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多雨,早上還是風和日麗,上午便起了風,至晌午天已經完全暗沉下來。不多時,江上烏雲卷集,下方黑水滾滾,雷聲轟隆而至。


    天沉地暗,牙旗獵獵,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照亮了四十裏蒼江對岸的廣陵,瓢潑大雨已在頭頂。校場上的兵勇紛紛回到棚下避雨,卻見江畔仍有二人當風而立。


    那玄衣男子肩寬背闊,身量極高,有百戰百勝之能、萬夫莫敵之勇,正是他們的將軍李勖,而那白衣小子則鶴勢螂形、麵若好女,乃是謝太傅之子,自秦淮河畔烏衣巷而來的三十九郎謝候。


    謀士溫衡也隨眾兵士一道向著這郎舅二人望來,眼見天地之中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並肩而立,不由好奇此刻這二人心中所想可在一處。


    謝候見慣了會稽的山明水秀,乍見京口亂雲激流,不由為這番雄奇壯美之景所震,隻恨此刻無筆墨在手,不能立刻將這方風雲奇絕鋪染到錦繡之上。


    “山河壯闊,如何不令人生出丹青之意!”


    可是身旁高大的男子卻像是不解他這番風雅,隻是袖手於長風之中,沉默地憑江北望。江風將他寬闊的額頭吹出了一道淺淺的川字紋路,兩道濃黑的劍眉出鞘,似乎被激出了平日裏深深隱藏的殺氣。


    謝候心神一震,忽然發現了身邊這位昂藏偉丈夫身上迥異於衣冠子弟的雄壯之美。


    “好一股東南風啊!”


    溫衡笑著走上前來,為二人各遞上一隻雨笠,“謝郎君這幾日可還住得慣?”


    謝候聞言,方才注意到麵前的江水滾滾而去的方向乃是西北,麵對這不盡長江,自己方才想的是景色雄渾、人物豐美,而姐夫想的……大概是中原父老,故國失地。怪不得他方才不接話,隻怕是在心中恥笑士族子弟隻知附庸風雅、不問百姓疾苦了。


    果然,李勖接過雨笠,邊走邊道:“溫先生知我!”


    謝候暗暗慚愧,一路沉默跟隨進入室內。此處十幾間簡易棚室乃是臨時修建的軍府,正中一間寬敞明堂歸於李勖,其餘則歸溫衡和幾個校尉做簿記指揮之所。


    謝候這幾日都在此處學騎射,李勖便命人辟出一間給他做臨時歇息之地,他日日來此,已經與幾位校尉都混了個麵熟,方才一路走來時粗略看去,卻發現似乎是少了一人。


    步入堂中,溫衡袖中抽出一本卯冊,翻開最近一頁,呈遞到李勖麵前。


    謝候在側,看見那卯冊上“趙化吉”三字之後圈了個大大的“病”字,再往前看,這病假卻已經請了不止一次,而是密密麻麻、幾乎隔日一病了。


    按李勖帳下軍規,三次無故缺操,棍五十。趙化吉早就攢夠了兩次,隻為鑽軍規的空子,於是便頻繁記病。


    卯官何嚐不知他這鬼把戲,奈何他是趙勇之侄,又與主將沾親,是以拿他沒辦法,隻能他說如何記便如何記。


    李勖對此早就心知肚明,帳下四部兵馬,唯有趙化吉帶的丁部鬆弛懈怠,部眾屢屢犯禁、屢教不改。


    這些人原都是趙化吉之父趙武的親兵,趙武懦弱怯戰,貽誤戰機,致使大軍深陷敵圍,自己也被長生道所殺。趙化吉倒是比他的先君勇武,可惜徒有鬥狠之能,而無將兵之才,率領一眾人馬無頭蒼蠅似的亂竄,被叛軍打得稀裏嘩啦。趙勇無奈之下,隻得命這隻隊伍就近歸李勖調遣。


    這個命令不過是權宜之計,待到戰事平定之後,趙武的人馬還是要由趙化吉統領,而趙化吉與李勖依舊是平起平坐的關係。


    然而,浙東大捷之後,李勖因驍勇善戰橫空出世,被封為建武將軍,這是朝廷敕封的正兒八經的四品武官,而趙化吉這個“校尉”充其量隻是趙勇的私人屬官,從名義上就矮了李勖一大截。


    這還隻是名,若論真本事,二者更是天差地別。


    李勖原來不過是一個小小隊主,手下隻有百十來人,幾年的仗下來,手下人馬越打越多,如今已有五千之眾;而趙化吉父子硬生生將三千多人打剩了一千,若非李勖施以援手,隻怕這剩下的一千人也會凋落殆盡。


    名實兩敗,是故,趙化吉歸於李勖帳下已成定局。


    可話雖如此,李勖想要的卻並不是鬆散的烏合之眾,而是一隻凝心向力的堅銳之師。趙化吉雖不能成事,卻可利用身份壞事,他不滿李勖整頓軍紀、操練人馬,帶頭犯規,明裏暗裏不服管教,導致舊部兵士有樣學樣,有恃無恐。如此影響惡劣,已是非整治不可。


    溫衡今日遞上卯冊,便是暗示李勖該到了出手整治的時機。


    謝候對趙家人自然沒有好感,隻是北府軍如今的主子仍是趙勇,因此他也很好奇姐夫會如何處理此事。


    說話之間,大雨瓢潑而至,滾珠一般敲打在窗上,前方江麵已是驚濤翻墨,白浪跳珠。


    李勖收回目光,合上卯冊,淡淡道:“要變天了。”


