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嚴魅是在待產室。當時楚晴正被有規律的宮縮折磨的時而diank,時而恐懼。“啊,啊!”她一隻手揪住白色的床單一隻手卻又極力壓住,以免從窄小的單子扭動出來,“大夫,我……我疼……是不是快生了?”趴在電腦上的紮著卷曲馬尾的嬌小的腦袋緩緩轉過來,像不靈敏的機器人,“不會那麽快的,才開了兩個骨縫……”說完,腦袋倒是很快速的又轉回到電腦上。


    又一陣劇痛湧來,楚晴絲絲的吸了口涼氣。就在這時,產室門被打開了。不是渴盼見到的老公。是一輛與剛才自己被推進來一樣也許就是的黑色推車,上麵倚歪著一個被疼痛挪動了鼻子,扭曲了嘴巴的大肚子女人。


    “哎呦,哎呦”,女人痛苦的氣場已然超越楚晴,聲音也一聲聲高過楚晴虛弱的嗯嗯哼哼。但楚晴的痛苦並不因此而減少,她有些自卑但依舊不依不饒的扭動身軀,從腹部、後腰傳來的痛感宛如轟隆隆的列車碾壓著她,她無處可逃的躲避著。


    “這是第幾個了?”頭戴粉紅護士帽長相秀麗的女孩問道。


    楚晴剛張開嘴,卻聽到車上女人從牙縫裏擠出的聲音,“第四個。”


    疼痛就像觸到礁石的浪,短暫的停留了一下,在這稍稍不感多痛的一霎那,楚晴忍不住多看了推車上的女人一眼,臃腫的臉頰盡管已經扭曲,但膚色還亮麗,皮膚也緊致,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樣子。


    “這麽年輕就生第四個了?不管嗎?”被痛苦剝離成絲的腦幹還是有些許空隙驚訝了一下。而這個驚訝竟很神奇的留下了印痕。


    再次見到嚴魅,已經是在病床了。雖然生產後的兩個女人有那麽多的共同話題,有那麽深厚的同理心,但出於禮貌,楚晴一直壓抑著心中深深的好奇。


    倒是嚴魅,連珠炮似的問個不停,“哎呀,姐,你是七零後哇,我真佩服你,四十多了還生孩子……第一個是女孩吧?……是男孩啊?那你怎麽還那麽拚命呢?”


    麵對嚴魅年輕而驚訝的麵孔,楚晴想說,“我想給生命一個出口”,這好像是楚晴從哪本書看到或者是從哪部電影上聽到的台詞,這句台詞就像紮了根一樣,或者自始就長在她的腦袋裏,隻是被別人給偷走了,自從放開二胎政策、懷孕,這句話一直都縈繞在她腦中。但楚晴還是忍住了,她有些傻乎乎的裂開嘴巴,笑了笑,沒有回答。


    嚴魅有些無趣,但卻依舊滔滔不絕,“說實話,這個我是真不想再生了,夠夠的了。唉,沒有辦法,我老公他嫂子已經生了三個男孩了,我要是不生,就真敗給她了!”看著嚴魅蒼白的臉上出現的那抹激動的紅色,楚晴驚訝的盯住她。


    “我婆家吧,太重男輕女……我才生了兩個男孩,隻能得兩百萬呢,上千萬的家產呢,才得兩百萬!我不甘心,我老公也不甘心呐!所以咬咬牙又要了這一個,不過老天不負有心人,這個又是男孩,終於和大嫂打了個平手。”


    楚晴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沒有聽明白,終於沒忍住強烈的好奇心,“你生男孩……有錢?”晴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沒有聽明白,終於沒忍住強烈的好奇心,“你生男孩……有錢?”


    “嗯啊。”嚴魅重重點點頭,“我公公定下的家規,他這兩個兒子,不管誰,隻要給他生孫子就給錢,一個孫子一百萬,生下來就兌現。”


    楚晴的心跳的咚咚的,仿佛眼前就摞著厚厚的堆成山樣的人民幣。但隨即就心灰意冷起來,她有些哀怨的低頭看看包在小包被躺在嬰兒車裏的寶寶,寶寶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嘟嘟的小嘴像春光下微起波瀾的江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楚晴的心更加酸澀,忽然覺得自己生的寶寶像荒山野嶺裏墜落的草籽,沒人顧沒人管的獨自開放。而在不遠處隔床的嚴魅的寶寶突然就閃起刺眼的金光,宛如一塊碩大的金元寶。


    後來,每次想起這一幕,楚晴都覺得自己欠寶寶的,欠的很多很多,債務沉重的壓著腦袋,壓著脖頸,壓著腰背,眼淚要被壓仄出來,而胃裏翻江倒海似乎有東西要倒出來。


    承受不了那麽多的壓力,楚晴就會嘮叨給老公丁偉聽,“你看看人家孩子,一出生一百萬。你看看咱們的孩子,你給他什麽呀?你沒有東西給,這不是生下來讓他受罪嗎?”


