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塵瑾坐在窗邊看書的時候,聽到背後的門響動了一聲。


    又到了每日五次,吃藥的時候了。


    她輕輕歎了一聲,“放在桌邊就好了。一會我自己喝。”


    阿加是一個細心的人,但是自從西子部落被滅族以後,他身上溫柔沉斂的東西全部不見了。


    換之的是死氣沉沉,以及一種視死如歸的固執。


    梵塵瑾不是很想看到他,跟他麵對麵。


    從他眼底裏散發出來的絕望的氣息總是容易扼住人的咽喉。


    對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的說,總會過去的。


    但是對於一個整族都被屠滅,成為一支部落最後一個活著的族人的人,卻是沒有辦法輕易說出口。


    “那趁早,說是涼了會腥。”


    梵塵瑾突然像是打了個冷顫。


    她警覺的回過頭來,看著端著藥碗正放在桌邊的司小爺。


    “你怎麽……親自送藥要了?”


    “軍營裏有個士兵病了,是個西荒人,我讓阿加過去看看。”


    “難道沒有軍醫。”


    司幻蓮歎了口氣,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了,“有。但都是北央的大夫,他們……那些西荒族人不肯接受治療。”


    梵塵瑾冷笑了起來,“哪裏有病了不肯看大夫的。分明是北央的大夫不治西荒人吧?”


    “阿巫前輩走了以後,我西荒的兵卒不論大病小病受傷痢疾,統統都是靠自己撐過去的。有時候為了不感染自己的兄弟,他們寧願躺在荒山野嶺裏,慢慢的等死。能熬過去就熬過去,熬不過去連屍體都不會被找到。”


    那是需要有偌大的決心的。梵塵瑾微微訝然。


    “即使這樣,他們依然效忠你?甚至與西荒自己的部落為敵?”


    雖然她很不願意走出去,外麵很冷,是那種戳心刺肺的冷。


    可是司幻蓮備好了馬車,他站在她麵前的時候,不容分辨。


    坐上馬車的時候,是暖的。


    她看了他一眼,很貼心。


    馬車裏的暖爐一直熱著,散發著淡淡的煙霧。


    “我們是去南陵麽?”她語氣輕鬆的說著,眉眼間帶著笑意。


    她知道在這裏若不是他心甘情願放她回去,她是回不去的。


    她就像囚徒,被他軟禁的囚徒。


    雖然她可以在他的眼皮底下去城裏的任何一個角落。


    但是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她可以感受到背後永遠有一雙不會錯失的目光,緊緊的盯著。


    她甚至故意利用阿加出城去,讓他獨自去舊城之外的地方采買稀有的草藥。


    每次回來的時候阿加都會告訴她,他的路線,他身後跟了幾個人。


    阿加嚐試引出所有身後盯梢他的人。


    不惜與當地地痞廝打。


    是舊城的西荒守軍救了他。


    他們邀請他入駐舊城的時候,他動搖過。


    但最後還是回到了蒼城,回到了梵塵瑾的身邊。


    “是怕我死在城裏,小爺不會放過你,是不是?”


    阿加笑的毫無感情,“我現在孤身一人孑然一身,一個人就是整個部落,我還怕什麽?但是我救了你,我就要看著你活下去。這是當年阿巫前輩教導我們的時候就說過,巫醫救人不論來曆不論部落,隻要是人我們都救。”


    梵塵瑾開始對阿加改觀。


    在她眼裏他一直都是個有些軟弱的巫醫。


    即使在麵對被驚雷部落屠族的時刻,他依然沒有太大的起伏,更多的時候是安靜的承受。


    但是他有著和阿巫一樣的作為巫醫的覺悟。


    馬車穿過蒼城大街的時候梵塵瑾從窗口望了出去。


    在白皚皚的雪地上,一雙雙北央人的腳印踏過。


    “他們在這個城裏生活了一輩子了。”司幻蓮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緩響起,“那些老人在我父親駐紮在蒼築關之前就已經生活在這裏。在有北央王朝之前,這裏就已經有了人。”


    “每個王朝都是如此而起的,小爺。起於民,最終滅於民。”


    “父親被先帝發配到這裏以後,我困惑過很久,他與先帝都是一樣的血脈,為何有些人生來高貴有些人生來該死。”


    梵塵瑾這時轉回目光,凝視著司幻蓮的神情困惑起來。


    她皺起眉頭,卻試圖撫平他眉間的皺痕。


    可是手探到一半就被他一把抓住了。


    “小音,你記得的對不對?”


