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城的天氣難得放晴的時候,梵塵瑾幫著阿巫前輩曬草藥。


    她看到阿巫正在整理一些治療外傷的藥。


    那應該是給軍營準備的。


    “和曜的傷恢複的不錯了吧。這幾日都沒見到他再來換藥。”


    阿巫皺起了眉頭,“其實他還需要更換幾次。但我覺得他可能有些生我氣了。”


    “和曜大哥?不會吧。”


    “是我請小爺去接我的族人,可是……”


    梵塵瑾立刻上前挽住了阿巫的手臂。


    “那不是我們族人的錯。他們隻是來不及告訴你,他們已經都撤到舊城去了。”


    現在的舊城很荒涼。可是有些西荒人依然不舍得放棄那裏。


    “可是和曜一直避著我,我讓他來換藥,他甚至直接讓手下的小兵過來取藥。”


    “他軍營裏有人幫他換麽?”


    阿巫攤了攤手,誰知道呢。


    “小爺回來了!”院子裏的侍衛高聲喊道。


    阿巫前輩立刻從床上抱起了厚暖的裘氅,展開在梵塵瑾的麵前。


    “我在屋子裏不冷啊。”


    “先披上,一會兒小爺進來,必然帶來一身寒氣。”


    阿巫臉上露出過來人的笑容,最近對她來說唯一值得欣喜的就是小爺與梵塵瑾的關係緩和了許多。


    她與梵塵瑾一直在努力著,努力著不讓梵塵瑾的虛弱和不堪一擊暴露在小爺的麵前。


    她知道梵塵瑾心底裏一直隱憂著,曾經是縱琴閣的閣主,武功獨步天下,所以她才能夠毫無保留的在他身邊保護他,暗中輔佐他。


    可是現在哪怕麵對的是長存這樣的,她也沒有了自保的功力。


    她從來不想成為累贅。


    “可是你不是累贅,小音。在小爺眼裏,隻要他真的在乎你,你就永遠不是累贅。”


    “可是在我眼裏,我卻是累贅啊。”


    司幻蓮已經換了一身袍子,可身上的寒氣還是沒有散盡。


    一進屋,他就在暖爐邊坐下,看著阿巫前輩,“前輩,長存的傷勢好些了沒有?好些了就立刻送他走。”


    阿巫回憶了一會兒,“他的傷其實是不礙事了。不過……”


    她看向了梵塵瑾。


    “無牙挺喜歡長存公子,希望他傷勢痊愈了再走。”


    “我就是擔心他傷勢痊愈了,無牙帶著他看了太多。”


    在一旁的梵塵瑾默默吸了口氣,她明白了。是該找無牙聊一聊了。


    司幻蓮驀然有些心虛,“小音,我不是不信任無牙。我知道他就像你的弟弟一樣。但是那孩子的心思過於單純,而長存那個人又太擅於偽裝。”


    梵塵瑾默默低下了頭,她有些懷疑小爺或許根本沒分清長燈與長存其實是兩個人。


    睿智狡猾又擅於偽裝的是長燈,那個蛇蠍一樣的女子。


    長存雖然一心一意要在他父親麵前證明自己,但並不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


    “我會讓無牙送長存走的。”


    司幻蓮僅僅是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的走了。


    小爺冷漠的態度讓她感到有點受傷。


    她不明白為何他最近總是陰晴莫測的。


    “小爺以前是個很溫暖的人。”


    阿巫正要出門煉藥的腳步停住了,梵塵瑾的語氣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找人傾訴。


    “小爺或許隻是不放心那個長存公子。別忘了,他在覆霜城的時候劫持過你。”


    “長存不是個壞人。至少與他那一家子比起來,他是最善良的那個。”


    “可你不也說過麽,天底下沒有永遠善良的人。隻有最後的強者才有選擇善良的餘地。”


    在無牙的簡陋的小屋裏,長存休息的很好。


    他看到梵塵瑾走進來,麵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沒想到你還願意救我。”


