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秋豔想到自己兩個孩子都是在家生的,壓根沒去過醫院。那個年代在農村,甚至沒有產檢這回事。


    所以,傅清淺想留在家裏,她一點兒意見也沒有。更重要的是在家裏做吃的方便,傅清淺想吃什麽,廚房裏隨時就能做。


    反倒沈流雲有點兒緊張,她自己沒有生過孩子,隻是見朋友到了預產期,都到醫院裏待產了。


    “嫂子,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早點兒入院,這都過了預產期好幾天了,萬一忽然要生了,來不及怎麽辦?”


    傅清淺在吃切好的橙子,現在她每天的食欲還是不錯。嘴巴不想停下來,但是,由於孩子大了,胃部好像變狹窄了。


    她含糊的說:“不及,你侄子都不急。等有反應了再去就來得及,都說一胎沒有那麽快。”


    沈流雲一隻手發愁的托著腮,伸出另外一隻手的手指輕輕戳傅清淺圓滾滾的肚子。


    “寶貝侄兒,你怎麽這麽懶啊,姑姑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到你了,你卻這麽沉得住氣。”


    傅清淺忍不住發笑,“等你侄兒生出了,你打他屁股,讓他遲到。”


    沈流雲收回指頭說:“我可舍不得,再說,我要真是打了他,要我哥知道,不得剁了我的手。”


    她縮了一下脖子。


    “有我在,你哥他不敢的。而且,等他回來,你一定已經走了,怕他幹什麽。”


    “我到哪裏去?”沈流雲狐疑的看著她:“我又沒打算出門。”


    傅清淺說:“等你們姑侄見過麵,相互問好之後,你就去易城吧。不能再等了,要知道林景笙可是很搶手的。我去易城的那段時間,親朋好友就幫他介紹了好幾個,條件都不錯,至少是門當戶對。”


    提到林景笙了,沈流雲消沉起來。


    從林景笙離開,兩人再也沒有聯係過。林景笙不聯係她,她能理解,那個男人一直以來都說得很明確,不想招惹她。而她不跟林景笙聯係,是怕提著的那口氣,在聽到他的聲音時會瞬間泄了。那樣她可能會即刻做出瘋狂的舉動,不顧一切的奔向他,奔去易城。因為實在太想念了,有些人在分開後,更會覺得思念。


    但是,她說過了,要等傅清淺生了寶寶之後。她不能做個自私的人,一直隻為自己活著。要全世界來關愛她,而她卻不懂得回報別人。


    傅清淺看她唉聲歎氣,她扔掉橙子皮說:“你哥說得對,沒人指望你幫忙看孩子。家裏有王阿姨,我媽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走,在醫院的時候,肯定還要請護理,怎麽算都用不到你。等孩子出生,你隻管走吧。不然因為你侄兒,耽誤了你的幸福,你侄兒也會過意不去的。”


    沈流雲嘿嘿的笑:“他那麽小,懂什麽。”


    “但是他會長大啊。而且,小孩子長大很快的,一年一個樣兒。”傅清淺站起身:“很期待林景笙叫我大嫂,哈哈,我回臥室睡一會兒了,你侄兒好懶。”


    “是你想睡,關我侄兒什麽事。”


    傅清淺笑嗬嗬的上樓:“不是他,我能既能吃又能睡嘛。”


    沈流雲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說:“那你睡吧,我也回去了。”


    從包裏掏出手機,見是付明宇打來的。沈流雲一邊接聽,一邊下樓:“明宇哥,有事嗎?”


    “你嫂子什麽情況?”


    “哦,她還是老樣子,吃吃睡睡,小家夥一點兒不急著出來。”


    “還真沉得住氣。”


    “我剛剛也這麽說她。”


    付明宇又問:“為什麽不去醫院?不是已經到預產期了嗎?”


