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長大了。


    看著一個曾經自己懷抱在繈褓裏的孩子已經能夠跌跌撞撞的走路,已經能夠用小小的手握住東西,那種心情是奇特的。


    梵塵瑾看著他,有些親切,又有些陌生。


    他看著她的時候,是完全不認識的。


    他的眉眼有模有樣的,但是他看人的時候很生澀。


    梵塵瑾想起了小國輪,英國輪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也完全不認識她。


    也有畏懼。


    可是小國輪的那一份孩子氣的羞澀的背後是探究,是好奇,是試探。


    眼前的小央帝卻不同。


    他完全沒有那一份好奇。


    反而他的眼神之中有一片死寂。


    那種深沉的,暗的不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懂得的冷漠。


    要麽就是這個孩子是傻的,他什麽都看不懂。


    要麽就是這個孩子的心是死的,他已經什麽都不再奢望了。


    梵塵瑾無法理解作為央帝,為何謖本初會成為後者。


    雖然他眼前年幼,必須依靠長輩的力量才能端坐在皇位之上。


    但是他會長大,他會獨掌天下。


    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


    然而那孩子卻隻是一言不發的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看著她。


    納箬緩緩的走了上來。


    納箬也已經不再是過於梵塵瑾見到的寂寂無名,惶惶不可終日的宮廷女子了。


    她穿著鮮豔的長袍,目光之中帶著一股被壓迫之人抬頭之後的揚眉吐氣。


    可她畢竟是一個沒有家族,沒有權勢的女人。


    她唯一擁有的一點姿色已經在時間的消磨中所剩無幾。


    她這輩子最所有的幸運都用在了遇到午星君上。


    她用她的恬淡,用她的溫柔,用她的貌美青春迷住了那個身居高位的男子。


    他原本可以許她一世安華的,可是最終卻成為泡影。


    但是她為那個男人留下了一個孩子。


    她多少次的想要掐死這個孩子,她對這個孩子的恨意已經無法表達。


    諷刺的是最終卻是這個孩子給她帶來的至高無上的榮譽。


    給了她地位,身份,保障,一切!


    現在她愛這個孩子,她比任何人都愛這個孩子。


    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央帝受傷害。


    因此哪怕沐涯泊都不被容許單獨接近央帝。


    任何人,都必須在她的監督下才能麵見央帝。


    梵塵瑾也不例外。


    梵塵瑾倒並不在乎一個母親的執著。


    天底下任何一個母親都是如此的。


    納箬見到梵塵瑾的時候還存著一絲惶恐的。


    她謙卑的笑了笑,嘴唇哆嗦了一下。


    稱呼在先皇後,還是閣主之間猶疑。


    梵塵瑾看出了她的局促,“太後不必為難,叫我音夫人就好了。”


    無論先皇後,還是縱琴閣閣主,在世人眼中都已經死了。


    隻有梵塵瑾活了下來,那個一度在眾人眼中消失了的梵彥笙的長女,如今南陵國的公主。


    蒼城城主司幻蓮唯獨要娶的女子。


    她活了下來。


    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不是麽。


    可是,日子並不是這樣的。


    並不會在它最美好的時候結束,成為永恒的結局。


    時間是流淌的。


    它最終會流淌向哪裏,沒有一個人知道。


    就像天師經常說的一句話,天機,不可泄露。


    納箬的局促很快影響到了那個孩子。


    身為央帝他對自身的地位完全沒有一個公正的認知。


    他的眼中隻有母親,他的身邊隻有母親,他的所有一切決定都依賴於母親。


    甚至連活著都是母親賦予他的獎賞。


    謖本初弱弱的站了起來,過去拉納箬的手指。


    梵塵瑾的目光瞬間凝視到了小央帝的身上。


    一個帝王,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不該是這樣的。


    納箬的表情尷尬了起來。


    她用力抽走了自己的手,狠狠的看了一眼小央帝背後的王座。


    是讓他坐回去?


