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經一席黑裘大氅的少年,他是已經完完全全的長開了,成為了一個偉岸挺拔的男子,眉宇間少了一份迷茫多了一份蒼冷。


    他站在雪山之巔,俯瞰腳下大地,那是他長大的地方。他六歲的時候被人強行帶來此地,因為他的父親是當時北央帝王的同胞親兄弟,在北央皇朝的祖訓中,是不該有嫡親王爺存在的。


    於是這個被殘留的嫡親王爺成為了眾人心目中忤逆先祖的存在,人人恨不得將他推下懸崖一整超綱。


    作為唯一幸存下來的王爺的獨子,就必須被當做人質一般寄養在皇宮後廷,接受每一個朝臣的監視,活在眾目睽睽之下。


    “你可知道小的時候我最大的心願是什麽?”


    “是什麽,小爺。”


    “是可以騎上馬,一路疾跑出皇城,一路向南,一路向南,永遠不要回頭。”


    “因為南麵有蒼城嗎?”


    “不。我其實想去南國,南國沒有雪,沒有那麽寒冷。聽往來的商賈說,南國的乞丐是可以躺在大街上睡的。以地為席以天為被。這在我們北央是不存在的,每日清早,總能在大街上發現那麽一兩具被凍死的屍骨。”


    “南國其實也沒有那麽好。”


    “南國很好。南國至少養育出了你這樣水靈的女孩兒。除了南國的詩鄉畫景我也想不出你還能出自哪裏了。”


    “可是南國終究亡了呀!”


    “亡的好。”


    “你說什麽?”


    “若不是因為南國亡了,你也不至於逃難到北央,也不會遭到雪匪追拿,不會埋於雪下被我所撿起。”


    “對小爺而言,不過是撿到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對我而言,是失去了國,失去了家。”


    “阿音……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明白,她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遇見他,是她所幸,卻也是她的不幸所造成的。


    他隻知道她是流落到北央的孤女,卻不知道她流落北央其實是當年青風一手造成的。


    風雪疾行中,身後又被雪匪流兵追趕,一時間慌了神走錯了路,與梵家的車隊走散了,於是才帶著小姐愈行愈遠。


    而梵家老爺梵彥笙是個一心一意隻為保全自己的人,哪怕發現了女兒所坐的馬車跟丟了,也絕不會冒險回頭去找,隻是一路拚命往前頭趕,務必要拜托身後的追兵。


    孩子是什麽?在梵彥笙的眼中孩子是附庸。孩子沒了可以再生,可以再培養,可是自己沒了就真正什麽都完了。


    曾經的攝政王,雄韜偉略詭辯之才,隻要給他一個人,他就能培育成才,給他一個兵他就能養成千軍萬馬。


    丟了個女兒算什麽!


    這就是她明白的一切。


    可是因為她遇見了司小爺,他救了她,讓她見到了沐隱娘。


    那個隱忍的作為替身多年的剛毅的女子,她所受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被攝政王拐跑了的真正的沐家小姐沐流光。


    凡音知道了自己身上原來流淌著一半的屬於北央的血脈。


    自己敬仰的溫柔的母親原來是北央與非門縱琴閣閣主嫡後。


    因為她的不負責任的逃離,使得整個與非門陷入險境中,使得與非門所庇護的族人後裔隨時可能被暴露。


    祖母沐香珺,曾被稱之為北國第一女魔頭為了掩護女兒的出走,以閣內門徒沐影之替代。並由於央帝的賜婚,嫁給了嫡親王爺謖壬冉。


    凡音感受到是母親在天之靈冥冥之中的召喚,是母親把她引回了北央,引她回到了與非門,替自己完成她未完成的宿命。


    一度她以為梵塵瑾已經被埋藏進雪地之下,再也不會複見光明。


    沐隱娘將畢生所學交付給她,教導她,撫育她。讓她繼承縱琴閣閣主之位,讓與非門縱琴閣主回歸到正統的血脈之中。


    而她也默默的向沐隱娘許下過諾言,作為愧報與贖罪,她會為她守護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以縱琴閣主之尊,佑他一生安餘。