    沈流雲說:“她不想住在醫院裏,覺得憋悶。”


    付明宇沒轍了,他一個大老爺們隻能幹著急,也幫不上什麽忙。


    掛斷前囑咐沈流雲:“有情況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我知道了,明宇哥。”


    白天剛念過她太沉得住氣,到了傍晚傅清淺就有反應了。


    沈流雲接到消息,趕去醫院的同時,順便打給付明宇。


    因為傅清淺已經過了預產期,而且,去醫院時肚子疼得厲害。


    到醫院一番檢查之後,醫生說可以打催生針準備生產。


    所以,一到醫院,就被推進了待產室。


    中間的一些手續都是沈流雲和付明宇在辦。有些必須由父親或母親簽字的,才都叫醫護人員拿進去找傅清淺。


    到了這個時候,沈葉白不在身邊,忽然感覺到了是種巨大的缺失。


    沈葉白一開始的堅持是有道理的。


    先不說辦理手續有丈夫需要參與的環節,如果沈葉白在場,將給傅清淺帶來更大的勇氣吧。


    沈流雲辦手續的時候想著。


    之前樓上樓下的跑還不覺得,等一閑下來,在待產室門外等候的時候,緊張感就來了。


    沈流雲心裏慌慌的,她沒見過這種世麵。走過去拉著範秋豔的手,才發現她的手冰涼,看來也是擔心。


    “阿姨,生孩子很疼吧?”


    範秋豔平日說得輕描淡寫,仿佛不當一回事。但是,生一次孩子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她再清楚不過。到了自己的孩子麵對這種痛苦的時候,她也不由得心驚肉跳,不心疼是假的。


    她感歎說:“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做女人就是受罪。”


    可是,沒辦法。


    沈流雲還是緊張:“希望順利,可以少受點兒罪。”


    她雖是這樣說,但氛圍還是肅寧。等在外麵的人最覺得時間難熬。


    其中家屬可以進去看一次,傅清淺已經打了催生針,但是,孩子不往下走,疼了幾個小時,痛不欲生,衣服濕透,到最後隻剩下呻吟的力氣。


    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麽時候,範秋豔出來後,臉色更白了。


    沈流雲問她:“怎麽樣了,阿姨?”


    範秋豔說:“在開骨縫,但是,孩子向下走得很慢,估計還要疼幾個小時。”


    沈流雲在走廊裏來來回回走了一會兒,想到付明宇,到下麵找他。


    付明宇在外麵抽煙。


    眯著眼,一口接一口的。


    雖然已經是晚上了,但是,能感覺出天氣不好。傍晚過來的時候,天就黑沉沉的,現在喘息間,隻覺得更悶了。


    “明宇哥。”沈流雲朝他走過去:“是不是要下雨了?”


    付明宇見沈流雲過來,吸了最後一口,將煙掐滅。問她:“怎麽樣了?”


    沈流雲皺起眉頭:“說孩子走得慢,還得再等。但是,我嫂子已經疼得快不行了,阿姨說她快沒力氣了。”


    付明宇攥緊了拳頭,焦躁的說:“這種事情誰都幫不上忙。”他接著又問:“告訴你哥了嗎?”


    “沒有,我嫂子說他又幫不上忙,不要告訴他,不然他會擔心的。”


    這種事情放到誰的頭上都很憂心。但是,付明宇還是覺得,這個時候傅清淺最需要的就是沈葉白。


    正想著,天空一道響雷,來得猝不及防。


    付明宇心底一個激靈。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幕,“操,嚇我一跳。還真要下嗎?”


    沈流雲也被嚇了一跳。


    不由得心有餘悸:“我們快進去吧。”


    折騰了五六個小時,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傅清淺終於被推進產房。


    那時候她疼得意誌迷亂,被醫護人員叫起來的時候,看著窗外婆娑的樹影都是搖晃的,宛如妖魔鬼怪。再加上不時滾過天際的雷聲,更像怪獸嘶吼。


    傅清淺不僅腳上沒有力氣,她全身都沒有一點兒力氣了。大腦昏眩,去產房的時候,她喃喃的念著:“我好累,想睡覺……”


    之前請了助產,一直在旁邊幫她打氣。


    “進去後快點兒生,生完了就能好好的睡一覺了。”


    傅清淺儼然還是陷在半昏迷狀態:“好困……”


    她真的是太困了,渾身切割似的疼痛,也快喚不起她的意識了。


    傅清淺相對算是艱難的,同她一起進待產室的幾個孕婦,打完催生針後,沒幾個小時便推進了產房。隻有她承受的時間最久,孩子向下走得緩慢,本來醫生已經商定再不可以,今天就不能生了,推到病房等到明天早晨。隻是一整晚的宮縮也會非常要命,好在沒用等到早晨。


    但是,傅清淺筋疲力盡。


    醫護人員不停的跟她說話,鼓勵她快點兒生完,及早休息。


    傅清淺恍恍惚惚的:“葉白……”


    像是夢囈裏發出的聲音。


    助產問她:“葉白是誰?”