    “不……”她搖著頭拚命的想要退回去。


    退回她溫暖的座椅裏,有什麽念頭在她腦海中翻轉。


    他的指腹按下她的咽喉的時候,梵塵瑾眼神猛地淩厲起來。


    要殺她麽。


    是要殺她麽?


    她本能的想後退,可是身體卻並沒有動。


    他要殺我?


    不。他不會……可是,為什麽他不會。


    腦海中糾結了許久。最終她輕輕抬起頭,攀住了他的手臂。


    “你不會殺我的,司幻蓮。”


    “我為什麽不會殺你。”


    “是你救了我。”


    那個模糊的人影逐漸的清晰了起來。


    她尋找了許久,回憶了很久的那個身影。


    是他……


    梵塵瑾跪坐起來,探身向司幻蓮的時候,他有些隱約的不安。


    她的手掌滑過他的後背,隻需要一根銀針她可以輕易要了他的命。


    司幻蓮的心裏很清楚,他會放過她,可是她呢?未必會放過他。


    “小音,如果你要殺我的話,最好出城再動手。”


    “有什麽不一樣麽。”


    “出城的時候他們會檢查我的令牌。出城以後,你更有機會逃脫。”


    “為什麽我要逃脫呢?知道蒼城司小爺的人頭有多金貴麽,我可以用它換許多東西。”


    “可以換到千軍萬馬,還是可以換取南陵國安平樂業?”


    在司小爺輕慢的語氣中梵塵瑾明白到一件事,對北央來說南陵從來都不是什麽敵人。


    南陵就像一塊肥土,可以吃到自己口中自然是最好的。


    如果吞不下去,也盡量不能成為別國口中的肥肉。


    所以對他來說,南陵國的公主,一個已經滅國又岌岌可危的複國之後的公主,也不過隻是一份擺設罷了。


    梵塵瑾忽然欺身上前,眼眸中流光閃耀。


    那一瞬他陷進去了。


    她的眼眸是他熟悉的,她的臉龐是他千思百轉的,她離他那樣近,可是有多遠卻隻有他們彼此知道。


    他忍不住的微微眨了一下眼睛,可就在紮眼的片刻,他聽到了她輕聲的冷笑。


    “知道麽,我現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司幻蓮猛地瞪著她,手肘一推拉開了與她的距離,反手打開了她的掌心。


    那是一把尖銳的小刀,可是卻閃爍著淩厲的寒光。


    寒光仿佛直接刺入他的胸口,沉悶到透不過氣來。


    “你……要殺我?”


    “我不會的,小爺。”


    她又笑了起來,笑容輕柔和煦,如南陵國的擺柳,飛揚妖嬈。


    “小爺。”馬車外響起了侍衛的聲音。


    “什麽事。”


    “是輪公子。”


    司幻蓮一把抽走了她手裏的刀,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英國輪站在馬車外張望著。


    “小爺和夫人要出門麽?”


    梵塵瑾喜歡這個孩子,這個孩子身上有莫名親切的氣息。


    司幻蓮一步躍下了馬車,麵無表情的對英國輪說,“你去陪著夫人吧。”


    “是,小爺。”


    “等等。”


    “是,小爺?”


    “國輪,她不是……她不再是以前的夫人了。你要小心她。”


    英國輪詫異的回視著司小爺,他卻已經揚長而去。


    “夫人,你跟小爺吵架了?”


    梵塵瑾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怎麽會呢?誰會在蒼城與司小爺吵鬧呢。”


    英國輪有些不明白似的,“以前的夫人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夫人是怎麽樣的?”這是第一次她對以前的“夫人”好奇起來。


    她一直覺得自己就是梵塵瑾,就算有一部分的自己不得了,依然不會影響她的判斷。


    可是見到司幻蓮以後似乎有什麽變得不同了。


    她開始有猶豫,開始不確定,還是疑神疑鬼。


    “以前的夫人,總是對小爺很忠誠。”


    忠誠……


    馬車在一處廢棄的莊園前停了下來。


    至少那個莊園看起來是廢棄的,門口枯草叢生,積雪難行。


    梵塵瑾坐在馬車上並不準備下車。


    可是司幻蓮過來一把將她拽了下來。


    梵塵瑾腳步晃了一下,被司幻蓮手臂穩穩的圈住了。


    那個時候她想擺脫他,可是卻不想自己摔倒在雪地上,這就尷尬了起來。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你不會是想把我囚禁在這裏吧。”


    “你會怕被囚禁在這裏?”


