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稍一側身,看了一眼小陳子,對他一努嘴。


    小陳子會意,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的話,奴才一早上便將景陽宮東側院新膳房的圖紙呈給吉貴人了,吉貴人很是歡喜,說……”,小陳子一緊張,順口溜出來一句:“說是……改日要來向皇上謝恩呢!”


    胤禛聽了,臉上微有笑意,一邊用熱手巾擦著手上的朱砂殘跡,一邊問道:“那圖紙她改動了幾處?”。


    小陳子道:“回皇上的話,吉貴人倒也沒怎麽改,貴人說皇上考慮周到,新膳房是極好的,她很是喜歡……”,他說到後麵,聲音漸漸小了下來,就看蘇培盛衝著自己一個勁地遞眼色,讓自己趕緊閉嘴。


    小陳子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但是師父既然遞了眼色,那便是萬萬不能再開口的了!


    他惴惴地退到一旁,噤若寒蟬。心裏默默地把方才說的話回想了一遍。


    沒哪兒有錯呀!


    就看皇上將熱毛巾向旁邊太監捧著的銅盆裏微微用力一摔,隨即一揚下巴,示意等候在旁邊的侍膳太監可以開始試膳了。


    那侍膳太監早就用白袖罩將自己的衣袖籠好,這時候便趨步上前,低著頭,用一雙九曲海雲刻盤龍素銀筷,從長桌的一端開始:每道菜的盤子右邊沿夾起一筷子,放在自己手中捧著的小碟裏,然後低頭無聲無息地送進嘴裏咀嚼。


    四下裏靜得連掉根針在地上的動靜都能聽見。


    蘇培盛到底是跟著胤禛有些年頭了,雖然胤禛臉上沒什麽波動,但是蘇培盛還是看出來了:皇上心裏有點別扭了。


    皇上每次心裏不高興,視線都會不由自主地垂下來,看著自己的右手,蘇培盛早就琢磨出了這個規律。


    但為什麽皇上說不高興就不高興了?蘇培盛沒譜。


    他想:難不成是因為督辦景陽宮東側院膳房這件事,自己沒跑腿,而讓徒弟小陳子代勞,所以皇上不滿意了,覺得自己憊懶了差事?


    不不!自己在皇上心裏絕對沒有這樣的分量!


    無論喜怒哀樂,這都是皇上情緒的波動。


    能讓他有情緒波動的,那可不是簡單的人物!


    蘇培盛在心裏,把方才自己這徒弟——小陳子說的話,顛過來倒過去地滾了一遍,細細回味。


    小陳子說什麽了?


    “吉貴人倒也沒怎麽改,貴人說皇上考慮周到,新膳房是極好的,她很是喜歡。”。


    蘇培盛動了腦子,琢磨了這句話幾遍,有點明白了。


    是吉貴人啊……


    他上前,不動聲色地替胤禛布膳,眼見著胤禛對著一筷子金絲酥雞肉,微不察覺地皺了皺眉頭,蘇培盛立即示意侍膳太監將那道菜端下。


    真是的!方才看膳單的時候他就覺得了,養心殿禦膳房這幾日是跟雞有仇啊?全是雞肉、雞肉、雞肉……


    任你做出個花兒來,皇上吃了幾日的雞肉也要膩了。


    更何況紫禁城裏有句老話,叫做“皇帝不吃寡婦菜”,意思是宮廷禦膳切忌菜品原料的單一化,每道菜都最好是兩種或者兩種以上的菜肴品種構成,菜肴原料的配比也要恰到好處,不多不少。


    但是麵前這道金絲酥雞肉就是道“寡婦菜”,雖然那雞肉用了極巧妙的心思,擺盤成了清月梅花的圖案,但還是食材單一啊!


    伺候完胤禛用完了膳,太監們抬著膳桌往外麵撤,蘇培盛就看見禦膳房管事太監一頭的汗,在外麵可憐巴巴地衝著自己遞眼色求救呢!


    雖然說養心殿禦膳房的上級機構是內務府,按道理說,管事太監是應該聽從內務府官員的意見。但是向來沒有一任禦膳房管事太監是真的這樣做的。


    為什麽呢?


    原因很簡單。內務府的官員沒資格到皇上麵前伺候用膳。


    能親眼看著皇上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的,隻有禦前太監。


    所以禦膳房管事太監想要管理菜品,提升水平,避免出錯,都得來向蘇培盛求教。


    此時,那管事太監等到膳桌端出來的時候,輕輕扯住蘇培盛的一隻袖子,快急得哭出來了:“蘇公公……”。


    蘇培盛知道他也見著皇上方才對著那金絲酥雞肉的表情了。


    蘇培盛抬手不輕不重的打掉了他的手,才壓著嗓子把這晚膳的缺點指出來了,那管事太監便如聽到仙旨一般,千恩萬謝,最後苦著臉走了。


    一邊走,一邊他就在心裏罵:該死的慶豐司!該死的內務府!那新派來的筆帖式是哪個門道塞進來的蠢蛋親戚!每道牛羊肉都要檢查老半天,害得禦膳房這兩日都怕誤了禦膳的時辰,隻能大火急灶地先做雞鴨肉。


    蘇培盛回了正殿,伺候著胤禛換了一身用膳後的單衣裳,見胤禛走到禦案前,隨意翻著紙張,並不是急著要勤政的樣子。


    正巧內務府此時來人貢了蘇杭工匠新製的暖硯上來,所謂暖硯,就是將硯台的下半部分做得特別厚,特別高,然後把下半部分挖空,在裏麵注入熱水。胤禛有時一日之中,光是批閱奏折便要寫上萬字,用了暖硯,注上熱水後,硯台表麵受到溫度,研墨時,出墨的速度便更加快。


    蘇培盛見皇上此時將那暖硯握在手中把玩,他瞅著這個空兒,便大著膽子笑道:“皇上,奴才還記著,皇上說要給吉貴人賞賜一副字聯,現在剛用了膳,正好鬆快著,求皇上給奴才飽個眼福,寫一寫這幅字聯罷!奴才也好早早給吉貴人送去,討個喜!”。


    胤禛抬頭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道:“去取熱水來。”。


    要熱水,自然便是要試一試這暖硯了。


    蘇培盛不料到皇上答應的這麽爽快,斟酌了一下,才將那句關鍵的話說了出來——他笑著道:“皇上,奴才想著……既然皇上都要禦筆題字了,倒不若請吉貴人來養心殿一趟,親手取走皇上為貴人題寫的禦筆,這是天大的榮光,想必吉貴人也高興走這一趟……”。


    胤禛放下暖硯,挺直腰背,朝蘇培盛看過來。


    主仆兩人對視了一眼,蘇培盛心中暗暗好笑,趕緊將頭低了下來。


    養心殿裏又重新安靜了下來,隻聽見宮鴉擦拉拉拍著翅膀從天空掠過的聲音,有三兩點繁星稀稀淡淡地上了夜幕。


    景陽宮東側院。


    吉靈坐在裏屋裏,兩隻腿放在七喜膝蓋上,七喜正在幫她按摩著腿。


    主仆兩人一邊說著家常話,忽然吉靈鼻子一癢,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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