    “你和我從來都不算敵人。”


    “可是你站在了司幻蓮的一邊,我站在了長兄的一邊,我們遲早是敵人。”


    梵塵瑾感覺到冷,可是這裏沒有暖爐,她隻好搓了搓手。


    長存是個體貼的人,他一直有著不可理喻的洞察人性的力量。


    他從床頭坐了起來,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被窩裏。


    “你知道麽,我一直很羨慕你和鬼……梵箬籬。”


    “是麽。”


    “他有個姐姐,我也有個姐姐。但是我的姐姐與他的完全不同。我在我的姐姐眼裏始終就是家族的恥辱。”


    梵塵瑾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她能夠明白他的感受,卻是從不同的感受。


    他是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而她是找不到自己所做的意義。


    “有時候不被認可,未必完全是不好的事。”


    “如果你的弟弟像我一樣,從小一事無成,隻會在家人的庇蔭下興風作浪,你還會一如既往的去保護那個弟弟麽?”


    “會啊。隻要他與我流淌著一樣的血脈,就永遠是我會保護的人。”


    “真羨慕他呢。我並不需要誰的保護,隻要他們打從心底裏視我為一家人,而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外人……”


    “小爺——?!”


    無牙的聲音剛剛傳來就聽到門被一腳踢開了。


    司幻蓮站在那裏,驚訝的看著他們倆。


    長存有些淒涼的笑了一下,將自己的棉被蓋在了坐著的梵塵瑾的身上。


    “多謝小爺救命之恩。以及不殺之恩。看來我也是時候離開了。”


    司幻蓮目光陰寒的堵在了門口,“我好像對你說過,再動我的人,不會給你留全屍。”


    長存細細品了一番,然後義正言辭,“我沒有要傷害她的意思。事實上那次在覆霜城我也從來沒有真的想要傷害她。”


    “無牙。”梵塵瑾低聲喊道,無牙一個閃身竄進了屋子,“送逍遙長存走。”


    聽到逍遙長存四個字,司幻蓮才沉靜了下來,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無牙帶走了長存。


    “小爺,東桑國的逍遙天師不是可以輕易得罪的人。”


    司幻蓮卻猛然一揮手,將房門撞上了。


    已經走遠了的無牙聽到聲響不由得頓了頓腳步,轉過頭不安的盯著屋子看了看。


    “走吧小無牙,送我出城。”


    “小爺剛才在氣什麽。”


    “沒什麽,小孩子別管太多。”


    “可是我姐姐……”


    “放心吧,他就算傷著自己,也不至於傷你姐姐的。”


    “好吧。”無牙輕易的妥協了。


    ……


    “我不需要你再為我做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


    梵塵瑾嚴謹的思索起來。


    她不過就是讓無牙將長存送走。


    難道他原本還有別的計劃?


    梵塵瑾瞬間有些緊張起來,不會是壞了小爺什麽安排吧。


    “對不起小爺,我應該先問過你的意思……”


    可是之前她說讓無牙送走長存的時候,小爺也沒有表示反對啊。


    司幻蓮一步欺身上前,手掌抵在了她身後的擋風屏上。


    “我說過了,我現在已經不需要你再為我做任何事情。現在……我足以保護你,為何你還是不信我。”


    他在生氣。他在壓抑著怒氣。


    梵塵瑾能夠感受到他的情緒,但是捉摸不透他生氣的原因。


    於是試探著小心翼翼的道,“小爺,我隻是讓無牙送他走。我是不是打擾了你什麽計劃?”


    “我的計劃就是讓他滾出蒼城。”


    “……他現在離開了。”


    “你不用試圖去接近他。我不需要他們東桑的扶持!”


