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上前,斜旁忽然閃出一位佩劍的年輕男子,眉鬢如裁,神情驕矜,昂然擋在他與新婦中間。


    三十九郎謝候跟上前來,在李勖身畔道:“此乃先祖母侄孫,譙國何氏的何穆之。”


    李勖微一頷首,端詳起何穆之。


    如今皇帝年輕孱弱,朝政大權握在會稽王父子手中,譙國何氏則割據上遊荊江二洲,仗著地利與朝廷形成對抗之勢。何穆之便是現任荊江二州刺史、南郡公何威之子,據傳文能揮筆立就、武能以少敵多,誌向更在乃父之上,是一少年豪傑人物。


    何氏雖有異心,何威卻有北伐之功,若非其餘士族怕他一家獨大,於後方多加掣肘,何威北伐的基業恐怕也不會功敗垂成。


    李勖幼年隨父母渡江而來,曾親眼目睹胡人鐵騎下中原百姓的慘狀,因此對何氏心存敬意,因就率先拱手道:“原來是何郎,久仰。”


    何穆之“嗯”了一聲,麵色並不因李勖的態度而稍加緩和,依舊抬著下巴用鼻孔看人。


    “論親疏,十七娘乃是我先姨祖母之孫,我的表妹;論人物,我表妹有傾城之貌,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為人更有林下之風。李將軍雖擅騎射,可光憑借武力,卻是不足以娶十七娘的。”


    李勖眉頭微挑,餘光瞥了一眼衣香鬢影中那柄扇骨光潔的紈扇:她排行十七,她親弟謝候不過小她一歲,在族中卻排到了三十九,可知謝氏子孫之蕃盛。


    何穆之見他這個表情,以為他是怯了,語氣透出幾分得意,道:“依禮,新郎應該當場作催妝卻扇之詩,如此方能迎走新婦。”


    李勖點點頭,作詩答對這些,他事前早有預料。溫衡已經為他擬就了三首,他早就熟記於心,已經能寫會誦了。


    正要開口,何穆之卻又道:“欸,既是作詩,自當有個題目。”


    回眸看向身後,朗聲道:“這題目如何擬定,為兄就不越俎代庖了,還請十七娘賜題。”


    謝韶音事先並未與何穆之通氣,這會兒卻聽得興起,正躲在扇後彎唇,聞言稍加思索,嬌聲道:“請李郎以’蟾蜍’為題作詩。”


    蟾蜍,癩哈嬤也。


    這是諷刺李勖癩哈嬤想吃天鵝肉呢,在場眾人無不嗤笑出聲。


    李家眾人雖是大老粗,可大老粗隻是不文,又不是不智,如何聽不懂話裏意思?一時激憤難平,忍不住吵嚷起來。


    李勖回眸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很快又安靜下去。


    李勖搜刮枯腸,在心中將溫衡事先擬好的三首默背了一遍,發現沒有一首能與“蟾蜍”沾邊,他便隻得坦然道:“李某自幼以砍柴漁獵為生,不曾就學。如今雖已讀書識字,依舊沒有臨場作詩之才。倒是事先托人擬了一首,不知十七娘肯聽麽?”


    何穆之一眾原本等著看他抓耳撓腮麵紅耳赤,或是趕鴨子上架胡謅一首打油詩,哪想這人竟就大大方方承認了他不會,還坦率地將“托人”二字說出口,若不是知道他的出身,他這舉動倒還真有幾分名士之風。如此再要嘻笑,反倒顯得他們這些士族之人沒有雅量。


    韶音於扇後撇了撇嘴,心想這人好沒意思,因就嘟噥著“嗯”了一聲。


    李勖便從容不迫地將腹中一首背誦出來,末了看向何穆之。


    何穆之實在不甘,可是十七娘已經“嗯”了,他便不好再說別的,眸光掠過一旁地上紅泥封口的喜壇,忽然又有一計湧上心頭,笑道:“既是不能作詩,便該罰酒一壇!”


    沉默許久的王耀之也跟著附和,“正是!李將軍家在京口,北府重地,我等雖有送親之心卻不便隨行,正缺了一口喜酒。將軍在此飲了這一壇酒,也算是圓了這樁憾事。”


    一壇酒雖不少,對李勖這樣威猛的武將來說,應該不算什麽,這也算是給了他台階下,一眾人均注視著李勖,等著他識趣地就坡下驢。


    韶音忽然覺得意興索然,還以為這些人能想出什麽妙招來,看來不過就是騎馬射箭作詩喝酒這些,沒有一樣能攔得住這莽夫,沒意思極了。若是九郎在這,哪裏用得著這些草包!