    “我老公。”


    助產“哦”了聲,“是等在外麵的那個男人吧,你老公可真帥啊。”


    真正生產的時候,就像遭受強烈的電擊,再意識朦朧的人,也能從劇痛中清醒過來。


    醫生不停囑咐:“盡量不要叫出聲,消耗體力,調整呼吸,每次宮縮的時候用力。”


    傅清淺就痛苦的吸氣呼氣。


    宮縮的時候,生不如死。一陣劇痛過去,頭再落到床上,又是一片恍惚。反反複複一段時間,人就開始恍惚。


    付明宇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不時抬起手腕看時間。


    怎麽這麽久?感覺過了好幾個小時了。


    外麵已經下起傾盆大雨,嘩啦啦的雨聲,吵得人心煩意亂。


    沈流雲也坐不住了,從椅子上站起身:“哥,你別轉了,我要暈了。”她複看了產房一眼:“怎麽這麽久啊,我朋友很快就生出來了。”


    範秋豔說:“就是有快有慢,頭胎也會慢點兒。”


    話剛落,產房門“嘩”一聲打開,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醫護人員的話讓人的心裏火燒火燎。


    產婦大出血,意識已經模糊,需要大量輸血……


    兩個女人的腦子已經懵了。怎麽會大出血?


    還是付明宇最先咆哮出聲:“需要輸血,你們快輸啊。”


    醫護人員麵露難色:“到了這個時間,血庫裏沒有她那個血型的血了。”


    還是疏忽大意了,要用的時候,才發現沒有產婦需要的血型。婦產科的醫生長年從事同樣的工作,早已稀疏平常不當回事,生孩子有風險,但係少數。一般產婦疼得慘叫連連,幾個醫護人員閑散的在一旁嘮家常。時間一到,要麽生下來了,要麽側切一下,是她們一年四季重複無數次的工作,嫻熟也麻木。


    付明宇快步上前:“抽我的。”


    沈流雲反應過來:“還有我。”


    “你們什麽血型?”


    付明宇說:“ab型。”


    沈流雲說:“我是a型。”


    醫護人員搖頭:“不行,產婦是b型。”


    範秋豔衝過來,聲音發顫:“抽我的吧,我是她媽媽。”


    “你是什麽血型?”


    範秋豔茫然,她也不知道。


    醫護人員拉她去驗血。


    一線希望都寄托在她這裏了。


    沈流雲嚇得淚眼婆娑:“明宇哥,怎麽辦啊?我嫂子她會不會有事?”


    付明宇心髒砰砰直跳,他搖頭。


    不知是沒事,還是他也不清楚到底有沒有事。


    他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唇色鐵青。


    結果出來了,範秋豔的血型也對不上。


    幾人一時陷進茫亂,血從其他醫院送過來需要時間。


    付明宇沉聲說:“我去找人……”


    不等他轉身離開,產房門再次打開。


    “產婦快不行了,需要立刻做手術,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哇!”


    沈流雲猛烈的爆發出哭聲,她覺得生孩子最可怕的事情就是這一幕了,醫護人員問保大人還是保孩子?那就意味著有一個人必須死,或者兩個人都有生命危險。那些在小說電視裏時常看到的,她以為離自己很遠,可是,這樣驚悚的事情發生了。


    沈流雲抓著付明宇,哽咽著喃喃:“怎麽辦?怎麽辦?”


