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位於正院正屋。


    為迎謝氏新婦,李家特地將舊宅整飭翻新,之後闔家老小一齊搬到了西跨院,將正院空出來留作李勖新婚之用。


    這樣一來,整座三進的小院就成了新婚夫婦獨居之所,算得上是寬敞、清淨。


    饒是如此,小院仍是被韶音帶來的下人和物什塞得滿滿當當。


    那整整一船的箱籠還來不及拾掇,現下就堆放在後罩房裏;十多個婢子的鋪蓋占領了餘下的廂房、耳房,加上陪嫁的廚娘、夥夫、粗使下人,一輛四駕的七寶皂輪通幢車……整座宅院一下子就顯示出人丁繁盛、六畜興旺的氣象來。


    今夜新婚,每間房門前都高懸紅燈,照得院中一片紅豔。燈下各有執夜婢子兩人,俱都緩鬢傾髻,以花黃、麵靨、斜紅貼麵,相互間輕聲細語,低低交談。


    半人高的博山爐被置於院中階上,紫煙嫋嫋,異香襲人。透著輕颺的煙氣,院中眾婢紗衣搖曳,恍若禦風而飛。


    正屋亮如白晝,有婀娜人影投於窗紙之上,時聞笑語之聲。


    京口重鎮的雄風為滿院旖旎阻隔在外,此處已是另一重人間。


    李勖步入院中,看到的正是這樣一番景象,心頭頓時湧起一股微妙的不適感,一個陌生的詞忽然躍上心頭:溫柔鄉。


    門口眾婢猛然間見了他,立即停住交談,低頭齊聲行禮道:“郎主。”


    這一聲之後,屋中笑語戛然而止,一瞬間,窗上人影、地上燈影俱都靜止,連那博山爐中的煙氣似乎都停止了搖曳。


    李勖推開房門,見到原本靠窗的矮幾被挪到婚榻之前,幾麵上散落著幾堆莖葉斷折的花草,地上擱著三隻蒲團,兩大一小三個婢子垂頭立在一旁,麵上俱是倉促之色。


    新婦正盤膝坐在榻上,手中捏著一枝毛茸茸的狗尾草,一雙原本狹長的大眼睜得滾圓,正朝自己瞪視過來,那目光渾似幼獸炸毛時的虛張聲勢,一如昨夜。


    很顯然,她方才是在與人鬥草。從她身前高高一摞判斷,她的戰績應該還不賴。


    韶音沒想到李勖竟回得這樣早。


    她初來這完全陌生之地,心中不安難以自抑,根本無法入眠。先是帶著人將這正屋裏外都看了個遍,回房後仍覺惴惴,便喚了阿荏進來,與阿筠、阿雀四人一處鬥草,閑話打發光陰。


    阿筠初時不同意,小娘子卻說李勖定然晚歸,她便也沒有堅持,隻教外邊幾個機靈些,見郎主歸來務必及時通報。


    不想,幾個人鬥著鬥著就忘了形,李勖又出人意料地早早歸來,於是就被他撞了個正著。


    陳郡謝氏雖說是“重情輕禮”,可是畢竟是名門望族,謝氏女郎新婚之夜這般做法,要是傳了出去……阿筠羞愧難當,心裏悔得要命。她自忖是小娘子身邊最沉穩得力之人,今日竟也隨著小娘子胡來,一時間真是又自責又懊惱,差點掉下眼淚來。


    韶音見幾個侍女這副模樣,輕聲道:“你們先出去吧。”


    阿荏如蒙大赦,抬步就想走,見阿筠阿雀兩個仍在原地,便也頓住腳步,不敢走了。


    “沒事,出去吧。”


    聽韶音再次開口,阿筠方才遲疑著邁開腳步,三個侍女一步幾回頭地出了門。


    槅扇輕輕闔上,房中隻剩下韶音和李勖二人,一時無話,隻聞燭火畢剝之聲。


    李勖從未與年輕女郎這般單獨相處過,她又好像很畏懼他……想到這裏,他俯身從幾上拾起一隻草莖,雙手持著,勾在韶音手中那隻狗尾草上,輕輕一拉,那狗尾草便斷成兩截。


    “我幼時也玩過這個遊戲”,他說著,麵上浮起一絲平易近人的微笑。


    從他進來以後,韶音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張著,時刻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隻見他忽然俯身而來,擋住了身後搖曳的燭火,巨大的影子流水般兜頭蓋臉地漫了過來,瞬間籠罩了她的整個身體,那三萬六千個毛孔霎時齊聲叫嚷“快跑”,汗毛根根直立。


    手中的狗尾草斷裂,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脆聲,麵前高大雄壯的男子臉上揚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毛骨悚然。


    他這是在暗示,捏死她就跟拉斷這根狗尾草一般容易?


    欺、欺人太甚!


    怕到極處反生怒,韶音深吸一口氣,提至胸膛,又緩緩籲出,落於丹田。


    開口便脆生生地中氣十足:“李勖,我已經向阿父稟明,效仿古人反馬之禮,與你試婚三月。三月之後,若是你我二人秉性不和、脾氣不投,我們便離絕兩散,再無關係。你可聽明白了?”


    李勖緩緩直起身來,沉默了。


    半晌,他開口道:“試婚?”眉頭微挑。


    韶音既已將醞釀了一整日的話說出口,愈發理直氣壯,“正是!你可願意?”