    一想到,那麽小小的人要受到人世間無窮的苦難,眼淚就忍不住噗噗掉下來,先是掉淚,後來就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丁偉就隻有唉聲歎氣,直至寶寶突然哭起來,楚晴才“嗷嗷嗷”愧疚著當寶貝似的把他抱在懷裏,如果寶寶臉上現出笑容,楚晴就會破涕為笑,指著他的小臉,“看,他笑了。”丁偉也會笑著湊過來,笑嘻嘻的,兩張中年人疲憊的麵孔對著稚嫩吹彈可破的嬰兒臉頰,冰釋前嫌,笑容可掬。


    眨眼,寶寶已經兩個月了。兩個月內,丁偉嚴格遵循晚五朝九的在家時間,除了公司就是家,中年人的臉頰上時時寫著疲憊,有時候體恤衫上還粘著黏糊糊黃色的物體。公司的女同胞私底下懷疑是嬰兒的粑粑,她們擠眼弄鼻的說完,然後笑的前仰後合。至於給公司帶來的歡樂,丁偉是不知道的。他匆匆的來,匆匆的去,看不到笑成白麵團似的大白臉,看不到女上司乎乎往外冒著粗氣的醜陋的大鼻孔眼。


    周五下午,恰好到五點半,丁偉啪的關上電腦,屁股已經抬離黑色的座椅,一隻軟綿綿的手搭上肩頭,“出去喝一杯?”隨即老陳白白胖胖的臉頰湊了上來。


    “不,不了,回家有任務。”丁偉把頭搖的像撥浪鼓。


    “啥任務?不就是看娃嗎?讓你老婆看,女人不上班在家閑著不就是看娃的嗎?”


    丁偉尷尬著,撅著嘴,想辯解,卻支吾著,沒發出聲。


    “走吧,體諒體諒我這空巢老人不安分的心吧。”老陳伸出又短又粗的胳膊摟住丁偉的肩頭。


    “非禮啊,膩膩歪歪的。”丁偉裂開嘴,眼角擠出幾道深淺不一的皺褶來,卻訓練有素的掏出手機,劈裏啪啦要上,“老婆,今晚,公司有重要接待,回不去了……家裏還有速凍水餃嗎?……要不,我給要點外賣?……不用啊,好,那你一定給自己弄點可口的,千萬別糊弄,寶寶還喝奶呢......唉,我這不是走不開嗎?……啊,很重要的客戶,不去不合適……唉,是,我當然不想參加了,我現在恨不能飛回去……哎,寶寶哭了嗎?快,快去看看吧……我一定盡早回去,客人一走,我就回去……”


    下班照完臉,丁偉和老陳來到寫字樓附近的快餐店,“來兩瓶啤酒!”老陳衝服務員兼老板娘魏萍喊。


    “算了,我還是不喝了……”丁偉撓撓頭,猶豫了一下,說。


    “為啥不喝?”老陳眼一瞪,轉臉又喊到,“拿四瓶!”


    丁偉無奈的看著他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樣子,輕輕搖了搖頭,“你呀,存心害我吧。”


    “都兩個孩子的爹了,還怕老婆。”老陳一屁股坐下來,又衝老板娘喊,“按老規矩上菜,趕緊的!這裏還有模範丈夫要回家抱孩子!”


    魏萍描畫的又白又精致的臉上掛滿了牽牛花般的笑容,一步三搖,拎著啤酒,丁零當啷,走過來,“老丁得了二胎,就沒來過,今天我請客,啤酒管喝!”


    “嘻!你這純屬找事啊!”丁偉無望的瞪大了眼睛。


    “哈哈!”老陳和魏萍不約而同爆發出一陣大笑。


    “唉,別看我笑你,其實我現在太羨慕你了……我倒希望宋慈薇把我管的像你這樣。”老陳遞給丁偉一瓶酒,歎口氣,說。


    “羨慕我幹嘛?給老婆當兒子,給兒子當孫子,有什麽好?”


    老陳噗嗤笑了,隨即仰脖往嘴裏灌了一口酒,“當兒子好啊,有人疼。”


    丁偉也笑了,搖搖頭,似乎有些懊惱,但又有些心滿意足。


    老陳盯著他看了一會,吧唧了一下嘴,“幸福啊,人生複何求?擁有兩個兒子,比啥都強啊。”


    “別說風涼話,你為什麽不生?”


    “唉,我呀,你嫂子都要和我離婚呢……”


    “開玩笑吧?你!”


    老陳苦笑一聲,又舉起酒瓶,往嘴裏灌了一氣,“人家看不上我了,後悔自己稀裏糊塗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插了那麽多年……”


    “那這朵鮮花豈不是養的鮮豔無比了?”丁偉忍不住笑了。


    “嗨,養鮮的花要找好花瓶了,已經嫌棄我這牛糞了……”


    看著老陳落寞的樣子,丁偉才意識到這不是玩笑。他咳嗽了一聲,坐直了身子。“耳朵,”這是一直以來對老陳的昵稱,“真有麻煩了?”


