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長時間沒有回父母家了?林樾走進窄小青石巷子的那一刻,心中突然湧起一股久違了的歲月感。


    上次來,還穿著長袖的t恤,這次來卻已經是烈日當頭的炎炎夏季了。


    他不想承認自己不孝。


    門前的石板路高低不平,被太陽曬的滾燙,林樾認為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刻心中莫名湧起一股憂傷來。這短短的石板路曾經是那麽的炙手可熱,有多少人在這裏小心翼翼的徘徊,有多少人提著貴重的禮物滿懷忐忑步履謹慎一步步的走過來,三十年前,父親是單位裏管基建的領導,那時候,這條小路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從清晨第一縷陽光照映在青灰色的石板上開始,到夜晚,整個家屬院都陷入黑夜之中,隻有這裏,依然歡聲笑語燈火通明。


    年少時的林樾惱恨一個接一個前來送禮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敲門,影響他休息。有時候剛剛睡著就被敲醒。於是,他纏著父親的司機給他弄來一條狗,本想用狗嚇退送禮的人,結果,送禮的人沒被嚇退,反倒是不停的狗吠吵的他更加睡不著。


    那時的自己真傻,每每想起這件事,他就忍不住莞爾一笑。


    石板路很窄也很短,卻鋪滿了滿滿的記憶,記憶很多很多,就像無數次踩在石板路上的腳印,但隨著歲月的流逝,腳印磨平了石板,風沙抹去了印痕,他想伸出手去抓住那曾經流逝的歲月,卻隻留有灰白色的石板默默無言的承受著寂寞與孤獨。往日的輝煌一去不複返了。


    父母家的大鐵門就在麵前了,曾經醒目的紅色變得斑駁晦暗,就像被水浸泡多日的牆體,碰一下就簌簌掉下來。


    應該找人給塗塗漆了。林樾在心中想。伸出手,手剛搭在被日光暴曬的滾燙的門把上,“哐啷”一聲,門體猛然顫抖著豁然大開。


    緊接著,眼前現出一個黑影,隨即就是嘶啞的咒罵,“你給我滾出去!這不是你的家!滾!”


    林樾心頭一凜,抬頭看見一頭白發的母親正手舞著笤帚,從客廳門口趔趔趄趄跑出來,而站在麵前的黑影反應相當迅速的一把抓住林樾,把他當作擋箭牌似的推到自己麵前。


    “媽!”


    母親手裏舉著笤帚停下來,剛剛還怒容滿麵,此刻卻笑成了一朵幹硬的大花。


    “林樾回來了?”


    “媽,您這是幹嘛?”林樾回頭看看躲在自己身後一臉俱容又有些僥幸情緒的父親,多日不見,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眉目之間的皺紋密密麻麻的,一雙混濁的眼睛,像是趴在雜草叢生中的兔子,畏懼的閃著一點光。


    “打死這個老不死的!”母親支棱著淩亂的白發,幹枯的臉立即又變回去了,手中的笤帚也舉起來了。而林父害怕的躲到一邊去了。


    “你們這到底是幹什麽?”林樾驚懼又好笑。


    “這個老東西,欠揍!”林母惡狠狠的用笤帚指著林父說。


    此刻,林父已經嚇得跑到巷口去了,倉皇的像個逃命的兔子。


    這是曾經揍兒子揍的滿街跑的爸爸嗎?林樾已經忘記在這條石板路上曾被爸爸追趕著跑了多少次了,而那個巷口拐角經歲月腐蝕變得色彩斑駁又殘缺的磚塊,曾經是他的保護神,隻要他轉過拐角,爸爸就隻能空舉著笤帚站在後麵咒罵,摸著那粗糙的磚體,林樾就會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而現在那磚那巷口儼然已經成了爸爸的庇護神,就像多年前庇護著林樾一樣。


    林樾心猛的抽了一下。有一種報複似的快感,更多的是震驚、心痛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幾個月沒回家,到底發生了什麽?


    曾經熟悉的小院頓時變得可怖起來,陽光灑在空蕩蕩的院落裏,白花花的,刺眼,讓人感到眩暈,像是來到荒涼沒有生機的沙漠。雖然林母站在麵前笑容可掬,甚至還放下手中的笤帚,親切和藹的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看出來硬忍住了想擁抱的衝動,林樾心中卻湧起陣陣涼意。


    “媽,這是怎麽回事?”他問道。


    “林樾,你回來了?工作忙不忙?累不累?快進屋,媽媽給你削個蘋果……”林母並不回答他的疑問,卻伸出幹枯的手拽住他的胳膊,手指尖出人意料的有些涼,滑滑膩膩的,讓林樾感到內心很不舒服。


    “爸爸他,”林樾輕輕掙脫開媽媽的手,下意識的回過頭,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爸爸畏畏縮縮的跟進來,躲閃在門後。


    “爸!”林樾喊。


    林父一臉懼怕偷偷指了指林母。


    “媽,讓爸進來吧……要不,我也不進屋了……到底什麽事嗎?”


