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爾風換過衣服,打開門,老婦人還在門口等著。


    伴著月色穿過小半個莊子,任爾風來到老太太現在住的主院,站在書房門口,老婦人示意任爾風止步,任爾風點點頭,等老婦人進去請示。


    她望著夜空輕歎口氣,莊子再美,該來的也會來的。


    須臾,任爾風被請了進去。


    書房很雅致,除了兩麵牆的書籍外,還掛著字畫,老太太穿著一襲棉麻長裙長發披肩坐在書桌前,手持毛筆正在揮毫潑墨。書桌上的國風禪意台燈古散發著瑩白色光暈,鍍上翁齡發鬢的珍珠發夾,削肩細腰,花甲之年身材能有如此勻稱標誌,平日保養肯定沒少花功夫。


    任爾風進來,似乎並未影響她的興致。


    片刻,收筆。


    翁齡抬頭看在站在門口的任爾風,招招手,和藹的笑著:“來,幫我看看這副字。”


    任爾風望著翁齡如刻在雕版上的笑容,突然想起外婆平日發自內心的微笑。


    走近,宣紙上寫著四個大字——禮義廉恥。


    任爾風瞳孔一縮,唇邊滑出一則冷笑。


    這是給她的下馬威?


    翁齡端起桌上的蓋碗茶,淺抿一口:“寫的如何?”


    筆法蒼勁有力,流暢自然,自然是氣勢不凡,話到嘴邊,拐了個彎,任爾風勾起唇角:“說實話,也就一般。”


    翁齡怔愣,抿唇淺笑,似乎也不腦,反而目光在任爾風臉上打著轉,她端著蓋碗茶來到書桌前,根雕茶台右邊的椅子坐下,笑得慈祥和藹如喜愛小輩的老人,“噢,一般呐,那字的含義,看懂了嗎?”


    “不懂。”任爾風勾起唇角回敬翁齡。


    借著“字”諷刺她有必要麽?


    老太太看多了古裝劇吧。


    翁齡一愣,心想你以為不答,我就拿你沒轍?


    小姑娘,還是太嫩了。


    “不懂?你雖然年級小,書總讀過幾本,可不要糊弄我這等老人,‘禮義廉恥’這幾個字你應該有些體會的。女孩子家家的跟著一群男生大晚上在男同學家住,你臉上一點就不害臊?”


    任爾風不喜歡自己跟個挨訓的下人似的站在翁齡麵前供她打量,不待翁齡允許,徑自在茶台左邊的椅子坐下,拿起茶台上的茶具開始掏鼓。


    平心而論,氣氛挺壓抑的,她也挺氣的,但泡茶的器皿、茶葉、溪裏打上來的泉水可都是上好的。


    見任爾風不搭理自己,還自發泡起茶來,翁齡臉色的笑容僵了僵,眼裏染上幾絲怒意。


    翁齡原本是想給她個下馬威的,看來這姑娘定力夠足,臉皮也夠厚!


    聞著茶壺裏飄出的茶香,任爾風倒出一杯,抿上一口,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你很放鬆?”


    任爾風把玩著茶盞:“還行,之前因有些事一直陷在死胡同裏,可來您書房後,看見您,聽了您的話後,反而讓我想通了。”


    “噢,是什麽事?”


    任爾風給自己添了一杯茶,看了翁齡一眼,“抱歉,私事無可奉告。”


    翁齡忍著心中的不悅,指著桌麵笑道:“既然你認為我的字不好,那我家睿睿之前送你的那副“等”字,寫的如何?”


    見任爾風揚眉,翁齡接著說:“可別跟我這個老太太說,你不知道那副字是陸辰睿寫的,或是不知道是誰送的?據我了解你學習成績還不錯。”


    學習成績不錯,人應該不傻。


    任爾風笑道:“老太太身在山中,還運籌千裏之外,連這麽一件小事都了如指掌。可能連陸辰睿自己都沒發覺我知道那幅字是他寫的。”


    翁齡燃起茶台上的檀香:“別急著誇,我老太太可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之人,但有些事涉及到我孫子就不一樣了。”


    任爾風樂了,“這些年老太太幹涉我的事還會少麽?當年陸辰睿把我從人販子手裏救出,一夜之間滿城風雨謠言四起,這出自誰的手筆您心裏還沒譜嗎?在京都那些年不管火車飛機還是其他,我和母親都買不到回連城的票,無論年節隻能找各種借口,麻煩我外公外婆北上隻為一家團聚。


    陸辰睿十歲那年,孤身一人來京都找我,明明已經找到了我就讀的小學,是您命人告誡我,不許出現在他麵前。否則我在連城工作的外公就要下崗。我外公一輩子行醫救人,我不想他的行醫生涯因為我而不能善終。老太太,您對付我一個女孩使這麽大勁兒,值得嗎?”


    翁齡並沒否認:“值得!隻要為我孫子好一切都值得!陸家男兒生來就是癡情種認死理,當年我兒子要找林芙華,打心底其實我是不願的,可終究不忍傷兒子的心還為他出謀劃策,可不曾想滿足了兒子卻委屈了我唯一的孫子。


    實話跟你說了吧,你和睿睿七歲那年,如果不是睿睿幫你擋了你父親打你的那一巴掌,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還真入不了我老太太的眼.”


    任爾風麵色平靜,“老太太,您把一個七歲的男孩就認作癡情種,不覺得可笑嗎?”