    震詫了一瞬後梵塵瑾驀然領悟過來。


    “沒……不是的小爺!我並不是為了接近他……”


    “那你吩咐無牙就可以了,為何親自來看他。”


    “為了確認他的傷勢可以離開了啊。小爺,逍遙長存確實是東桑國的人,但是你相信我,在逍遙太極的身邊,他絕對不是最需要我們戒備的人。”


    “哦?那我應該更戒備誰。”


    “她名喚長燈,與長存乃雙生姐弟,小爺你見過她,就是……”


    “我為何要去戒備一個女子!而不是眼前一個男人。”


    “……”啞口無言。


    這明明是不講理嘛。


    一個人不講理起來,還有什麽好說的。


    因為體虛她的臉色不健康的紅暈起來,不一會就開始大冷顫了。


    原本沒打算在這裏久留的。


    “你準備去哪兒?”


    “回府裏去。我冷。”


    司幻蓮歎了口氣,褪下身上裘氅大衣緊緊的裹在了她的身上。


    “馬車在外頭候著。”


    車上有暖爐。


    “小爺你……該不會是特意出來接我的?”


    “今日寒霜。阿巫前輩說你出了門,府中馬車又一輛未少。”


    她忽然覺得抱歉了起來。


    “其實這點路我還是能走的。”


    “我知道。我隻是不想讓你走而已。我有馬車,為什麽要讓你走路。”


    內心驀然騰起的溫暖是陌生的。


    忽然口幹舌燥起來,咳咳咳的一陣猛咳。


    “喝口梨水。”他撥開暖爐上捂著的銅壺,從裏麵倒出了半杯還溫熱的梨水。


    梵塵瑾默默喝下第一口的時候眼眶就濕潤了起來。


    駝著背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裏,乖順而無辜,就像隻弱不禁風的瓷偶。


    “以後出門,不要在風雪裏走,我有馬車供你坐。不要一個人走,我有軍隊可以仍你挑選一個中意的護衛。不要屈尊做任何討好的事情,讓我去。聽明白了沒有?南陵國的公主。”


    “聽明白了,小爺。”


    “在西荒的時候我就說過,你可以叫我阿蓮。但一切隨你喜歡,隻要你覺得自在。”


    “嗯。”


    “你不用擔心琴門的人無法得到重用。順夕現在是明月的得力心腹。沐涯泊也在宮中護衛著央帝的安全。以後無牙若是願意跟我學習帶兵打仗,我也會重用他。”


    “謝謝,小爺。”


    “所以你沒有什麽再需要擔心的了。一切有我在,你隻要料理好自己的身體就好了,可不可以?”


    “好。”


    “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要記住,我會永遠站在你前麵幫你擋住寒風。所以你隻需要待在我的身後就夠了。”


    “可是小爺,我不想做一個廢人呐。”


    “做一個廢人又如何?梵彥笙不容許你做一個廢人,可是我容許你。在我司幻蓮身邊,你不必是一個閣主,不必是一個公主,你隻要是那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就夠了。隻要你願意永遠留在我身邊,我就能護你一世周全。”


    他等這一刻,等這一刻的強大,已經許久了。


    頃刻之間有一麵在梵塵瑾心裏矗立了許多年的高牆轟然倒塌。


    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承受著源自於父母的截然不同的教導。


    可是他們一樣的是,對她給予厚望。


    她必須熟讀兵法她必須博覽群書。


    她必須精通音律,腦海中譜曲成章。


    雖然不知道那些曲子是做什麽用的,可是見到釋魂琴的一刻,一切昭然若揭。


    母親雖然遠離了與非門,心底裏卻從來沒有放下過那份愧疚與自責。


    不讓父親失望是她的責任。


    守護阿籬是她的責任。


    繼承閣主之位是她的責任。


    護佑沐氏後裔有家可歸是她的責任。


    ……


    千千萬萬條,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應該先做什麽了。


    但是今天有人告訴了她,隻需要站在他的背後,便是她所有需要做的事情。


    好像……也沒有那麽難。


    “小爺……”


    “公主還有什麽需要做的事情?告訴末將,末將替您去完成。可好?”


    “好。”


    她回答的很生澀,很不習慣,很局促。


    好在他笑了出來,瞬間覺得心底裏鬆了一口氣。


    “小音啊,有一件事情你能不能接受?”