    正等著聽那莽夫咕咚咕咚的牛飲之聲,卻聽他略有些低沉的嗓音再度響起,“抱歉,戰事瞬息萬變,飲酒難免誤事。某曾立下軍令,我帳下眾將士一概不準飲酒,違者斬立決,某亦不能例外。”


    說著將手臂一展,語氣不複先前的溫和,已是十分的不容再議,“上茶來!今日李勖以茶代酒,敬列位!”


    謝韶音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將麵前的紈扇移開些,一眼望過去,正好見到他脖上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正仰頭將盞中茶一飲而盡,隨後向自己望了過來。


    韶音一驚,立即又躲到了扇後,一時心跳如擂。


    他左臉上似乎是有一方淺淺的笑渦,方才他看到自己,好像是笑了一下?


    他笑什麽?


    韶音忽然又覺得有些氣,想了想,又將紈扇移開看出去,正對上李勖一雙肅湛的眸子。韶音瞪著眼睛將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這一眼終於看清楚了,他左頰上那方“笑渦”實則是一處箭傷。


    “哼!”


    韶音瞪了他一眼。


    紈扇複位。


    人聲嘵嘵中忽聞勒馬嘶鳴之聲,隻聽那不飲酒的將軍朗聲道:“回帳!”


    ……


    夜幕四合,迎親和送親的隊伍高擎火把,烏衣巷自新亭渡口迤邐出一條長長的火龍。


    火光映照在行進人群的衣裳上,在暮色中形成一道奇異的分野:一側布麻粗糙,一側錦繡燦爛。


    李勖騎著汗血寶馬走在最前,身後是一輛四駕的七寶皂輪通幢車。後麵不斷有人追上前來,到馬車旁與車中人說話。


    先是小郎君司馬德明。


    “……若不是長生道作亂,今年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身處會稽避暑了。可惜世事變遷,如今我是俗務纏身,十七娘亦嫁做人婦,春在堂也毀於戰亂,真是令人唏噓!唉,竹林佳處,曲水流觴,琴劍會友,詩畫相酬,清風與明月同夜,春林與白日共朝……風雅年月,實在是令人難以忘懷!”


    聽語氣,他似乎對謝韶音的出嫁頗為傷感。


    李勉行在車左前,將司馬德明的話聽得很清楚,壓低聲音問李勖道:“二哥,他說這一大堆風啊月啊的,到底啥意思?”


    李勖麵無表情,隻聽車中人答道:“這有什麽?如今叛亂已經平定,春在堂自可重建,不過是時日而已。若心存風雅,無論何時何地都可行風雅之事,我看你不是俗務纏身,而是塵務經心,天生俗物罷了!”


    語氣裏竟是存了幾分高高在上的教訓之意。


    那司馬德明也不惱,隻是頗為羞愧地笑笑,道:“十七娘教訓得是。我是個俗物,你出嫁……我自是不能免俗,隻覺、隻覺心裏悶得緊,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你什麽都不缺,我也不知該送你些什麽好,知你愛香、又屬兔,便命宮裏匠人特製了這玉兔搗藥的香合來……你且放心,此物雖陋,世上卻獨此一個,旁人都沒有的!你隻當無聊時把玩之物收下,莫要嫌棄。”


    李勉回過頭去,便看見火光中一隻羊脂玉似的手自車窗探出,從司馬德明手裏接過一樣玲瓏物件。


    “二哥!”李勉忍不住又喚了一聲,“你看見沒有,啊?他們、他們……”


    李勖依舊麵無表情,麵上棱角在夜色中卻顯得格外分明,李勉當時便住了嘴,隻聽車裏人淡淡應了句“嗯”,似乎很是漫不經心。


    司馬德明還想說什麽,車內人似乎懶得答話,他隻好悻悻走向後方。


    何穆之踵跡而來,與司馬德明擦肩而過時,二人俱都側目而視。


    “李將軍”,何穆之揚聲道,“我與十七娘說幾句話,你不會介意吧?”


    李勖微側過頭來,“豈敢。”


    何穆之一笑,隨後彎指敲了敲車壁,“猜猜我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了?”


    過了許久,車內人並不答話。


    “十七娘?”何穆之有些疑惑,“你怎麽不說話?”


