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前雖然燃著宮燈,抵不過夜色深沉如墨


    大部分地方都是暗的,隻有帝後正中站的那一塊,燈燭比較集中,照著一片亮堂堂。


    吉靈從昏暗之處驟然走到亮的地方,一瞬間便有一些恍神。


    她到了胤禛麵前,胤禛一伸臂膀,就將她手握住了,口中道:“小心。”


    吉靈一抬眼,就看四爺眉目溫柔地看著自己,唇邊微微一笑——兩個人已經相處了五年,吉靈看著胤禛這個微笑,卻還是覺得心頭一陣悸動。


    但是隨後,她就感覺到側臉涼颼颼的——是烏拉那拉氏站在四爺另外一邊。


    她的視線冷冷地投了過來。


    幾乎是同時,三公主已經拍著小手,獻寶一樣又嚷嚷了起來:“額娘來!來!看花!”


    她說的“花”就是夜空上的煙花。


    煙花炸開來,一聲又一聲——那聲音咻咻的極銳利,三公主一臉興奮,還不忘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幼兒見明火爆響之聲,多半常有畏懼。三公主倒是一點不害怕,依在皇阿瑪懷裏,手撐在胤禛肩上,還要向上爬。


    她一身披風已經皺的不成樣子,腳上的繡花鞋底也踩在胤禛的龍袍之上,直留了好幾個灰撲撲的腳印子。


    吉靈伸手輕輕打了她的小胖腿一下,低聲就斥道:“息兒!老實些。”


    胤禛倒是抱著女兒,一臉慈父神情,微笑道:“無妨。”


    三公主果然老實了。


    這時夜空如墨,紫禁城中的煙火又變幻出另一種花樣——長長的尾巴拖曳著,有如鳳凰遨遊夜空。


    三公主伸手指著煙花,手舞足蹈著,一不小心便碰到了旁邊皇後的發鬢之側。


    烏拉那拉氏猝不及防,向旁邊退了一步,仍然有一支珠釵被三公主的動作帶了下來,叮當一聲,輕落在階上。


    皇後臉色微微一變,眼風極鋒利的抬起來,向三公主臉上溜了一眼。


    吉靈也變了臉色。


    七喜本是跟在吉靈身邊的,這時候連忙跪下去撿,恰好容答應也俯身下來,兩個人險些撞了個麵對麵。


    七喜將珠釵一把撿了起來,吉靈趕緊接過,雙手奉到皇後麵前,低聲歉意道:“皇後娘娘。”


    烏拉那拉氏淡淡瞧了吉靈一眼,旁邊容答應搶上前來,伸手接過珠釵,笑道:“有勞宸妃娘娘!”,又用帕子仔細將那隻珠釵擦了,這才抬手替烏拉那拉氏小心地戴在鬢發間。


    胤禛將一切盡收眼中。


    夜越來越深,不多時,已經到了子夜時分。


    漫天的焰火花雨中,紫禁城終於迎來了雍正七年的大年初一。


    內外宮中,一片山呼萬歲。


    胤禛換了黃稠繡靠三色黑狐膁龍袍,外套貂皮端罩,回了養心殿東暖閣,提筆寫下了“一入新年,萬事如意,五穀豐登,天下太平,民安樂業,邊塵永息”的新年祝語,內務府負責開筆儀的官員早等在一旁,待著禦筆墨跡被送了出來,立即鋪放在黃綢托盤上,高舉著向外一路小跑送出去。


    民間自古就有守歲的習俗,為迎接新的一年的各路神仙。但養心殿裏,胤禛並不會守歲——皇帝是天子,不能去迎接天帝下的各路神仙。


    皇帝還要接受百官的拜賀,後妃們各自回了宮苑,吉靈也帶著三公主和六阿哥坐上暖轎,回到了承乾宮。


    看煙花的興奮勁一過,三公主便困了——畢竟這個時辰,若是在往常,她早已經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著了。


    吉靈被人扶著,從暖轎上下了來,三公主伏在陳嬤嬤的肩膀上,呼哧呼哧睡得正香,口水都淌了出來。


    吉靈上前,用帕子仔細幫女兒把口水擦了,又安排布置孩子歇下來,待得自己終於能坐下來,碧雪送了一壺熱茶進來。


    吉靈一晚上吃的都油膩,碧雪斟了一杯茶送上來,她喝下去,才覺得肚子裏清爽了起來。


    依雲在旁邊輕手輕腳地剪掉燈花,又將燈芯撥了撥,果然火光亮起來。


    吉靈剝了一塊糖送進嘴裏,又坐到梳妝台前。


    內外宮距離極遠,白日裏本是聽不見動靜的,這時候後宮清靜下來,才隱隱聽見一兩聲外宮傳來的山呼萬歲。


    吉靈知道,這是養心殿東暖閣方才的開筆儀式後,胤禛身為天子,還要閱覽時憲書,以象征皇帝“授時省歲”。


    到了淩晨兩三點鍾,他就要乘坐轎子出門,行走在宮內宮外,祭祖、接受各種臣工們的瞻拜活動,多時會有數十場。這樣一趟折騰,一直到天亮,甚至臨近大年初一的中午,才能算初初結束。


    每年都是這樣,胤禛過年,直到初五、初六之後,才能稍微能有點閑暇時間。


    尤其是大年初一,初二,初三,這三天,皇帝的作息表簡直堪比明星日程——日夜連軸轉,一點空檔都沒有。


    七喜拿了梳子過來,先替主子將發髻打散了,才一根根的從中把珠釵抽出來,便想起了方才皇後的舉動。


    碧雪在旁邊,難免就有些不忿,一邊給七喜打著下手,一邊道:“主子,今天看煙火的時候,那位架子也忒大了些!珠釵都撿了起來,您親手送上,那麽多娘娘麵前,她還偏偏要擺這臉色,給誰看呢?”


    陳嬤嬤剛剛哄完了三公主睡覺,正過來要給主子稟報,聽見碧雪這番話,不由得也忍不住道:“娘娘千萬別往心裏去!那位畢竟是中宮皇後,娘娘如今又得皇上寵愛,又有了兩位小主子,那邊卻……”


    吉靈抬頭就打斷道:“我困了,碧雪去吩咐,讓膳房準備洗浴的熱水送進來吧。”


    陳嬤嬤立即閉了嘴。


    待得人都差遣出去了,七喜低頭在吉靈耳邊,一邊幫她拆耳墜子,一邊就輕聲道:“主子,咱們下次還是少帶著兩位小主子出去罷。”


    吉靈轉過臉來,看著她,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是和我想到一起的。”


    七喜將拆下的耳墜子放在旁邊的首飾盒裏,才壓著嗓子道:“奴才隻是沒想到——皇後娘娘會因為這麽一點小事,在皇上麵前也露了臉色出來。虧得是放煙火的時候,後麵的娘娘們都沒瞧見,但也夠難看了!”


    吉靈一邊把瓷瓶子裏的精華水往真絲麵膜上倒,一邊又撚了一塊糖,送進嘴裏,才慢慢道:“哪是隻因為息兒碰落了她的珠釵這麽一件小事呢?這怨氣,隻怕早就攢了一段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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