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站一夜後,龍小青站在羽王墳墓前,一臉迷茫,悵然之色隨著太陽西行的軌跡被釋然逐漸替代。


    羽王離世,對她來說藏在心底的那份執念也消逝殆盡。她不清楚這十七年來,無論餐風飲露行走於草原大漠,還是以異國他人之身冒險來到大宋國土,這一切究竟是受製於背後那個女人的軍令,還是要讓夢中的那個身影真實起來……


    很多年前,草原的風依舊很涼,快要跌落山穀的夕陽發出紫金柔光,一如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燃燒著精血,最後再看一眼自己曾經走過的人間。


    她伏在師父腿上,側臉被夕陽鍍上一層粉色霞光。眼睛微眯,貪婪地享受著從腿上遞來的溫暖。


    師父一直在重複講著同一個故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


    龍小青皺了皺眉,她努力整理著曾經掉落在記憶裏的碎片,可是,沒有一塊屬於他們。她隻記得,那一天,師父常年握劍肉繭叢生的右手,撫過她發絲時特別柔軟。至於師父口中那一男一女的故事,已全然忘記。這麽多年來,在她腦海中反複出現的隻有這句話,“青兒,殺掉一個人,遠比忘記一個人簡單得多!”


    ‘是啊,或許我當年應該殺了你,這樣,你就永遠是我曾經見過的少年模樣了。’


    想到這裏,龍小青臉上浮現出一抹被回憶帶出的笑容。很快,笑意隱去,瞬間被冷漠爬滿。


    她彎下身,揉捏起有些發僵的雙腿,直起背脊正欲離開,卻在眼尾餘光中無意掃過墓碑底部。


    “嗯?亡父!!”


    龍小青麵色一怔,心中無比驚恐。她不敢相信羽王已經有了子嗣,這意味著她的任務還不能結束。「羽王上下,一個不留!」那女人狠厲下過的軍令,仿佛就在昨天。


    “殺?還是不殺?”龍小青臉上陰晴不定。


    半晌,臉色漸漸沉凝,似已下了決定。她看向羽王墓碑,語氣盡是埋怨:“權當是小青上輩子欠你的!”


    說罷,她將食指探向嘴邊,打了一個響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一隻青羽利喙的蒼鷹飛落在龍小青肩頭。她抬手撫了撫蒼鷹羽毛,又在衣擺處扯下一角,唇齒合動,指腹破口,滲出血珠。低頭沉思瞬間,布條上已寫下‘羽王死於宋土。’


    龍小青揚起雙臂,看著蒼鷹消逝在天際,又毫無留戀地瞥了一眼腳下的橫穀寨,她轉頭向村口疾行而去。


    “這偏僻村子還有戰馬?”看到正低頭吃草的三匹戰馬,已到村口的龍小青不由納悶地輕聲嘀咕道。


    “此次北歸,路程遙遠,倒正缺腳力。”龍小青撿了一匹最健碩的,解開馬扣,餘下兩匹突發出一聲低鳴,龍小青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腰間長劍一挑,馬韁斷裂。接著又倒轉劍柄,在馬臀上用力一磕。戰馬吃痛,沒了馬樁束縛,便撒開四蹄奔騰遠去。龍小青看著戰馬,頓覺身上所有重負仿佛已被這兩匹撒蹄而去的戰馬一並拉向了遠方。她灑脫地策鞭北去,徒留了一串肆笑回蕩在黃河水岸。


    『風中颯颯背影,爽朗清笑,以及……還有滑落的兩行清淚。


    世間,總有很多迷惑是他人無法理解的。就像沒有人知道龍小青為什麽會笑出眼淚,魏敢不理解戰馬為甚會憑空丟失,葉念安不明白釋比為什麽會被人殺死。這兩人不知道為何會有個女人在墳前站了一整天……』


    就在龍小青離了東山頂不消一柱香,不遠處的鬆林裏突閃出兩道黑影,一身遼人利落裝扮,頭頂髡發,獨餘兩縷細絲垂於前額。二人身手矯健,幾步已越至羽王墳前,辨清碑上幾字後,立對望一眼,輕輕點頭。


    緊接著從腰間抽出佩刀,使力掘開墳頭黃土。一會兒工夫,土墳由隆丘變為平地,不刻便在原地出現了一個凹陷的土坑。坑底隱隱露出已經腐朽發黑的草席,二人抬手抹過額頭汗珠後,又用佩刀輕輕一揮,草席毫無阻礙劈開兩半。


    坑底的幾件腐朽,依稀能辯出曾經整齊疊放的衣物,除卻暗青色墳坑,其餘空無一物,甚至不見一根白骨。二人乍露驚色,四目相望,迅速叫出:“羽王沒死!”