    聽了林樾的話,林母猶豫了一下,惡狠狠的衝老伴瞪了一眼,隨即幹硬的臉頰微微抽動一下,從嗓子眼裏若有若無的嗯了一聲。


    屋裏光線不明,黑魆魆的屋頂上吱呀呀的轉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電風扇,這個電風扇曾經扇走了無數忐忑緊張前來送禮人的汗,現在卻隻能孤寂的兀自攪動著多年老屋潮濕的悶氣和黴氣。


    林樾的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像被隱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般,“媽,為什麽不開空調?天太熱了!”


    “那個老不死的倒是想開,”林母隔空指向林父,咬著牙根,說,“敗家的老玩意!還不去死!還想開空調!”


    林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大滴的汗珠從黢黑的臉上沿著皺紋的紋路緩緩翻滾滑落。


    林樾震驚的看著母親氣憤填膺的衰老的臉頰,而通過母親零零碎碎又不斷跳躍甚至有些神經質的話語中,林樾越來越悲哀的感受到母親對父親的仇恨已經遠遠超越了階級內部的矛盾,那是咬牙切齒決意要推翻要致使對方永無翻身之地勢不兩立的矛盾。這是怎麽了?曾經的賢妻良母,曾經封建夫權的堅定維護者竟然像變天了般發生了驚人的逆轉。


    懷著沉重的心情,林樾走出家門。這次來本想與父親好好談談的,他覺得父親是目前全世界最了解他的人,可是,沒想到父親已經猥瑣成這個樣子。


    走出巷口,卻發現父親畏畏縮縮跟在後麵。


    “爸。”林樾艱難的張開口。赫然發現父親的臉上有一塊褐色的如布匹撕裂開的傷口。


    “林樾,”爸爸含含混混張開口,一雙混濁的眼睛淚汪汪的,“帶我走吧。”


    “您去哪兒?”


    “我不想在家裏呆了,你媽天天打我,想起來就打……”林父抬起手腕擦了擦眼睛,眼角的皺紋被淚水浸潤的亮晶晶的。


    林樾心痛又無奈的看著他。正午的陽光熱辣辣的填滿了窄小的小巷,從南到北,從東家的牆到西家的牆,竟沒有一片涼陰,父子倆就這樣站著,蒸烤在炎炎的烈日之下。


    “您跟著我,怎麽行?”林樾的聲音像鍋裏冒出的蒸汽,絲絲作響。“我那,也不方便……”


    “你這個不孝順的……”林父剛開口罵了一句,嗓子卻像被什麽堵住了,隻是用枯老黑瘦的手擦著洶湧直下的眼淚。


    一開始林樾有些心痛,有些愧疚,後來就有些不耐煩了,他想走,想逃,他想離開這裏去繼續自己可以把控的人生。


    陽光白花花的劈頭蓋腦的傾瀉下來,耀的人眼皮發沉,眼珠生疼。


    “你不管我,也行,你找到你弟弟,我就不用你管了……”


    “誰?”林樾以為自己被曬暈了出現錯覺,或者是爸爸暈頭了胡說八道。


    “你還有一個弟弟……”


    “在哪?我怎麽不知道?”林樾的眼珠子都要爆出來了,陽光無處不在,腳底板都要烙熟了,而人就像是被放到炭火是烤的滋滋響的肉串。


    “是我和……另一個女人……”


    “哦,”林樾眼前立即浮現出媽媽被仇恨被鄙視扭曲了的麵容,而那份神情似乎有極大的傳染性,他一下子就成了母親的複印件,他冷冷的看著麵前佝僂著衰老的父親,心像被什麽割去一塊,又像硬生生被塞進什麽東西,有些痛又有些惡心。


    “我對不住她……她是單位裏剛分來的大學生,因為我,工作也辭了……這一去,再也沒有音信,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那孩子呢?”林樾強忍心中的怒氣,問道。


    “聽說,已經送人了……”


    “送給誰?送到哪裏?茫茫人海,怎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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