    梵塵瑾仰起頭看向別處,嘴角揚起防備的笑容。


    她不怕,說實話她什麽都不怕。


    甚至被鏡王抓走的時候她也沒有怕過。


    她隻擔心阿籬為了找她會幹出什麽傻事。


    阿籬到底是過於年輕氣盛了,他會在乎的東西太多。


    梵塵瑾在司幻蓮的攙扶下走進莊園。


    她好幾次想遠離他,可是身上的裘袍過於單薄了,而他的身上很暖和。


    畏寒的人本能的趨向溫暖,似乎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莊園的正屋裏躺了幾個人,看起來都是行之將死的人。


    看到司小爺走進來的時候紛紛掙紮的想爬起來,但最後在侍衛的攙扶下也隻能剛剛坐起身。


    “他們都是西荒的將士,現在的族人都還在西荒,在驚雷部落的奴役之下。”


    司幻蓮麵無表情的簡短的說著。


    “我準許他們回去,將自己的家人帶來。但是隻容許了他們的家人,蒼城無法容納他們所有人的部落。”


    梵塵瑾推開司幻蓮的攙扶,走向他們,俯下身檢查他們身上的傷,那都是殘忍的撕裂的傷口,肌膚被撕爛了,裏頭粉色的肉翻露出來。


    他們活不久了。她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人行之將死,已經不可能活下來了。


    可是他們依舊在苦苦掙紮著。


    “小爺……”其中一人還是開口了,“請救救他們!”


    “救誰?”梵塵瑾忍不住問道。


    “西荒的族人,那些無辜的部落,那些與世無爭的部落,他們並不願意挑起戰爭,他們不願意參與到強族的鬥爭中去。但是驚雷部落奴役他們,將他們當做牲口般驅使……”


    “鏡王就是東桑的走狗!”


    在梵塵瑾的麵前,司幻蓮抽出自己的長槍,那是他隻在戰場上才使用的兵器,但是這些西荒族的戰士配得上它。


    他手中的長槍刺入他們的胸口的那一瞬,悄無聲息。


    梵塵瑾漠然的看著他殺死第一個戰士,再是第二個,再是第三個……


    眼角不知什麽時候滑落的眼淚,她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搖晃的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角。


    “夠了!”


    那些戰士的臉上沒有一絲的痛苦,隻有視死如歸的解脫。


    “夠了……司幻蓮,夠了……去找阿加吧!阿加或許可以救他們……”


    “不可能了。”


    司幻蓮背向著她,長槍鋒刃之上的鮮血在凝結,很快結成了一塊,看起來血紅斑駁。


    “梵塵瑾,你比任何都清楚他們不可能被救下。驚雷部落的殘忍在於他們最懂得如何折磨一個人。他們不僅要占領整個西荒,他們要奴役西荒。這才是他的真正的目的。”


    最後那個他,梵塵瑾知道司幻蓮說的是誰。


    那個如她父親一半豺狼虎豹般的男人。


    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當做棋子隨意丟棄的男人。


    司幻蓮將整座莊園付之一炬,梵塵瑾這才注意到隨馬車一起出來的士兵都是西荒族的戰士。


    他們一個個無言無語的站在那裏,垂首致哀。


    英國輪幾次想要下馬車看一眼都被梵塵瑾推回了馬車上。


    直到他們離開的時候,背後的煙火冉冉上升。


    梵塵瑾靜靜的坐在馬車上,雙手抱緊自己,忍不住瑟瑟發抖。


    司幻蓮朝她看了一眼,將身上的裘氅脫下蓋在了她的膝蓋上。


    “你是故意的。”


    “那些人本來就隻有死路一條。你仔細的想一想,想一想你手上沾染過的鮮血。”


    梵塵瑾看向雙手的時候,真的看到了滿是鮮血。


    “我……殺過很多人。”


    “對。”


    “我以殺人為樂?”


    “不。”


    “我必須殺死那些人。”


    “是。”


    “小音,小音……照顧好他,替我保護他……”她雙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誰?!到底是誰……”


    “小音?小音!”


    誰在搖晃她?


    誰……


    那個聲音那麽的熟悉,可是差一點!還差一點!


    她就能抓住那個聲音的主人了。


    “放開我!”她尖叫了起來。


    “夫人?小爺,夫人怎麽了?”


    “來人!去找阿加,立刻去把那個巫醫給我帶來!立刻就給讓他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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