    那是一個美麗的誓言,那是她永遠不願打破的誓言。


    她緊隨著他的腳步,亦步亦趨,不離不棄。


    直到梵箬籬回到了她的麵前。


    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沒有比她的母親更了解的人了。


    母親說,小瑾你要堅強你要忍耐你要保護你的弟弟。因為世界上沒有比你們姐弟之間彼此更加親近與忠誠的人了。你們的父親,他野心勃勃,他並非不愛你們,而是他的愛以一種畸形的方式,通常的孩子卻承受不住。


    所以那一刻梵塵瑾在母親的病榻之前伏地起誓,要永遠守護住自己的弟弟,要成為他的羽翼成為他的庇蔭,任何人都無法從她身下傷害他,哪怕他們的父親。


    逃離南國之後,父親梵彥笙徹底失去了對南陵國的掌控與信心,他投效了東桑,曾經南陵的盟友,也是梵彥笙十四歲時遊曆天下時中意的國君。


    東桑國的前國君闔帝,開明果斷,冷酷理智,與年輕的梵彥笙不謀而合。


    而國師逍遙,運籌帷幄,為謀大局不惜犧牲小家小我,在格局上與梵彥笙享異曲同工之妙。


    他曾經有過感慨,自己不該生於南國,而是東桑。隻有在東桑,他所恪守的條規才有大義。


    梵塵瑾見到弟弟被父親安插在西荒蠻族部落之中時,便隱約猜到了父親的目的,父親是要為東桑謀國,吞並天下。


    隻有這樣才能顯示出一個謀臣的價值,才是父親與國君談判的資本。


    父親的野心從來不在一朝一夕而在於千秋萬代。


    在父親的長計麵前,無論西荒部落還是北央大國亦或南國亡朝,都架不住滾滾的曆史洪流,終將統一臣服在他腳下,他將是萬國之國的天子將臣。


    可是司小爺該怎麽辦?


    凡音本以為待他奪回蒼城駐守蒼築,偏安一隅便是天下皆平。


    可是眼下卻已朝代更替,北央新帝繼位朝綱蠢蠢欲動,西荒部落虎視眈眈北央境內兵荒馬亂新帝卻熟視無睹。事實上是無人告之。


    隻有一所蒼城,是安不了的。


    自立為國。四個字幾乎頃刻之間從凡音的腦海裏蹦了出來。她暗自訝了一訝,這個念頭從什麽時候出現的?還是早就在那裏了?


    或許母親一直告誡她要提防著父親,其實是要她提防著自己。與弟弟梵箬籬相比,或許自己的主格才更接近於父親。


    父親十一歲滿腹經綸,十四歲遊曆天下,十七歲歸國回朝,與南帝謀譜國事。父親自詡並非帝才,卻有帷幄謀臣之賦,可助帝王攻城略地執掌朝政驅使民心。


    此刻凡音有些被自己的念頭滯住了。


    司幻蓮自嘲的嗤了一聲,順手解下肩頭長披轉身蓋在了凡音的身上。


    在他記憶中她畏寒、怕冷,抱著手爐還會瑟瑟發抖。


    雖然她現在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體態更加的曼妙成韻,眼神冷厲沉凝,可是他依然寧願她還是當初那個除了倚賴他無處可去的孤女。


    “老六,啊不——是央帝前些日子送了詔書過來,讓我安心鎮守蒼築照拂蒼城百姓。書信中一言一語都仿佛時過境遷,我們彼此之間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亦或是什麽都已經過去了。”


    凡音抬起手指撣去他肩頭的落雪,忽然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氣息,那是紫丁花香的味道。


    紫丁花在寒冷的地方無法生長開花,北央從來沒有過。但是她嗅到過,那是在西荒的時候,西荒部落的貴族鍾愛紫丁香,覺得那是一種貴氣的花朵,嬌生慣養,像極了西荒人眼中精致的南國。


    “小爺,這一位央帝的心思未必就比上一位先帝更光明磊落……”


    她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雪融枝上,是已經枯死掉的樹幹,卻因為被寒雪吹打霜凍,反而晶瑩剔透在寒風中傲然而立。


    “聽你的口氣倒是對現在這位央帝十分的熟稔。”


    那帶著自嘲,自輕自慢的語調刺痛著凡音早已被包裹住的心,一陣氣血翻湧身子忍不住跟著顫抖了一下。


    阿巫前輩說她最好心思平緩,切忌大急大燥。麵對旁的人的時候她自然容易心如止水。可是眼前的人是小爺,小爺的語氣分明是在責備她。


    “我與央帝不過權宜之計。”


    “當初你說要帶他走,我什麽話都沒有問,是因為我信你。今日你已是他後宮中的皇後,我亦不會多問,也是因為我信你。”


    “小爺……我……”


    “皇奶奶的遺體,多虧了你!”


