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胡月娥不由埋怨地看了李林一眼。


    怎麽讓小弟聽到了?


    李林故作輕鬆地擺手笑道:


    “你小孩子家的,怎麽還打聽起家裏的用度來了?放心,一切有大哥,還能短了你的束脩不成?”


    說著一邊拿了塊破布拍打身上的灰塵,一邊往屋裏走。


    李炎連忙跟進去,望著李林麵色肅然地說道:


    “哥,今日不說清楚,弟弟就不讀書了。”


    反正已經沒在讀了。


    李林看看弟弟稚嫩中帶著些成熟的麵龐,突然感覺自家兄弟的眼神變得堅韌了許多,仿佛在一夜間成長了。


    他微微一笑,有些欣慰地說道:


    “小弟長大了,爺爺聽見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李炎皺眉道:


    “大哥!”


    其實咱倆年紀差不多。


    李林道:“好,既然你執意要聽,那我就跟你說說咱家的用度。”


    一旁的胡月娥原本正在張羅著做飯,聽到這話不由杏眼一瞪,嗔道:


    “當家的!”


    “月娥,無妨,”李林擺擺手,“小弟也已經十六歲,不是小孩子了,也可評議家事了。”


    當下笑著對李炎說道:


    “前些日子,我找錢莊的刁三借了四十兩銀子。”


    李炎不由眉頭一皺,葦子鎮是個大鎮,各種行當都有,那什麽錢莊的刁三,其實就是個放高利貸的,據說背後是清河縣衙門的某個吏員老爺。


    最低的利息,也是九出十三歸。


    尋常百姓家,四五兩銀子就已經足夠一年的用度,自家從來也沒什麽餘錢,大哥借了四十兩,不知道要還多少!


    關鍵是,大哥要這麽多錢做什麽?


    李林接著笑嗬嗬說道:


    “前些日子,我在藥鋪遇到了書塾的紀夫子,紀夫子誇讚你天資聰穎,是個讀書種子,說這幾日縣上官學的學正大人要陪同一位大人物來咱們葦子鎮,還會去鎮上的書塾看看。”


    “紀夫子說,隻要把握住這次機會,讓學正大人開心了,可以直接到縣學裏麵讀書哩!當然,那可是縣學的學正大人,不得給人家表示表示?所以我給紀夫子送了二十兩,讓他打點。”


    聽到這話,李炎不由心中凜然。


    這個紀夫子就是書塾的管事,在他的記憶中,之前在書塾讀書的時候,對方極為勢利眼,對那些大戶出身的照料有加,對他們這些貧寒子弟則是動輒打罵羞辱。


    甚至李炎之前去退學費的時候,對方也是出言譏諷。


    沒想到這貨在明知道自己已經退學的情況下,竟然還敢騙李林二十兩銀子!


    那可是二十兩!


    李林在藥鋪做夥計,累死累活一個月也不過五錢銀子,一年能拿到六兩銀子已經算是鎮上的高薪,不吃不喝也要攢四年才能有二十兩。


    不過看李林開心的樣子,似乎已經篤定了自家弟弟能去縣學讀書,李炎也不忍說破。


    細看之下,這位大哥雖然隻有三十多歲的年紀,僅僅比自己前世大上幾個月,頭上卻已經有不少絲絲縷縷的白發冒出來,眼角和額頭也有了皺紋,顯然平日十分操勞。


    被騙了二十兩,那紀夫子定然不可能認賬,以自家的條件,想去要賬也極難,把事情說破隻會讓哥哥嫂子徒增煩惱,這事兒還是得自己來解決。


    當下笑道:


    “大哥,我一定好好讀書,進縣學!剩下的二十兩呢?”


    李林微微頷首,為弟弟的懂事而高興,隨後起身招了招手,說:


    “小弟隨我來。”


    兄弟二人出了堂屋,進了旁邊的柴房,李炎輕車熟路,搬開一捆木柴,露出地麵上的一個帶著把手的蓋板。


    將蓋板拉開,現出一個地窖。


    李林端著油燈率先走了進去,李炎緊隨其後。


    進了地窖之後,就見這隻有幾平米大小的空間擺著一些陶土的壇子罐子,卻是一些醃菜。


    最中間則是一口到人胸口的大缸。


    李林從懷裏摸出一個紙包打開,裏麵一股藥味兒透出來,卻是他在藥鋪做工的時候收集的一些藥渣,總共加起來也就一小撮。


    小心翼翼地將這些藥渣倒進缸裏,又拿起旁邊的木棍攪了攪,李林這才掌著燈看著缸裏麵出神。


    李炎同樣朝著缸裏麵看去,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心裏仍然是說不出的怪異。


    滿滿一缸紅褐色藥水裏麵,赫然泡著一個盤膝而坐的人!