    “小爺請說。”


    “我想在蒼城建一座別院,不是築南王府原來的樣子,我要不一樣的樣子。”


    “小爺喜歡什麽樣的?”


    “你喜歡什麽樣的?”


    “我喜歡啊……以前南陵國那個家的樣子。”


    “那我們就建成那個樣子。”


    “嗯。以後我們一起去看一看。”


    “看什麽?”


    “南陵國的樣子。”


    司幻蓮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後伸手把她摟進了懷裏,“好。”


    忽然馬車外傳來紛亂的馬蹄聲。


    “小爺在車裏麽?”


    “什麽人。”


    “末將和曜將軍旗下一粟,來請小爺回營有事相商。”


    司幻蓮輕輕放開她,將她身上的裘氅攏了攏。


    “記得我的話,隻需要站在我的背後就可以了。”


    “好。”


    當夜司幻蓮就出城了,帶著和曜,帶著五千精銳兵馬。


    所去之處不詳。


    “聽說小爺是連夜出兵的呢。”阿巫撥了撥燭火的燈芯。


    “嗯。應該很快回來的吧。”


    “今夜入寒,我在房裏多留尊暖爐。你小心別讓火滅了。”阿巫離開前吩咐了幾句屋內的婢女。


    可是入夜後不久,梵塵瑾還是被生生凍醒了。


    她醒來的時候屋內一片漆黑,雖然內功已失但那份警醒還是在的。


    “什麽人在屋裏,不妨出來坐坐。”


    噗的一聲一支火折子亮了。


    微弱的火光下梵塵瑾看到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閣主!”


    是淬鳶。


    梵塵瑾下床要走過去,淬鳶已經撲進了她的懷裏。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閣主了呢……”


    “淬鳶?你還好麽?你怎麽來了?”


    淬鳶感受到梵塵瑾全身瑟瑟發抖,不解的看著她,“閣主,你怎的如此畏寒了?”


    “先把暖爐點上,快凍死我了。”


    “好,好!我是怕外頭有人看見。”


    “沒事。對了屋裏的小婢呢。”


    “閣主放心,我沒傷她,讓她在後屋睡了。”


    梵塵瑾身體一點點暖過來才有力氣看著淬鳶好好說話。


    “你從哪兒過來的?”


    “我從霖城。”


    霖城在西荒與南陵的交界處,當初也是西荒部落軍侵入南陵的入口。


    一時間生靈塗炭寸草不生。


    “阿籬可還好?”


    淬鳶深吸了一口氣,握住了梵塵瑾的手。


    “籬少爺是不讓我來的,可是……眼看著霖城是擋不住了呀。”


    “你說什麽?”


    “國主讓阿籬少爺在霖城練兵,為了攻下西荒幾支始終侵擾了南陵國邊界的部落。可是西荒的部落突然一夜之間結盟了起來。我們得到情報,他們要大舉攻打霖城了。我……我想請閣主援救阿籬少爺。”


    “那父親呢?父親難道不救阿籬?”


    “南陵國複國不久,兵力不及。國主說阿籬少爺若連霖城都守護不住,不配為皇儲。曾經築南王以一倍的兵力抵禦住西荒三倍的兵馬。國主不容許阿籬少爺撤退,阿籬少爺舍不下全城將士,也不肯離開。”


    梵塵瑾嘴角蠕動了一下,整個人猶如石化了。


    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阿籬,她的阿籬……早晚有一天阿籬會被父親逼死的。


    “你可知道是哪些部落去攻打霖城麽?”


    “一共有哪些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以前那個鬼麵部落的鏡王會來攻打阿籬少爺。阿籬少爺說那是他欠下的債,不得不還……”


    “不。不。那個傻孩子!”


    “閣主,您會救阿籬少爺的是不是?你當初留下我在阿籬少爺身邊,就是為了今天去救他的對不對?”


    “對。我會救他。我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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