    他接連追問好半晌,車內方才答道:“你是誰,憑什麽與我說話?事先問過我介不介意了麽?”


    何穆之啞然失笑,瞟了一眼李勖的背影,彎腰打拱笑道:“都是仆的錯!十七娘,仆想與你說幾句話,未知芳意如何?”


    “哼!誰堵你嘴了?”


    “猜猜我要送什麽禮物給你?”


    “你若誠心送我,自然雙手奉上,我為何要猜?”


    何穆之嘻然一笑,掌心攤開,現出一盤金光粼粼的軟物,向下一抖,卻是一把環環相扣的的金絲軟劍。“此乃我阿父十年前北伐時從燕人部落征獲所得,名為金蛇信,據說是燕人王族世傳的寶物,天下僅此一隻,真正的獨一無二。寶劍贈巾幗,聊以此物表寸心,賀十七娘新婚之喜。”


    “寶劍贈巾幗”,李勖心裏琢磨這句話,耳聽得車窗開啟之聲,車裏人似是將那金蛇信接到手中把玩了一番,之後懶洋洋地答道,“唔,尚可。”


    何穆之流連一陣,戀戀不舍離去。


    很快又有其他郎君絡繹而來,這七寶皂輪通幢車仿佛一隻貔貅,張著嘴悶聲不吭地吞咽寶物。


    晚風送來河水的腥氣,新洲渡在望。到了渡口,送親的隊伍便該停住腳步,迎親之人棄車登船,往京口而去。


    京口,流民兵騶集聚之地,遙遠而陌生。


    韶音歪在車內,被一堆珠光煥然的寶貝簇擁著,心頭忽然湧上一股難言的滋味,像是有些空。


    “阿紈!”


    一片潮黑中忽然有人喚她。


    韶音聞聲探出頭去,果然是王耀之,目光看向他身後,空空蕩蕩,隻有拉長的人影。


    韶音忽然覺得氣憤難平,伸手就要將車窗關上。


    “阿紈!”


    王耀之又喚了一聲,用手臂格擋住車窗,飛快向內拋擲一物。


    韶音低頭,膝上多了一枚粽形香囊,拿起輕嗅,芳辛微苦,不似尋常香料。


    “這是什麽?”韶音皺眉問道。


    “他染了風寒臥病在床,實在不能出門,這才沒能親自過來送你。”


    王謝兩家在烏衣巷中比鄰而居,多大的風寒,這麽兩步路都走不得了,敷衍人的托辭罷了。韶音重重“哼”了一聲,將臉擰到一側。


    “他要我將這東西轉交於你,還要我帶一句話給你。”


    韶音的心忽然懸到了半空,呼吸為之一滯。


    王耀之籲出一口氣,一時不知該不該將原話轉達,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他要我告訴你,’恭喜你覓得好丈夫,既嫁為人婦,便要孝順舅姑、好好服侍夫君,不要再像從前那樣頑劣,招人、招人……”


    韶音的唇抿成了一條線,手緊攥住那香囊,胸口劇烈起伏,喉頭酸澀,“招人什麽?”


    王耀之不敢看她,囁嚅道:“……招人討厭。”


    江風獵獵,濃黑的浪迢遞而來,拍打堤岸石壘,濤聲陣陣。馬車停止了行進,箱籠細軟從輜車上卸下,運到碼頭上停靠的鬥艦上,渡口的人聲和腳步聲嘈雜起來。


    阿筠和阿雀收拾好東西過來,見到王耀之後雙雙佇足,背過了身去。


    “阿紈”,王耀之歎了口氣,“千裏送君,終須一別。你當真沒有什麽話與他說麽?”


    夜色深重,黑暗中看不清韶音的麵孔,隻聽她似是冷笑了一聲,隨後道:“煩你代我轉告他,多謝他的美意,父親為我擇婿,我自是極滿意的。他有功夫操心我,不如多操心他的親妹阿泠,想必阿泠嫁到馮毅家中,定是能孝順舅姑、好好服侍夫君的!”


    “還有”,韶音將那香囊用力擲出,“他這鬼東西,我不稀罕!”


    夜色中,小小的香囊在半空中劃出一道不起眼的流線,這流線被江風一吹,輕易偏了方向。


    李勖習武多年,眼力敏銳於常人,下意識地一伸手,抓住了半空中這小小的黑點。


    香囊味道芳苦濃烈,李勖劍眉微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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