    謖本初左右為難了起來。


    母親隻有見到兩個人的時候會起身。


    一個是沐爺爺。


    一個是百裏大人。


    這兩個人的身上氣息完全不同,但同樣都叫小央帝感到害怕。


    他不願意靠近那兩個人。


    所以當他們來找母親談話的時候,他能躲就躲出去,實在不行就在屋子裏到處溜達。


    避開的越遠越好。


    因為他們每次談話內容都是圍繞著他的。


    他應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需要做什麽,必須做什麽……


    無窮無盡。


    他們的存在好像就是為了框定他。


    有時候謖本初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深深的懷疑。


    自己到底是誰?


    因為母親對他描述的關於他身份的一切,都是矛盾的。


    為了安撫謖本初,納箬隻好自己先坐了下來。


    可一坐下立刻想起梵塵瑾還站著,於是表情一陣急促。


    “來人!”她高聲喊起來,隻有謖本初聽得出來,母親的聲音裏隱藏著畏懼,“給蒼城的音夫人端一把椅子來。”


    梵塵瑾畏寒,才坐了一會兒就手腳冰冷。


    “母親,她冷……”


    納箬還在匯報似的說著無關緊要的事,大多數都是她在後宮裏做的。


    仿佛就為了突顯出自己很忙碌,並沒有別人以為的當了太後她就清閑了。


    隻有小央帝注意到了梵塵瑾在瑟抖。


    梵塵瑾微微驚訝。


    她一直以為他沒有看她。


    納箬有些不解。與非門前大閣主會怕冷?


    卻還是叫人重新布上了一盞盞的暖爐。


    瞬間感覺暖和起來了。


    “納箬太後,我此次入宮是為了一事相商。”


    “啊,啊,我聽得百裏大人入宮的時候來說起過了。是關於南陵附屬國的事情吧。”


    “正是。”


    其實這件事隻要百裏明月和沐涯泊麵上談妥了,事情也就定了。


    但不知為何梵塵瑾就是想入宮來看看,看看這個孩子。


    這個被她一手推上了皇位,意味著沐氏一族未來的孩子。


    可是真正看到他的時候不免覺得失望。


    他似乎完全成為了一個傀儡。


    一個人人都得以操控的傀儡。


    “這件事情,沐大人的意思是?”


    梵塵瑾麵無表情的回答,“我與沐大人是本家。隻要說服了百裏大人,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這麽定了。”


    “哦,是,是。對!”


    謖本初小心翼翼看了眼母親,又偷偷瞄了一眼梵塵瑾。


    母親畏懼這位音夫人,對她的畏懼甚至超越了對沐爺爺。


    梵塵瑾起身準備告辭的時候納箬總算鬆了一口氣。


    “音夫人方向,南陵國的事情我們絕對是不會逼得太緊的,那畢竟是音夫人的……”她又瞄了一眼梵塵瑾的臉色,“是音夫人的母國啊。”


    梵塵瑾頷首離開,才走了幾步就感覺到身後有人腳步聲跟著自己。


    雖然內力不在了,但周身的防備心還十分的敏銳。


    在一個轉角處她沒入了陰影中。


    看清楚身後跟來的人兒時,微微吃了一驚。


    在對方茫然四顧的時候驀然現身一把揪住了那人的後衣領。


    “你幹什麽。”


    “啊……”那是個孩子,不過七八歲模樣的男孩子。


    “你是央帝的伴讀?”


    “嗯。”對方眉眼間倒是有些英氣。


    “你叫什麽?”


    “沈沫非。”


    梵塵瑾的心底似乎忽然被什麽壓了一下。


    “你姓沈?可認識沈滄海?”


    男孩遲疑了片刻,瞬息很堅定的搖了搖頭。


    “不認識。”


    後來梵塵瑾是聽順夕說的,那孩子就是沈滄海沈家的人。


    但是沈滄海跟隨小爺離開皇城之後,沈家的人始終對他無法釋懷,即使日後司小爺功成名就,恢複了正名,沈滄海也不再是亂臣逆將,可沈家人依然不容許在家中提起這個人。


    “你跟著我做什麽?”


    “夫人是宮外人,我是宮裏人。宮裏我都走得,怎麽說是我跟著夫人。”


    好個伶牙俐齒!