    這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皮膚都已經被泡得發白,雙目緊閉,怎麽看都是一具屍體。


    這就是李炎兩兄弟的爺爺。


    按照李炎獲得的記憶,三年前他們的爺爺得了“睡病”,也叫“夢瘟”,就此一睡不醒。


    最後一次醒來前,留下了一個方子,讓兩兄弟按照方子上所說,用一些名貴藥材為底,把他泡在了缸裏。


    隻是在李炎看來,這玩意兒就是土法福爾馬林,他前世辦案的時候見過的受害人屍體也不少,自然明白這個便宜爺爺根本不可能再醒過來。


    死前留那個方子,隻會讓子孫徒增煩惱,否則一個老頭兒難道還能拿來泡酒?


    爺爺泡的酒?老登泡酒,越喝越有?這也得有人敢喝啊。


    原本李家有十幾畝薄田,不算小地主也算富農,隻是為了買藥材給爺爺配藥“治病”,逐漸把田地和家裏值點錢的東西都賣了。


    那些名貴藥材,僅靠李林在藥鋪幫工可絕對買不起。


    李林看著缸裏麵的爺爺,笑著說道:


    “前幾日,爺爺給我托夢,說要幾味藥材急用,剩下的二十兩,我都在鋪子裏買了藥材投進了缸裏,昨晚爺爺又給我托夢,誇我孝順哩。”


    李炎不由心中一緊,有些擔憂地看著李林。


    這位便宜大哥的精神狀態實在堪憂。


    人的壓力太大,往往會產生幻覺,而且將之當做心靈精神的寄托。


    他自然不信自己死去三年的爺爺還會托夢。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炎的緊張,李林看著缸裏被藥材醃的入味兒的爺爺,眼神變得柔和了許多,說道:


    “小弟不必多慮,銀錢的事我來想辦法,過幾日我就去駝山裏采藥,隻要找到藥王參就能拿一百二十兩的賞銀,銀錢的事情自然迎刃而解。你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辜負了爺爺的囑托……要不然等阿爺醒過來,可要怪我了。”


    李炎點點頭。


    該答應答應,該怎麽辦還是怎麽辦。


    看完了爺爺,兩兄弟從地窖裏出來,李炎說道:


    “哥,今晚夫子說還要幫我補補課,塾上也有晚飯,錢都交了,總不能浪費,我去了。”


    李林微笑點頭,叮囑弟弟學業為重,但也不要太累,又拿了十文錢給他,讓他明天早晨買個肉包子吃。


    李炎嘴上應著,出了家門,快步而去。


    “小弟,怎的不吃了晚飯再走?剛煎了荷包蛋!”身後,胡月娥從廚房衝出來,高聲喊道。


    李炎快步向前,轉過頭去遠遠招手道:


    “嫂子,我回去溫課了,放心吧,塾上管飯!”


    說話間,已經走過巷子口的拐角,隻能隱約看到嫂子在門口招手。


    離了家之後,李炎又到街市上花一百文錢買了些雞零狗碎的東西,最後立刻快步朝義莊而去。


    義莊和自家所在橫跨了整個葦子鎮,等到了義莊,天已經黑了下來。


    剛好趕上義莊的晚飯。


    牛麻此時如同一根木頭,正坐在桌前吃飯,看上去魂不守舍,仿佛心已經死了。


    旁邊有好事的學徒竊竊私語,說牛麻拚命做完雜工之後,又練了半日的定心功,卻沒有半點進展,整個人都像是丟了魂一樣。


    李炎當然明白,這牛麻已經是哀莫大於心死了。


    當下抓了兩個土豆和粗糲發酸的高粱麵貼餅子,就著兩根蘿卜鹹菜啃了一頓,李炎趁著夜色出了門。


    直奔不遠處的亂墳崗,找到了牛麻父親的無字墓碑。


    轉頭看了看周圍,確定沒有其他人,李炎在墓碑前挖了一個淺坑,將今天寫好的禱詞和儀式之法,連同在街市上買的那包東西一同埋了進去。


    隨後又摸出仍然沾著人膏的毛筆,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寫了幾個字。


    做完這一切,他迅速來到一旁的一棵大樹前,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整個人在樹冠中藏好。


    然後靜靜地看著下麵的無字墓碑,耐心等待。


    這一次,還未到午夜,一個身影就已經從亂墳崗林子的邊緣出現。


    牛麻來磕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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