    她哪裏見過這個陣勢。


    縱然付明宇經曆過生死,他的母親就是以這樣突兀的方式離開他的,然後被他耿耿於懷的記了小半生。


    現在又是傅清淺,他也覺得要窒息了。


    範秋豔哭著祈求醫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也救救她的孩子……嗚嗚……她真的不容易……”


    醫生被拉得為難,現在不是她想救誰的問題,而是急需他們做決定的時候。


    她看向付明宇;“你是孩子的爸爸吧?保大人還是保孩子?需要趕緊決定,在手術書上簽字。”


    付明宇怔忡的望著她,他本能的說:“保大人。”


    聽到“爸爸”兩字,沈流雲才想起沈葉白。對,傅清淺要不行了,一定要通知她哥哥。


    她哆哆嗦嗦的說:“我去找我哥來。”他再不來,就晚了。


    沈流雲瘋了一樣往樓下跑,步伐太急,下台階的時候沒踩好,從上麵滾了下來。


    她已經感覺不到疼了,滾到底後爬起來,就往外麵衝。


    在沈流雲的頭腦中,現在隻有一個意念,傅清淺不行了,一定要把沈葉白叫來和她見最後一麵。他們太難了,也太苦了,嗚。


    沈流雲一邊跑,一邊痛哭流涕,不慎撞到一個人。胳膊被人拉住。


    好像有人問她:“沈流雲,你怎麽了?”


    沈流雲語無倫次:“我嫂子難產……大出血……她不行了,我找我哥……”


    她掙開那人的鉗製,衝出門診大樓,奔進茫茫的雨幕中。


    從這裏到八院,打車十幾分鍾就到了。


    沈流雲一點兒不敢耽擱,雨點細密如織,打在她的身上也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她隻覺得雨水和淚水混亂交織,看路的時候困難很大,因此她摔了兩跤。


    傅清淺聽到有人在她耳畔喚她,“傅清淺,傅清淺,醒一醒……”


    還有人告訴她堅持住。


    那些聲音仿佛來自很遙遠的地方,聽起來,忽遠忽近,忽大忽小。


    可是,她太困了,也太累了,幾個小時劇烈的疼痛,再加上不斷宮縮時的力氣損耗。體內一股一股的熱流湧出,終於將疲憊不堪的她拖向虛幻。


    還是有些疼,但已經不是那麽嚴重了。


    她感覺意識越恍惚,身體上的痛苦就會越緩解。所以,她的意識不由自主的沉淪。


    就像在家泡熱水澡的時候,太舒服了。身體會忍不住下滑,讓所有肌膚全部沒入溫水中。全身的毛孔舒展,頭腦中繃得最緊的那根弦,也漸漸鬆懈了。


    慢慢的,連身體上最後的疼痛也要消失了。


    傅清淺經過漫長生不如死的折磨之後,終於從中解脫。


    她仿佛陷在夢中,夢中的場景是要漂洋過海。具體去到哪裏,她不知道,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聽到有人喚她,“淺淺,淺淺……”


    聲音越來越近。


    傅清淺轉過頭,在迷霧中看到一個人向她走來。


    在沒看清那個人之前,她心中就有一個清析的認知,他是來同她道別的。


    這個認知,天經地義,不容置疑。


    等那人走近,她看清是沈葉白。


    雖然他們已經告別過很多次了,以各種方式。但是,這次是最後一次。


    “葉白,你怎麽來了?”她接著問他:“你好了嗎?”


    沈葉白問她:“你要到哪裏去?”


    傅清淺指了一下對岸,具體哪裏她也不知道。她隻說:“我要走了。”


    沈葉白便猛然伸手抱住她,“我不準你走,不準你離開我。”


    他的身上還是有熟悉的香水味,淡淡的,帶著一點兒清涼,非常空靈。


    他的眼神憂鬱,臉頰消瘦,但是,寬曠的臂膀還是很有力氣。


    傅清淺被他緊緊的箍在環中動彈不得。


    她覺得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她輕輕的喚了他一聲:“葉白,你放我走吧。”


    再張口,沈葉白的聲音已經漸若哽咽。


    “不,我不放開,我愛你啊,淺淺,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一滴滴溫熱的液體滑進她的頸項,“你不是說陪我到老,要給我生兒育女的嗎?我的孩子呢?”


    傅清淺的身體猛地一震,她驀然驚醒似的,是啊,她的孩子呢?


    她的孩子到哪裏去了?她不是在生孩子嗎?