    “是我應該的。皇奶奶她身前對我也多番照拂。”


    “謖畢淵登基以後,可是讓她老人家受了委屈?自小老六就不受皇奶奶喜愛,倒是明月還受偏袒些。”


    “沒有。皇奶奶在後宮中一切安好。隻不過突如其來的格外想念你……”


    “是我這個當孫兒的不孝啊!讓她老人家苦苦等候了我多時,卻未能及時去看望她最後一眼。”


    “皇奶奶懂得。皇奶奶心裏頭明鏡般清晰。”


    “我已將二姐接回蒼城去了。二姐那模樣……我能明白她不願再見我們,可讓她在外頭我不放心的。”


    “二小姐受了很多苦。”


    “我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二姐能夠幸存下來。而且在皇城之中躲避了那麽久。”


    想要躲避一個人,哪怕近在眼前也是有辦法避開的。


    “既然皇奶奶已經不在了,二姐也接走了,這皇城之中是沒有什麽再值得留戀了。小音啊,有一個人他來找過我,他希望得到你的原諒,他說隻要他在就沒有破不了的城池。”


    “是沐涯泊又回來了麽?”


    “你知道?”


    “北央有很多秘密,百年來積攢下來的秘密。沒有人能比掌琴閣閣主更了解的了。”


    “他說在攻打城池之前,有一些人他必須要保住。”


    凡音眼神中閃過一絲懨色。


    ……


    “師父,別來無恙。”


    山色客棧中,人來人往,這是進入北央皇城之前的最後一個驛館客棧了。


    沐涯泊依然是一身喬裝打扮,看起來蒼老卻精神,扮演的是個行醫老者。


    隻有那眼底中的一抹精光顯示著這位老者絕非普通人。


    “主閣之中可還有幸存者?”


    “通過記號找到了一些,願意繼續歸順的人我將他們收進了琴門。其餘的那些該散的都散了。”


    “琴門?”


    凡音點了點頭,“自此以後再無與非門。隻有琴門。”


    沐涯泊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與非門徹底散了?”


    凡音將唯一剩下的縱琴閣召集令擺在了沐涯泊的麵前。


    “現在央帝認的隻有琴門,再沒有與非門了。”


    沐涯泊驀然眼角垂下淚來,一手抵在額尖肩膀聳動。


    “與非門居然滅在我輩手上,我沐涯泊有罪!有罪!”


    “師父出逃,可是為了救族人?”


    眼神中的痛色一覽無餘。


    “為何央帝要滅我與非門?”


    “因為與非門之中早有人反了。”


    “什麽?!”


    “與非門的暗主,乃是築南王謖壬冉而非央帝。”


    “可是……”


    “但是因為央帝手中掌握著沐氏族人後裔聚集的村莊詳址,且重兵部署。我花了數十年的時間都沒有辦法全部找齊。梵姑娘,你乃沐香珺前輩嫡係孫女,一定要務必救下沐氏一族。”


    “我該怎麽做?”


    “央帝之位傳承原本就是旦夕之間,所以很多秘密其實並非隻掌握在央帝一人手中。謖畢淵未必知道真正沐氏族人的下落,但有一個人卻必定知道。”


    “什麽人?”


    “百裏老太師百裏克川。”


    “啊?!難道這就是央帝想要百裏明月的理由?要逼迫老太師說出所有知曉的秘密。”


    “極有可能。”


    師徒兩人再次對眸。


    “師父請放心。百裏明月在我手中,我一定會讓老太師先將秘密告知於我。”


    “萬一那老頭不肯?”


    “那我就在他眼前,一個一個殺盡百裏太師府的人。明月公子將會是最後一人。”


    沐涯泊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你真下得了手?”


    “師父難道忘了?百裏道遠就是死在我的手上。”


    “難道你不怕小爺恨你。”


    “他該恨,終究是要恨的。”


    凡音轉身離開之前,沐涯泊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小爺說你的釋魂琴毀了?”


    “毀了。”


    “那琴內惡魂之力?”


    “被我吸收了。”


    “啊!”


    她蒼潦的笑了一下,“也請師父不必告訴小爺了。”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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