    李勖沒說話,麵上亦看不出什麽表情,轉身將喜服的外袍脫了,搭在榻旁的衣架上,轉身進了淨房。


    韶音盯著他的背影哼了一聲,顧自上榻,翻身麵朝裏側。


    他不樂意也不由他!天下萬事莫不講究個兩廂情願,隻要阿父同意了,屆時她乘著謝家的馬車返家,難道他還敢阻攔不成?


    淨房傳出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接著是巾架、盆盤移動之聲。那裏麵所設俱都來自她的閨房,澡豆甲煎、露瓶浴桶,無不是私人之物,還是頭一次與一個陌生人分享,而這人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


    韶音強壓下心中的不適,忍著沒有說話。


    很快,淨房的門再次打開。


    腳步聲從淨房門口開始移動,先是靠近了窗邊——室內的光一下子暗了下來,他滅了火——後又向著榻邊移動。


    韶音感覺自己背脊僵硬。


    他在她身側躺下,放下了大紅色的綃紗帳。


    一股完全陌生的氣息在帳內彌漫開,韶音忽然覺得自己麵頰發燙。


    “怎麽試?”


    身後的男子忽然這樣問了一句。


    他這是……答應了?


    韶音驀地翻了個身,不期與他四目相對。


    龍鳳燭的柔光透進紅綃帳,將他剛直的輪廓也映得柔和了,讓他看上去並沒有那麽可怕,反倒是有些……英俊。


    韶音的心砰砰直跳,欲翻過身去,不想看他。


    一隻手忽然搭在她的腰上,不輕不重,卻教她無法翻動。


    李勖支起上半身,俯在她身上又問了一遍,“怎麽試?”


    腰上傳來異樣的溫熱,他的氣息熾熱,眸光似乎也是熾熱的。


    韶音的臉像是被火光烤紅了,開口也有些幹,“還、還能怎麽試,該怎麽試、就怎麽試!你放開我!”


    李勖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神情裏露出一絲疑惑,“你沒有乳母麽?”


    大戶人家的婦人一般都不親自哺乳,而是將嬰兒交由乳母養育。女兒出嫁時,乳母隨之過到夫家,一般都會擔起教導房中事、後宅事的職責。


    謝夫人早亡,這職責更該由乳母擔當才是。


    韶音被他這忽如其來的話問得一怔。


    她的確是沒有乳母。


    阿母王瑾對唯一的女兒疼愛至極,一直親自哺育、親自教養,直至撒手人寰。那時的韶音已經七歲,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紀,受不得一點約束,加之思念母親,日夜啼哭作鬧,謝太傅隻好親自帶著她,尋找保母之事就此耽擱。


    謝太傅喪妻之後加倍疼愛女兒,可謂是萬事都由著她,任她自己挑選了一堆年紀相當的侍女,任她日日在烏衣巷中呼朋引伴,在會稽山陰的春在堂中交遊燕飲。凡有所求、無所不應,百依百順。


    一朝出嫁,謝太傅終究隻是父親,隻顧著教人看好她、安撫她,哪裏能想到這些。


    長生道作亂以後,家中接連遭逢變故,幾位女性長輩喪夫喪弟,也是心情沉痛,一時間都將這一茬給忽略了。


    是以,韶音於男女之事依舊懵懂。


    李勖見她神情,心中便有了答案,鬆開手重新躺下,無聲地歎了口氣,“睡吧。”


    她雖美貌動人,行事卻一派天真,言語、動作中不時透出一股孩子氣,而他已經是二十出頭的成年男子,實在做不出趁人之事。


    韶音被他問得摸不著頭腦,見他此刻安靜躺著,先前的忐忑消散大半。她其實也不知自己在忐忑什麽,隻是懵懵懂懂地覺著,這男子頗為危險。譬如說,他方才將手放在了她的腰上,那種感覺就很……很危險。


    “這麽說你答應了?”韶音試探著問他。


    “嗯。”


    “……你不要稟明你的阿母麽?”


    “不用”,李勖輕聲道,“我自己的事可以自己做主。”


    韶音“哦”了一聲,心裏忽然有點羨慕他。


    閉上眼睛,枕邊人均勻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入睡有些困難。


    “李勖”,韶音睜眼看向他,“燭火太亮了,我睡不著,你去把它滅了。”


    李勖沒動,輕聲為她解釋:“新婚之夜的龍鳳燭寓意白頭到老、香火延綿,是不能熄滅的。”


    韶音聞言忍不住撇嘴,才三個月而已,哪裏就白頭到老、香火延綿了?哼了一聲,拉著被子蒙上了腦袋。


    李勖側頭看向身旁鼓囊囊的一團,眉頭微皺了下,還是起身下地,將那兩盞燭移到了門口,又將一扇屏風移到榻前,重新躺下後道了句“睡吧”,一夜無話。


    ……


    韶音第二日睜開眼時,身旁已不見了昨夜的男子。


    日光柔和地透進帳中,已是天光大亮了。


    她素來都有早起練習劍舞的習慣,功課幾乎日日不落,甚少起得這樣晚。一想到昨夜竟與一個陌生男子同榻而眠,還睡得如此香甜,以至於天光大亮了才悠悠轉醒,韶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阿筠和阿雀聞聲進來,兩人眼下都有些發青,顯然是沒有睡好。


    阿筠扶她起身,輕聲道:“郎主去前庭練武了,教小娘子醒來再喚他用早飯,飯後一道去西院見過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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