    她掙紮著,想從迷霧中看清楚,她的孩子到哪裏去了。


    傅清淺不停的睜大眼睛,最後一絲燈光刺入眼瞳,明亮的,雪白的,乍看是雪原,白茫茫一片。再看一會兒,發現是天花板上的白織燈。


    有人呼出聲來:“她醒了。”


    傅清淺的手被緊緊的攥著,它動了動,虛弱的說:“下雨了嗎?”


    耳畔一個壓低的痛苦聲音:“你想嚇死我嗎?傅清淺。”


    傅清淺扭過頭,近在咫尺的一張臉,他哭了,桃花眸子通紅一片。


    她貪婪的,用額頭輕輕的蹭他:“是你啊,沈葉白。我好想你,沒有你,我感覺自己很難堅持下去。”


    沈葉白將臉緊緊的貼著她,輕輕道:“你已經非常棒了,兒子和你都平安無事。老婆,辛苦你了!我愛你!”


    傅清淺氣若遊絲的說:“你瘦了好多。”


    她想抬起手來觸摸他的臉頰,可是,剛剛抬起就垂落了下去,眼睛慢慢閉了起來。


    “淺淺……”


    沈葉白捧著她的臉驚叫。


    醫生連忙在一旁說:“她太累了,睡著了,讓她休息一會兒吧。”


    險關已經過去了,有人無償給傅清淺獻了血,雖然不知道是誰,但好在大人和孩子的命都奇跡般的保住了。


    張著血盆大口撲來的死神,終於被逼退回去。提著的一顆心終於可以放下,沈流雲坐在椅子上一直哭一直哭,還是差點兒哭斷了氣。


    她像被夢魘住了一樣,久久從恐懼中回不了神。


    出去的時候摔了幾次,從頭到腳都濕透了,衣服上滿是汙漬。


    這會兒長發濕漉漉的,纖細的身子縮在椅子上發抖。


    付明宇脫下外套搭到她的肩膀上,知道小姑娘嚇壞了。


    “走,我送你回去。”


    沈流雲抓住他的手說:“我不回去,我嫂子和孩子真的沒事了嗎?”


    付明宇摸了摸她濕淋淋的腦袋,“真的沒事了,是你立了大功,及時將你哥叫過來。聽話,回家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再過來,不然你這個樣子會嚇到你侄兒。”


    聽他這樣說,沈流雲才起身跟他離開。


    回去的路上雨一直下著,雨刷器都要不管用了。車子開著大燈,前麵紛亂的雨幕中仿佛滾著兩個雪白的大球。


    江方喻撐著額頭,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兩個大球不斷向他們滾來。那樣來勢洶洶,又總是不能靠近,虛驚一場。


    江語然駕著車,不時側首看他一眼。拿上藥出來後,江方喻的臉色就很難看。說不出是哪種難看,皮膚蒼白,沒有光彩,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煩躁導致的。


    “為什麽不說話?”


    江方喻問她:“說什麽?”


    “你不就是喝酒喝多了,胃疼嗎?還是說醫生說你的問題很嚴重?”不然幹嘛死氣沉沉的灰著臉。


    江方喻冷哼:“你巴不得我有事是不是?全當為民除害。”


    江語然瞪了他一眼:“你胡說八道什麽呢。我不是看你麵無血色,擔心你嘛。”


    江方喻不再跟她硬碰硬了,他仍舊撐著額頭說:“沈葉白的老婆在那家醫院生孩子,難產大出血,快不行了……”


    江語然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抖,車輪猛地跑偏。


    將江方喻也嚇了一跳,接著怒吼她:“你瘋啦?”


    江語然重新抓緊了方向盤,將車開到正常的軌道上。


    她問:“真的不行了嗎?”


    江方喻漫不經心的說:“不知道,不過,做為情敵,傅清淺死了,你不應該高興嗎?沒了傅清淺,沒準你還有機會。”


    江語然猛的一打方向盤,將車打到路邊停下。她看著前方,冷漠的說:“你下車吧。”


    江方喻不可思議:“你不會真瘋了吧,外麵下這麽大的雨,你把我趕下車,我是病人,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江語然憤憤的說:“一直以來都是你想害死別人,誰能害死你江方喻呢?我真沒想到,你是這麽喪心病狂的一個人。哥,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以前你不是這麽狹隘的人啊。”


    江方喻愣了下,沒做一點兒辯解。因為不管別人說什麽,他就是看不慣沈葉白,而且,勢必要和他一路不回頭的鬥下去了。說他喪心病狂也無所謂,反正,他就是上癮了,能怎麽辦?