    長生道之亂既平,荊揚之爭便已提上日程,隻是不知是小郎君當先發難,還是何穆之先發製人了。


    “將軍說的不錯”,溫衡將手中羽扇往卯冊上輕輕一叩,“正因山雨欲來,身上這膿瘡便不能再拖延,該給他上點藥了。”


    李勖卻是搖頭,眸光凜然,“來不及了,正因山雨欲來,這膿瘡便不必再醫,隻等個合適的時機,將它連根挖掉便是。”


    這話聽得謝候一驚,正琢磨“挖掉”二字的含義,溫衡已笑著搖起了扇子,點頭道:“衡亦早有此意,先前隻怕將軍顧念裙帶之誼,養癰成患,既然將軍已下定決心,那就最好不過了。隻是此舉必然激起丁部騷亂,趙都督早就對將軍心懷戒備,屆時定然借此發難,將軍應早做準備。”


    溫衡所言亦是李勖心中所患,北府將士江湖習氣甚重,多年征戰,早就養成了一道殺、一道潰、一道搶、一道分的習慣,相互之間勾肩搭背,多以義兄、義弟相稱,便是祖坤、褚恭二將亦與趙化吉是把子兄弟,如今這二人雖已服膺,但心裏對趙勇這位舊主未必沒有舊情。


    趙氏、刁氏盤桓京口多年,相互結為姻親,互為倚仗,李勖想要取趙勇而代之,著實還欠一把火。


    若是能借趙化吉這捆柴引燃這把火,倒也不失為檢驗和凝聚人心的好時機。


    李勖倒是不怕徹底得罪趙勇,如今多事之秋,戰事頻仍,隻要有戰,趙勇就離不得他。


    “溫先生所言甚是,此事不可操之過急,還要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溫衡頷首,微笑著望向窗外,此刻仍是風雨大作,江上亂雲纏繞、電閃雷鳴,一片混沌之中,他卻仿佛看見了玉宇澄清後的萬丈霞光。


    謝候也望著外頭的大雨出神,父親教他想法留在姐夫軍中,他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父親的用意。


    亂世風雲出英雄,世道不破不立,也許姐夫就是那天命之人,可他出身低微、根基尚淺,手下並無多少可用之人,一旦局勢突變,他就算是再不情願,也不得不倚重姻親。


    這場大雨來得迅疾,走得也利落,約莫半個時辰的功夫,外頭已然豔陽高照,空氣清新如洗。


    風雨止息,醉香樓雅間隔壁的動靜就顯得格外清晰。


    初時隻是幾個醉鬼粗著嗓門高聲嚷叫,韶音正準備喚夥計去隔壁勸阻,可那嘈雜的交談中卻驀地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名來,隻聽那夥人道:


    “……李勖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砍柴的窮小子,也配與趙兄平起平坐了?”


    “欸,今時不同往日,人家如今壓了咱們一頭,我就是有心照應弟兄們,也是無可奈何!”


    “哼!不過是攀上了謝家就忘了都督恩義的鼠輩罷了,如今天下承平,兄弟們好不容易得了空,能夠好好休整一番,他卻非要建個校場,還要日日操練,還美其名曰什麽’厲兵秣馬’、什麽’未雨綢繆’,去他娘的!老子就不去,他能奈我何!”


    ……


    四娘氣得小臉煞白,低聲與韶音道,“趙化吉”。


    韶音方才就覺得其中一人的嗓音甚是熟悉,得四娘提醒,腦海中頓時浮現出趙化吉那碩大的下巴包裹著的猥瑣笑容,不由一陣厭惡。


    談笑聲中,隔壁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似乎是有人進去勸阻,教他們低聲些,勿要驚擾了別的客人。


    那喧嚷聲果然低了下去,可不知怎地,忽然又爆發出一陣笑聲,緊接著就傳出了女子的帶著哭腔的掙紮求饒之聲和□□的調笑之聲。


    莫非方才進去勸阻的不是夥計而是位女子麽?


    這些兵痞,竟敢光天化日調戲民女!


    韶音怒不可遏,當下抽出腰間軟劍,朝著雅間薄薄的間牆狠狠一抽,“啪”地一聲炸響過後,隔壁聲音霎時靜寂。


    緊接著,這邊的房門便被人猛地踹開,一個酒氣熏天的壯漢闖了進來,一句“媽的”才說到一半,隻見菱花窗前那正朝著自己怒目而視者竟是一位容光皎然的絕代佳人,驚豔之下,滿腔怒火頓時煙消雲散,硬生生將剩下的那個“的”字憋了回去,聽起來像是叫了一聲響亮的“媽”。


    韶音冷笑一聲,“我何時多了你這個乖兒!”說話間手中的軟劍猛地一拋,這漢子不加防備,紫黑臉膛頓時被抽出一道淋漓的血痕。


    熱辣辣的疼痛襲來,漢子頓時著惱,又酒氣上頭,一時也忘了這女郎曾在何處見過,隻嘴裏叫著“小娘們兒,你還挺有勁兒”,獰笑著就要上前來拽人。


    韶音將嚇得發抖的四娘擋在身後,揚聲喝道:“趙化吉,還不滾過來拜見你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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