    梵塵瑾笑了笑,鬆開了他。


    “那你走吧。”


    沈沫非頓了一頓,抓了一把自己的後腦勺。


    自己好像把這位夫人得罪了。


    “其實……我是……”


    “是央帝有什麽話要帶給我吧?”


    “唉?對!夫人您真聰明。”


    被個小孩子誇聰明,梵塵瑾也是啞然失笑。


    “那你說吧。”


    沈沫非居然眨了眨眼,四周看了下,似乎警惕心不小。


    “喏。”


    他拿出個玉搖遞給梵塵瑾。


    “這是央帝給我的?”


    “對。”


    這是賞賜啊?!


    梵塵瑾一時間不懂那個小央帝在琢磨什麽了。


    既然是賞賜,為何不當堂直接賜給她。


    為何要偷偷摸摸的讓人背後交給她?


    “央帝還說。”


    “說什麽?”


    “說讓您拿了就趕緊出宮吧,別多留了。宮裏不安生。”


    梵塵瑾眉頭鎖緊了。


    為了要保護百裏明月,梵塵瑾三人就暫時借宿在了百裏府中。


    她回去的時候,順夕已經到了。


    正跟無牙兄弟兩人絮叨著。


    許久未見,兩人的話倒也不多,不過彼此互相看著眼神中都有一絲酸楚。


    “大哥瘦了。”


    “你倒是健碩了許多。”


    “我現在跟著小爺學帶兵打仗了。以後小爺說,不日後我可以成為大將。”


    那是司幻蓮糊弄他的,無牙雖然自身功夫極好,可是殺氣太重,瞻前不顧後。要想成為大將,不經過數十年的曆練恐怕很難。


    阿巫前輩準備好了熱湯和暖糕,叫了看家護院的小兵及一起來吃。


    梵塵瑾摸出了袖中的玉搖,也不說是哪兒來的,就徑自把玩著。


    兵及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道,“這玉看著不像本玉。”


    “什麽意思?”梵塵瑾好奇起來。


    “這也是近幾年在皇城貴族中流行起來的,由於饑荒病變,小孩子們不好養活,於是就有了算古的道士說用玉石壓歲。”


    “如何個壓法?”


    “用特殊的術法寫上孩子的生辰八字歲法,融合與水,再浸入玉石之中,浮現成字。待孩子成年,方才打碎玉石。可保一生平安。”


    這種玉石自然不可用本玉,本玉昂貴,因此是特殊材質圓融的仿玉石。


    梵塵瑾忽然明白了。


    裏頭有字!


    “怎麽才能看到裏頭的字?”


    “啊?是生辰八字麽。自己寫進去的,為什麽還要看?”


    “我問,如何能看到裏頭的字。你回答就是。”


    兵及想了一會兒,“假玉石粗糲,可融於火烤。”


    在火上小心翼翼烤了半宿,梵塵瑾也不敢直接把玉搖直接丟進火裏,怕碎了。


    就讓無牙擒著個小鐵架,放在火上看著慢慢的烤。


    烤著烤著終於融了。


    但那融的時候隻有一瞬才能看到裏頭的字。


    隨即就與玉石一並消融了。


    無牙抓了抓耳朵,走到梵塵瑾麵前。


    “怎麽了,不是讓你在烤玉石麽?”


    “它融了。”


    “融了?那裏頭的字呢。”


    “好像就那麽幾個……”


    “什麽意思?”


    “我沒看清楚……”


    梵塵瑾倒吸一口氣。


    是她大意了,她應該自己看住的。


    “救救……救救我們?”


    “什麽?!”


    “裏頭的字,好像就那麽幾個,救救我們?”


    順夕在沐涯泊身邊始終未得信任。


    因此對宮廷裏的事也未盡可知。


    如果小央帝寫的是“救救我們”,那這個我們極有可能就是指他自己和太後納箬了。


    梵塵瑾仔細回憶,雖然那對母子在皇宮裏顯得有些小心翼翼,但也完全沒有被人挾持的樣子。


    到底什麽人才會威脅到他們?


    “小音,會不會是涯泊閣主?”