    已顧不得清理身上的粘土,眨眼間已竄進樹林中,兩聲馬嘶朝北遠嘯。


    ——————————————————


    “感謝石兄方才向都頭求情,他日自當厚報!”葉念安向身邊公人拱了拱手。


    “那不必了,你還是先挨過秋分後那一刀,再言其他!”石四戈雙手抱在胸前,也沒回禮,不緊不慢的回答著。


    “哎!”葉念安見石四戈如此,沒再多言,隻是輕歎一聲,繼續向家中行去。


    說話間,二人已能看見茅屋,還未近前,就有一個婦人正撫著小腹向村口石道眺望,一臉焦急之色。


    葉念安鼻頭一酸,緊跑幾步至婦人麵前。望著臉上淚痕點點的秦梓欣,想著此回一別不知何日重逢,心間愈發沉重。葉念安強忍住眼淚,輕聲安慰著梓欣。


    秦梓欣雖是農戶女子,但聰慧機靈,看見葉念安手腳皆縛,心中早猜出七八分。眼淚瞬時又湧了出來,哽咽著想說點什麽,卻又說不出一句,隻是抱著官人痛哭不止。


    葉念安心知此事已瞞不過,在梓欣哭聲漸小時,向跟在身後的石四戈開口道:“此行不知歸期幾何,念安有幾句體己話想與娘子說,還望石大哥準許。”


    石四戈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走出了數米,遠遠說道,“趕緊著,時辰已過半,若誤了腳程,都頭怪罪下來,你我都擔待不起!”


    見石四戈避開,葉念安連忙抬手推開秦梓欣肩膀,麵色鄭重道:“釋比大人死了,不是我殺的。”


    秦梓欣輕點了點帶著淚痕的臉蛋,張開嘴剛想要問些什麽。葉念安又緊接著說道:“我被人誣陷,要帶去火山縣審問。此行怕是極難翻案,免不了要斷送性命。我死不足惜,隻是苦了你和孩兒在村裏孤苦無依!”


    講到此處,葉念安也傷感地流下淚來,秦梓欣側耳聽聞,初始麵露驚色,漸漸顯出決然,剛烈地說道:“奴家與官人一起走,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說什麽傻話呢,你我夫妻二人自幼淒苦,怎能就此走到絕路。適才公差戰馬在黃河岸邊走失,我已細細推算過,此行雖然凶險,也不是一絲生機都無。娘子可還記得大娘曾說過我癸水立命?”


    秦梓欣早已忘記詢問葉念安究竟是什麽時候學會的卜算推演,隻知道眼下此言重要,略略思索一番後,點了點頭。


    “娘在生前確實請人算過你我二人八字,依稀記得那位先生說,官人八字時辰均是水行之勢,屬癸水立命。”秦梓欣回答道。


    “那就是了。娘子,我教你一法,須用心記下,不可怠誤。”講到此處,葉念安四下看了看,伏到秦梓欣耳邊繼續說道。


    “我走後,收拾我以前所用柴刀、箭矢箭尖等一應金屬鐵器置於臥榻北側。置妥,再取我常穿衣物蓋在上麵。平日把你洗麵淨身之水蓄集起來,每隔八日取出,於子時盡數澆至鐵器上。如進立秋,連續八日未有水沿此處下滲,形成水窪,我自然無事,你我夫妻二人還有重逢之日!”


    秦梓欣聽後重重點了點頭,輕聲重複了一遍。轉念一想,又憂心問道:“萬一沒有積水留存,官人會怎樣?”


    “倘若沒有積水……”葉念安剛想回答,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又將欲說之話咽了回去。


    “葉念安!時辰不早了。”石四戈見天色將晚,二人還沒分別之意,過來催促道。


    葉念安望著秦梓欣眼含不舍,說了聲:“娘子!保重!”之後,便轉過身跟著石四戈向村外行去。


    身後是一聲傷心欲絕的哭喊:“官人,梓欣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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