    “可笑?”翁齡搖頭歎道:“時間證明我當初的做法是對的,如果不利用流言把你逼走,如今睿睿能成為人中龍鳳?唉……我老太太終歸是缺些手腕,也仁慈了些,更低估了孫子的執著。不然你現在也不會在雲逸,更不會出現在我麵前。我就好奇了,是什麽讓你費勁心思要回連城?京都不好嗎?你可是在那生活了近十年,也應該生根了。”


    任爾風望著嫋嫋煙霧:“我母親不在了,我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希望。我必須得回來。”


    聊至此時,翁齡也不在戴著那張偽善的麵具,雙眸陰冷如毒蛇,看向任爾風一字一字說:“如果我現在要你滾呢?”


    任爾風冷笑道:“嗬嗬,您沒有這個資格。”


    翁齡掀開碗蓋,與茶台相擊發出沉悶的響聲,眼裏的眸光愈發犀利,話音卻溫和的能滴出水來:“你說是‘父親強*女兒這個標題好呢?還是父親命人販子綁架強*自己的女兒這個標題好呢?”


    任爾風雙眸冷凝:“您威脅我?”


    翁齡拿起茶台上的蒲扇輕搖,笑的有些得意:“談不上,最多算老人家對年輕人的忠告。一個人能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受的傷多了可就得不償失了!”


    任爾風對上翁齡的雙眸:“再多傷又怎樣?無一就是把當年的事情曝光出來,當年我那麽小都承受了,更何況現在。”


    “你不怕?”


    “無畏則無懼。”


    *


    任爾風走後,翁齡把任爾風之前用過的那套茶具雜碎,老婦人進書房收拾,寬慰道:“老太太不用和那等人一般見識,您要是看著不舒服,直接采取措施就是了。”


    翁齡站在書桌前望著上麵的字:“你不懂,現在還沒到時候。”


    老婦人不解:“現在她都和少爺走這麽近了,還不是時候?”


    “嗯,她現在站的還不夠高。”


    “不夠高?”


    翁齡捏起蓋碗茶把檀香澆滅,“我要的不是她摔下山崖,而是一敗塗地,最好是在睿睿的世界永遠抬不起頭來。”


    *


    山間的夜晚更顯靜謐,陸辰睿洗完澡,他和之前來山中小住時一樣,把屋內的燈關上,站在窗前眺望遠方山巒之上的月色,與黑夜融為一體。


    女孩的笑臉在腦中揮之不去。


    今晚僅僅是因為他誇她菜做的不錯,就笑的像個孩子,多久沒看到她對他笑了。


    白天任爾風評價他:“勾魂攝魄要人命!”


    現在陸辰睿很想問她:“那我有勾到你的命嗎?”


    倏地,他裹上浴袍走出房間,朝客院而去。


    很快,陸辰睿來到任爾風的房前,他幾乎沒有猶豫嘭嘭的敲門。


    敲門聲很大,驚動了院子裏的鳥。


    十分鍾後,依舊沒有動靜。


    是睡著了?


    還是看見是他不願意開門?


    到現在她心裏想些什麽,他感覺像是窺到了影子,究其所以,卻偏偏不得其法門。


    衝動過後,陸辰睿有幾分泄氣,他好笑的搖了搖頭,他明明告訴林煜,“抓得越緊,流得越快。”這才過了多久,自己就先破功了。


    陸辰睿眼中漫著少見的失意,緩緩轉過身來。


    抬頭,愣住了。


    任爾風站在院子門口,睜著明亮澄澈的大眼睛怔怔地盯著他,她疑惑道:“你…找薛璿有什麽事嗎?她去了泡湯,好像還沒有回來。如果你有急事找她,我可以轉告的。”


    她想起什麽,又驚訝道:“咦!你不是和他們一起去泡湯了嗎?”


    陸辰睿覺得剛才的窘態被她盡收眼底,於是,沒好氣的說:“我沒去泡湯,更不找薛璿。”


    見任爾風穿著外衣鼻子被山風吹的通紅,顯然剛從外麵回來,便問:“你去哪了?知不知道大晚上一個女孩子出去不安全。”


    夜晚山上溫度比城市更低,任爾風聳聳鼻子,“我沒出莊子,晚上吃多了,就繞著園子散散步消消食。”


    她歪著腦袋打量他:“你不找薛璿,那你一直敲她的房門幹嘛?”瞟了眼他敞開的睡袍領口,指著說:“還……穿成這樣。”


    陸辰睿望向剛才敲過的門,驚訝:“那不是你的房間?”


    那可是他特意安排的。


    “不是,我和薛璿換房間了。”


    陸辰睿氣結,覺得麵子裏子都快掉光了。


    任爾風眨巴著雙眼,眼中含笑:“那你大晚上穿成這樣…找我有事?”


    “沒事。”陸辰睿瞪了她眼,大步從她身邊穿過。


    “哦。”任爾風借著門口的燈光,貌似看見他耳朵紅了。


    陸辰睿走出客院大門,往回看了眼,見任爾風還是站在原地,甚至都沒有轉身來看他。


    在心裏埋怨道:這個死丫頭果然是冷情冷心!又罵自己好端端的半夜抽什麽風!


    氣不順,大步流星往自己院子裏奔。


    “喂!陸辰睿!”身後有人大聲喊。


    陸辰睿回頭,任爾風已經奔出了院子,站在院門外的小徑,喊他。


    “有事?”


    任爾風雙手捂在嘴兩邊,成喇叭狀,“喂!明天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吧!”


    陸辰睿心顫了顫,很有骨氣道:“不去!起不來!”


    任爾風跑了過來,凝視他的眼睛:“起不來,我去叫你!”


    這一刻,陸辰睿覺得她的眼睛很是灼人,就像一團冉冉升起的紅日。


    他傲嬌道:“那你來叫吧,到時候看大爺心情。”


    “陸辰睿!”任爾風認真的看著他:“我想跟你一起去看日出,馮澄思也想。”


    陸辰睿怔了怔,雙拳攥緊不敢置信地盯著她。


    須臾,他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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