    他推開車門走下去。


    嘩啦啦的雨聲頓如萬馬奔騰,但隨著車門被關上,很快又銷聲匿跡了。


    江語然重新駕車上路,將他扔在大馬路上。


    幾秒鍾的時間,江方喻就被澆了個透心涼。


    雨勢大得眼睛都睜不開,他抬手抹了一把臉。胳膊還是覺得不適。他捋開袖子,將臂彎處的膠布扯下去扔掉。


    連雨水帶唾沫,他囂張的啐了一口地麵。


    但是,雨太大了,撲頭蓋臉的下著,就像一頭紮進深水中。


    路上就連個出租車都很少見。


    江方喻不會傻到在路邊等,想給司機打電話也不能在這裏。視線穿過茫茫水霧看了眼,所有街麵店麵都像半隱匿在水簾洞中。


    最後終於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家咖啡店走了進去。


    江方喻像一隻落湯雞一樣闖進來,將店員也嚇了一跳。


    本來想讓他坐到木質的椅子上,江方喻不管不顧,一屁股坐到舒適的沙發上。他快要凍死了,心裏非常不爽,迎上店員不滿的目光後,他惡聲惡氣:“一張破沙發我賠你。”再貴的沙發他也賠得起。


    他接著讓店員給他上一杯滾燙的咖啡。然後掏出手機給司機打過去,好在手機防水功能不錯,可以正常使用。


    現金,幹淨的衣服,通通幫他帶過來,他一分鍾也不能忍受了。


    好在店員很快端了一杯滾燙的咖啡過來,江方喻貪婪的捧起杯子,不顧舌尖貓咬似的疼意吸了兩口,身上的濕冷終於去了幾分。他接著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往下壓。


    大雨滂沱,又是深夜。這種通宵咖啡館裏除了店員,就再沒有其他客人了。


    江方喻得以安靜的坐在窗邊,看著窗外整個被水浸泡的世界,影影綽綽,沒多久他也跟著心魂激蕩。像被蕩到了另外一個時空。


    女聲尖銳的在耳畔響起:“江家的大公子有什麽了不起,那也比不上我哥。”


    在此之前,江方喻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活無懈可擊。直到那點兒活靈活現闖入眼瞳,才發現那生活也不可思議的貧瘠。仿佛冰凍三尺的牆角,卻沒有那枝淩寒綻放的梅花。實在叫他嫉妒。


    嫉妒眼羨得久了,潛移默化,便似有了深仇大恨。像江語然說的,他就是扭曲,就是見不得人好。


    實則他是不平。


    一晚狂風暴雨過後,大地清潤如水洗一般。就連空氣都被洗盡鉛華,夾雜著雨後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太陽升起來了,積蘊了一整晚的光和熱,一灑下來就光芒萬丈。


    水汽很快被蒸發殆盡,整個世界開始閃閃發光。


    病房內,傅清淺還在睡著。昨晚死裏逃生,她就陷入半昏迷的沉睡中。


    一次生產沒有要了她的命,卻耗盡了她全身的氣力。


    嬰兒床就放在病房內,柔軟的被褥間,一個小生命睜著純真無知的眼睛,悠閑自在的啃手指。全不知自己的到來有多凶險。


    都說剛剛出生的孩子通紅褶皺,一點兒不賞心悅目。但是,小家夥飽滿,白皙,粉嫩玉琢,從小看大,將來定是魅惑眾生的美男子。


    一隻大手伸過來,把他的小手移開。


    “乖,不許啃手指。”


    落話,那隻大手的一根手指被包裹進柔軟的掌心裏,那樣自然而然,就像水蛭一樣吸上了他。


    沈葉白已經不能表達自己心中的震撼,他眯了眯眼睛,不知所措的盯著小家夥的舉動。


    他怎麽能這麽霸道?柔軟卻又強勢的占據他大半的生命。


    沈葉白喉嚨發緊,他憐愛的盯緊他。


    其實從昨天後半夜,母子兩人被推進病房,沈葉白幫忙安置好傅清淺後,就在這個小床邊觀察了很長時間。


    他感慨這個新的生命曆盡千辛萬苦,終於來到他們身邊了。


    他望著他,一點兒都不覺得陌生,像極了他小時的樣子。直到他成年,長到很大,尹青還不時翻看家裏的相冊,將他剛出生時的樣子指給他看。


    和這個樣子無差,都是額頭飽滿,鼻梁高挺,重要的是睫毛長,皮膚白。


    沈葉白這樣想著,已經忍不住伸手觸摸他的臉頰,長得這樣像他。是不是性格就更像傅清淺了?


