,現如今供出幕後主謀為平賀朝雅。明日此人將被遊街後斬首。詳細細節還在偵查中。


    對於北條氏的內鬥,幕府各守護的態度不一,但基本都是保持著不幫忙看戲的原則。山中裏美並不太希望北條義時和北條政子贏。因為北條政子先前拉攏過山中家,被拒絕了,現在兩方關係很差。而且奈良櫻落惹到的三浦家,現在是北條政子的簇擁。


    第二張情報:臥山大捷後,光穀聽話的戰略性撤退了,但是加藤依然在邊緣遊蕩,以圖尋找機會。


    看到這張情報的時候,山中裏美沉默的看了很久。她給兩人下達的命令是“伺機戰略性撤退”。光穀很聽話,加藤也很聽話。隻是他們聽的是不同的話。


    山中裏美和奈良櫻落的戰略目的是打消耗戰,以圖拖垮大皇子的後勤。在兵家四勢之中,這兩人是典型的兵權謀家。所謂的兵權謀其代表人物是白起和韓信,就是在戰略上玩弄對手的人,不真正和你真正的真刀真槍的幹。以戰場之外的東西最大程度影響戰場內,將對手逼到預設的絕境內。說的直白點,就是提前寫好劇本,指揮敵人一步步去死。


    所謂的消耗戰,就是消耗對手,但是往往自己也要跟著消耗,這種消耗不止是後勤,也是人。所以消耗戰,勿要以保存自身為己要。


    但戰場形式瞬息萬變,落到細節上,打這種消耗戰也需要將領的隨機應變,所以她下達的命令不是強製性的。這其中誰選擇錯了,死了,那麽就是被消耗的一部分。


    一開始,山中裏美選了臥山,翠竹林,田埂,清溪,四處為進攻方向。九個縱隊,每個進攻方向分兩個縱隊,留下一個縱隊做預備隊。看似沒有主攻方向,但是臥山,她讓加藤和光穀兩個主將去,很明顯這就是主攻方向,隻是這兩人沒意識到而已。


    一開始的遛狗戰術的目的,就是要讓敵人動起來,最好能激怒敵人。


    這第一階段的目標是達成了。


    而達成第一階段目標之後,所有主攻方向的隊伍都要撤退。當然最好不要那麽快撤退,最好能拖延一下敵人的行軍速度,所以她理所應當的給臥山的兩個縱隊發了一個等於可以伺機而動的模糊命令。


    她早已變換了紮營地點。這個地點,外出的八個縱隊沒有人知道。所以即使八個縱隊全軍覆沒,大皇子那邊也休想知道她在哪。


    現在她麵臨的最大問題,也就是戰役第二階段的最大問題隻有一個:後勤!


    沒錯,這種單線聯係的騷擾戰術,在敵軍全麵反擊之後,最大的問題是後勤補給的難度將直線型的翻倍提高。


    在那天晚上的討論中,她事先就預設了這樣的情況,她想動用山中家的力量卻被奈良櫻落給否了。奈良櫻落認為,如果旁係心不誠,萬一在補給的隊伍中塞入探子,那麽山中裏美的所在地就一定會暴露,所有外出騷擾的縱隊的位置也會被確定。


    而敵人要付出的代價僅僅隻需要塞入一個探子就能開天眼。


    所以奈良櫻落非常自信的將後勤的任務包給了自己的團隊。


    如果奈良櫻落不是她的夫君,她甚至認為他在拿山中家的命運開玩笑,在這種決定性的戰役中,還想著練自己的那些新兵。她見過奈良櫻落現如今委以重任運送後勤的渡邊,她對他能否抗住壓力持保留態度。


    但她也沒辦法,這種戰略決戰,內部的人心不齊,戰略就很容易崩潰。旁係那些牆頭草,從沒有一刻讓她這麽不舒服過。


    她隻能選擇相信奈良櫻落,因為這種打法也來自他本人。所以在這種打法最艱難的時刻,務必要他本人來親自指揮不可。


    本來,她與他是要一起來戰場的,但他卻說要等一個人,一個能讓他的戰略多一成勝率的人出現。


    他這樣說,她也不好強求。


    放下這第二張情報之後,她快速篩選,很快挑出第三張情報,這張情報很簡短隻有簡單的一句話:特使澪再次進入安雲城。


    安雲城內不可亂,她給她的妹妹留了一股力量,隻是現在還沒到用的時候。旁係那些人如此拖後腿,如果這些人不是親戚,她真想全給超渡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正在翻看時,外麵傳令兵在敲門。


    “站在外麵說吧。”山中裏美頭也不抬隨口道。


    “少主,最新戰報。”


    “斥候軍全速推進,直撲安雲城,城內請求我軍回援,或阻擊斥候軍。”


    “誰求的消息?”山中裏美低頭看情報的手一頓,反問道。


    “山中康介大人。”


    “不理。”


    “是。”


    “不對,你這樣回複他,就說我軍會在合適的地點阻擊斥候軍。”她說這話的時候,笑了一下。


    “是。”


    “還有消息嗎?”


    “先鋒軍全軍出動,意圖包圍我軍,外出的幾個縱隊都已提前撤離,但依然被追擊,有一支縱隊意圖反擊,有被包圍之勢。”


    “是加藤那隻縱隊吧。”


    “是。”“其他縱隊的人現如今請求增援加藤,幫助他突圍。”


    “不救!”山中裏美翻看情報的手未停,冷淡的說道。


    “是。”


    “另外傳令加藤如果不能突圍,就盡可能的拖延時間,並估算出敵軍的最大行軍速度,以及戰力配比。”


    “是。”……“加藤先前有傳回信息。”


    “他說什麽?”


    “他說,他說他什麽都不怕,就怕兄弟們餓,他說他怕當餓死鬼,他問後勤是否能保障。”傳令兵說的心虛的很,冷漢直流。這話等同於質問了。


    “保。”山中裏美的語氣依然平靜,隻說了一個字。


    山中裏美隨口說著,又挑出了一份情報放在桌子上,其上這樣寫著:大皇子讓水月一族送新的糧草去周防城,水月一族比預計的時間遲了半天,雖然船隊經過偽裝,但是昨夜我們水軍成功繳獲了這筆物資,並且封鎖了航道。


    水月一族雖然隻是遲了半天,看起來是正常的,但是這是她寫信給水月希靈爭取來的,是花了大代價買來的。同時,她也買來了船隊的路線圖,精準的截獲了這筆物資。而這筆物資以後是要三倍折現還給水月希靈的。這普通的情報之下,是她的運籌帷幄。


    “按道理接下來的日子,我這邊會壞消息不斷,但是大皇子,你也一樣。”山中裏美看到這樣的情報,腦子裏理所當然的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按奈良櫻落的話來說,所謂戰略決戰就是賭博,賭軍隊的命運,賭所有人的命運。對賭兩方都要承受極致的痛苦,誰慫,誰退,誰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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