    阿巫前輩說的也有道理,既然能夠派人威脅百裏明月的性命,在宮中威脅央帝母子顯然更輕而易舉了。


    這時朝中紛亂又起,城外的一個村子因為不滿賦稅抽糧,原本就已經活不下去的日子更加疾苦。


    而村中有老人孩子病了,村民想入皇城請大夫,卻被守城將士責令繳納入城稅。


    整個村子一下子暴動了。


    他們一路浩浩蕩蕩舉著火棍、耙子就衝向了城門。


    百裏明月聽聞後立刻出城安撫村民。


    一出城就被人暴怒的村民亂棍打傷了。


    而他身後的守城將士居然當著他麵就關上了城門。


    因為皇城有令,暴民不得入城。


    百裏明月氣的當場罵人。


    最後還是讓人請了阿巫前輩出城救治。


    那些村民病的其實並不重,隻是少於草藥。


    也沒有一個得力的大夫。


    阿巫不解的看向百裏明月。


    “大人,城中並非無草藥,也非無大夫,可為何連城外的村民都不肯救治?”


    百裏明月咬了咬牙。


    “沒錢,沒人肯治。”


    如今皇城中賦稅嚴重,但凡有一技之長的人都仗持著自身的能力不肯輕易幫人。


    隻有收取好處才肯施以援手。


    久而久之,北央原本豁達的民風整個都變了。


    “而且草藥也並非像前輩所說十分富足。”


    城外的確有許多商賈入城販售草藥,但半途就已經被人收買了。


    “到底什麽人大批囤貨?”


    百裏明月怨念的看著梵塵瑾。


    “是沐涯泊?”


    北央朝廷無主軍,隻有一些忠君愛國的將士還願意保衛著皇城。


    可是皇庭內,乃至城中民間私鬥就由不得他們分心去管了。


    於是沐涯泊手持原與非門之人就在皇城中成為了義務的官兵。


    可那些人並不聽朝廷的,也不聽央帝的,他們隻聽沐涯泊一人的。


    百裏明月坦言,他已經分身乏術了,百裏太師府的那些家底都被他變賣,填充國庫。


    百裏府分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其他家人看不得他如此造業。


    其他族人都是有家室的,也確實不宜千金散盡。


    明月指了指身邊的兵及。


    “他原本也是富家子弟,與我是在紅樓相識,相見甚歡。後來為了幫我被家人趕了出來,就隻能與我一道團縮在日益蕭條下去的百裏府中了。”


    梵塵瑾訝異,“可小爺不是送了銀兩給你們?”


    明月苦笑,“杯水車薪。”


    梵塵瑾看向他,眼神有一絲淩厲,“百裏大人可知道一句話,無底洞是填不滿的。”


    明月笑容更蒼夷,“我已經不求填滿,隻求不要陷落的太快罷了。”


    “那又何必再去填它呢。”


    “音夫人的意思是,仍由百姓生在水火,棄之不顧?”


    “棄之不顧是一時的,養精蓄銳是長久的。”


    明月瞬間如遭棒喝。


    “可是……那太過殘酷了……”


    “一日日沉落下去,最終的結局隻會更殘酷。”


    梵塵瑾的麵上露出一絲冷酷。


    那樣的冷酷同樣也出現過在梵彥笙的臉上。


    那是遠慮者的漠視,對眼前蒼生的漠視。


    隻有無視眼前的一人一命,才能看的更遠。


    “百裏明月,趁你還能有所動彈的時候,釜底抽薪吧。晚了,你就隻有玉石俱焚了。”


    “是。多謝夫人提醒。”


    “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日後換取南陵國自由麽。”


    “南陵國是我的母國,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胞弟執掌的領土。但是北央,是我生活的地方,是小爺出生的土地,我一樣不想看著它淪為一片荒蕪。”


    百裏明月抬頭看向她。


    她身上有著大智,有著大非,她天生就是將眾生浮命踩於腳下的權位者。


    而老爺子生前也對他說過,這樣的人命犯孤煞,不宜家室。


    若要兩相顧及,隻有最終耗盡自身,焚於業火。


    明月腦海中想起了那個與自己在皇城中馳騁縱馬的少年。


    阿蓮,我們皇城三子,現在隻希望你能有一個美滿的家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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