    他不由彎起唇角,有一個既像他,又像她的生命,真好。


    這一刻沈葉白的手指被小家夥本能的攥著,他能清析感覺到他的力道,這是新生命的力量,一股拉他出深淵的強悍力道。


    沈葉白幾乎刹那間鼻骨發酸,眼眶發脹,他的整顆心髒都要被融化開了。


    這股神奇的力量,讓他徹底跟生命達成和解。沈葉白在被自己的兒子緊緊握住的刹那,立地成佛那般,瞬間理解了尹青當初的所有愧疚與疼惜。沈葉白曆經艱辛,最後一道屏障因為同母親的“和解”,被徹底打開了。


    他再不用被死死困在一條逼仄的道路中,無路可走,亦無路可退。


    前方的壁壘打開了,他看到人性的光輝,知道用更寬容的心來直麵整個世界,同時也必然會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


    他感覺到了愛與被愛,那個撕擰的心結,就這樣被解除後,他終於體味到了更廣闊的人生,與悲喜。


    一個人隻有真正的懂得了愛,才會甘之如飴的接納愛,接納自己。這是才是精神最自足最飽滿的一種境界。


    沈葉白在小家夥麵前潸然落淚,他的心理問題已經得到了明顯的好轉,但是,總有一個突破不了的結界,始終讓他無法成為一個心理健全的人。


    沒想到,最後一計撫慰的良藥,竟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生命賜予他的。


    傅清淺吃盡苦頭,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她不僅給了這個孩子生命,也給了沈葉白以新生。


    臨近中午,傅清淺才從昏睡中醒過來。


    失血過多,致使她還是很虛弱,似醒非醒時,發出一聲低吟。


    “疼……”


    沈葉白如驚弓之鳥,馬上撲到床前,貼近她問:“乖,哪裏疼?”


    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傅清淺睜開眼睛,陽光瞬間射入眼瞳,她不適的眯了眯眼。看清整張臉紮在日光中的沈葉白,很明淨的一張臉,不管什麽時候,他的臉都是幹幹淨淨的,棱角分明。


    感覺跟做夢一樣,傅清淺喚他:“沈葉白。”


    沈葉白低下頭不住的親吻她的額頭,眼睛,臉頰,嘴唇。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你終於醒過來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嗯?”


    傅清淺焦急的問他:“孩子呢?”


    她隱約記得自己在一段反複慢長的撕裂之痛中,生息耗盡,頭腦漸漸不清,咬緊牙關仍用不上半點兒力氣。最後的影像就是醫生和助產大喊她的名字叫她不要睡……之後怎麽樣了,她就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她隻記得自己做了夢,夢到沈葉白來同她告別。


    沈葉白捧著她的臉說:“孩子很好,是個大胖小子,已經被媽和流雲抱去洗澡了。”


    傅清淺一顆懸著的心終於安穩,她慘白的臉上慢慢浮起欣慰的笑。


    她用臉頰磨蹭著他的掌心說:“孩子生下來了就好。”


    沈葉白滿腔情緒,心有餘悸,他輕聲說:“可是,你嚇死我了。”


    那樣驚悚的一幕,永生難忘。


    等他趕過來的時候,傅清淺已經陷入昏迷,輸了血,但是醫院仍舊下了病危通知。


    他抓著她冰冷軟綿的一隻手,那是生命流失的恐懼征兆。


    他的喉嚨裏不可遏製的爆發出痛苦的呻吟,那些悲傷的,疼痛的,難咽的,像潮水一樣,讓人窒息絕望。


    沈葉白從來沒有那樣恐懼過,他的身體也涼透了,撲在傅清淺的身邊微微顫抖。


    到現在想起來,沈葉白的聲音還是抖的;“以後不能這麽嚇我了,你要不在了,我努力治愈還有什麽意思。”