    “真麻煩了……我們已經分床睡了……”


    “我倒是希望能和楚晴分床睡,你不知道,這些晚上就沒睡個囫圇覺……”


    “唉,寂寞呀,孩子住校不回家,家裏本來就冷清,老婆又不一個被窩……你能想象的出我多麽淒慘嗎?”


    丁偉貌似認真的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我看你就是矯情,讓你天天半夜裏被孩子吵醒試試!”


    話音剛落,陳丹年的手機響起來,“呀,是林子!”他大呼小叫的指著手機屏幕喊起來,然後異常興奮的對著手機喊,“林子,你這個家夥終於有音信了!我還以為你掉福墩裏出不來了呢!……來吧,我們公司樓西麵那家小吃館,大丁也在呢!快來!打的來!不許自己開車,打的啊!趕緊的!”


    麵前的陳丹年因激動加上些許酒意,白胖的麵頰變得紅撲撲的,而丁偉顯得心不在焉。


    “林子,有本事的人啊,”陳丹年砸吧砸吧嘴,說。


    丁偉勉強的咧了咧嘴角,“你別不服……”陳丹年眼角歪斜,歪著眸子,盯住他,“我知道,你還在為多年前那件事感到不爽……嗨,是老爺們,就大氣點,不就是個女人嘛,再說,人家林子又沒爭過你,楚晴不是穩穩妥妥給你當了十多年的老婆嗎?”


    “我有那麽小心眼嗎?”丁偉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這都是什麽年月的事了?你別老拿這事說事!”


    “嘿,”陳丹年堆起眼角的褶子,嘿嘿樂了。


    當年,丁偉、陳丹年和林樾在大學裏是有名的三劍客,但後來就是因為丁偉和林立同時喜歡上了楚晴,兩個同窗好友差點大打出手,要不是陳丹年在中間極力撮合,說不定兩人就反目為仇了。


    丁偉好像已經窺視到了陳丹年的內心,撇了撇嘴,為自己解脫般開口了。“楚晴已經是我老婆快二十年了,他隻是個手下敗將而已,我還能耿耿於懷?你也太不了解我了……我隻是看不慣他這個人……”


    “娶個年輕小姑娘,你是不是眼紅?”


    “我眼紅?笑話!我是那種人嗎?我隻是覺得他這人人品不咋地。拋妻棄女,你還很崇拜?”


    “人家這是有本事!”陳丹年拿著酒瓶通的撞了一下桌角,白色的泡沫從酒瓶溢出來,一直流到桌子上。


    “說實話,我們真學不來。林樾這家夥,你不服不行……在公司要害部門那麽多年,總經理換了好幾茬了,每一個都重視他,最近又晉級了,幹到副總了!”


    陳丹年刷刷抽出幾張紙巾,擦了擦桌子上的啤酒沫,隨手擦了擦嘴角的白色唾液沫,“前些年,你老說,林子這人不行,品行不端,早晚要出事……這話你說了多少次了?多少年前,你就開始說吧?人家怎麽樣?哈,官越當越大!人家還換了個老婆……又年輕又漂亮,你說氣人不氣人?”


    “你羨慕了?相當崇拜?”


    “那是,五體投地……我有什麽資格不佩服?不崇拜?我幹了二十年,這家公司成立之初,我就來了,現在我是什麽?綜合科副科長!連個科長都不是……我給老婆孩子當牛做馬十多年,到頭來即將被老婆踢出家門……你說,我這樣的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能不佩服人家嗎?我陳丹年在這個社會算什麽呀?失敗者,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想當年,我在學校也是優等生!哪次考試他林樾超越過我?哪次他不都得靠抄我的?可是,人家現在呢?你能不服嗎?你瞧不起人家,人家偏偏混的比你強!當官又有小老婆,孩子還好幾個!連管計劃生育的都繞著他走......”


    “行了,耳朵,別丟人了,還沒喝呢,就醉了。”丁偉抽出一張抽紙伸長胳膊擦了擦不經意間從陳丹年鼻孔流出的鼻涕,說。


    “我沒醉……”陳丹年打開丁偉的胳膊,“咕咚咕咚”把餘下的酒全都灌倒嘴裏,“我就是心裏難受……”


    “唉,我就知道你笑嘻嘻的不是什麽好事,你呀,是最言不由衷的了。越難過越能笑......你這不是難為自己嗎?你又不是傘,撐個什麽勁?有苦就倒出來,有委屈就說,不要搞得曲曲折折,娓娓婉婉,你還小徑通幽嗎?這麽多年了,脾氣還不改……”丁偉搖搖頭,歎口氣說。


    “誰的脾氣還沒改呢?”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丁偉和陳丹年均被嚇了一跳,扭頭一看,不知什麽時候林樾已站在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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