    傅清淺說:“對不起,我真是笨,生個孩子還嚇壞了所有人。”


    沈葉白又親了親她:“不,你是最了不起的母親,你很堅強,也很勇敢。是我讓你受苦了。老婆,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傅清淺說:“我知道。”


    她當然知道,她不僅知道,還像他愛她一樣愛他。


    人生最難得是兩情相悅。


    最慶幸是曆盡千辛終有所得,至死不渝。


    林景笙得到傅清淺劫後餘生的消息,已經是在一星期之後。傅清淺的身體恢了一些,臉色不再那樣灰白,已經有了紅潤的喜氣。


    更可喜的是日漸飽滿的小家夥,一天一個新變化。每天被所有人團團圍住,愛不釋手。


    就連一直擔心孩子抱多了,會變得鬧人,不想在床上躺著的範秋豔,這次也忍不住時時抱著。孩子稍微有點兒響動,她立刻就沉不住氣了,連忙抱起來在室內唱曲打轉。


    用她的話講,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招人疼。


    林景笙仔細端詳照片,想看出傅清淺的痕跡。但是,這個小夥子五官長得太像沈葉白了,或許神韻會像傅清淺,可是現在還看不出來。


    他也覺得喜歡,小孩子總會讓人內心柔軟。尤其想到傅清淺為了生下這個孩子,差點兒連命都丟了,心裏的疼惜就更甚了。


    好在那個女人圓滿了,生命中有了這樣招人疼愛的兒子,聽聞沈葉白的心理頑疾有了明顯好轉,打電話問那邊的醫生,說馬上就能出院過正常人的生活。


    林景笙收起電話。


    他以為自己看到這樣生機盎然的美好會嫉妒,但是,沒有,他是真心的祝福她。


    傅清淺能從生命中悲苦的一邊,抵達沒有疾苦的幸福彼岸,在林景笙看來,著實是最好的超度。


    她這一生的苦難,終於算度完了。


    很多事情都是沈流雲打電話告訴他的,回易城後,他並沒有換號碼。可一年多的時間沈流雲一個電話沒打,一條信息也沒發。


    他以為這個姑娘徹底想開了,要在他的生命裏銷聲匿跡。


    這兩天她的電話卻突然打來了,而且,一聯係上就很頻繁。


    林景笙聽到她的聲音覺得久違,也有陣陣的歡喜。


    像這會兒沈流雲的電話又打來了。


    她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歡呼雀躍,“大叔,你還好嗎?”


    林景笙微笑:“你昨天,前天,大前天不是都問過了,我已經回答你了,我很好。”


    沈流雲便嘿嘿的笑:“那不一樣,電話裏和當麵問候不一樣。”


    林景笙正準備通過人行道,他嘴角的痕跡一僵,步伐也隨之頓住。


    難掩的吃驚:“你在哪裏?”


    又是女孩子的嘻笑聲:“在你身後啊。”


    林景笙已經恍惚了,因為那聲音已經聽不清是在聽筒裏,還是在近身處,他猛地轉過身來。手裏的電話還貼在耳際,他皺著眉頭,神色莫明。


    穿黃色短袖,水洗牛仔褲的沈流雲近在眼前,她收了電話,笑容依舊:“大叔,你好啊,好久不見。”


    林景笙還是驚,也收了電話,說:“好久不見。”


    沈流雲向他走近一步問:“你結婚了嗎?”


    林景笙老實答:“還沒有。”


    沈流雲又向他逼近一步:“那你有女朋友了嗎?”


    林景笙已經適應了她的古怪和頑皮,臉上不由自主的浮出笑。


    “還沒遇到合適的。”


    沈流雲已經走得很近了,她歪著頭問:“那男朋友,我可能擁抱你嗎?”


    林景笙扯動嘴角笑了笑,他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張開手臂。


    沈流雲“哇嗚”一聲歡呼,像隻雀躍的小鳥,投進一個溫暖幸福的懷抱。


    ------題外話------


    寶們,曆時幾個月,結束了。謝謝丫頭們一路陪伴,祝大家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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