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三年??農曆臘月初七】


    嚴冬天氣,北風忽起,紛紛揚揚卷下一層大雪來,頃刻間千山不見痕跡,四野下更是難分東西。城郊外,遠遠幾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裏透出光隙來,白馬逗徑直走向那草屋推門而入。


    不大的草屋裏麵擺著幾張桌子,四五個人圍在一起,正‘劈裏啪啦’擲骰子,興奮地吆五喝六。贏錢的夾笑帶罵,輸錢的脫衣典當,每個人都扯著脖子高聲叫嚷著。地爐裏焰焰燒著柴火,白馬逗急忙擠上前,將兜裏十兩銀子拍在了桌上,道出一句:“這局我來。”


    賭坊不拒賭客,白馬逗卻拒著賭坊的銀子。幾個來回下來,仍是一點零散也未贏到。


    “來——啊!眼睛可都別眨哇!開——兒——嘍!”


    色盅打開,白馬逗用餘光瞥向桌子。他娘的,又輸了。真他媽點背兒!白馬逗麵色失望,內心仿佛有一團火快要炸裂了般,讀書人的矜持仍是讓他強忍住破口大罵,壓著心中的氣憤,心灰意冷正欲離開。


    偏偏就在此時,適才贏了白馬逗的趙老四,不痛不癢地甩出這麽一句玩笑話。


    “白都丞,怎麽著,銀子又輸沒了?好歹手下有著千數號人,就沒人孝敬你麽?”


    身後的譏諷猶如炭火烤出的焦味直撲白馬逗臉上,令人燥熱窒息。他能清晰感受到丹田一股赤紅如火燎原,由頸開始從上蔓延開來。


    這一瞬間,讀書人的那點矜持風骨還是無法令他轉身、破口或是抬起胳膊甩過一個巴掌,以此來維護他這個朝廷官員的尊嚴。


    白馬逗眉間一片怨毒,咬著牙,袖中雙拳用力攥緊著,一條條隆起的青筋如小蛇般扭曲著趴伏在皮膚表麵。賭桌上,輸上個把月俸祿,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別人調笑幾句,總不至於讓他大動肝火。隻是,後麵那句話,卻像一張薄刀片,把他幾十年來長好的傷疤一下割裂開來,官場的失意更是將他釘在粗俗的恥辱柱上,肆意展示著。


    這半年,河堤上不論風雨烈日,這群陰差陽錯、混不吝死的囚犯與他稱兄道弟,沒有絲毫畏懼之意。回到家中,婆娘也是沒予他幾分好臉色看。


    想到多年前發榜時的春風得意,娘子低眉順眼小心侍奉之景,鄰裏爭相拜會的絡繹不絕……白馬逗頓覺有一股邪火直衝腦門,‘活該沒人孝敬你,沒出息的小河丞……’雙耳間賭場擲骰、吆喝的下注聲全化為了這句夾著尖銳譏笑的話語。再也顧不上什麽了,抹轉身子,揚起蓄勢已久的右拳就狠狠揮向趙老四。


    趙老四平日出入妓院、賭坊,身子早已被酒色掏幹。哪經得住白馬逗那雙搬運砂石、修葺河堤的粗拳。‘怦’一聲悶響,登時翻倒於地,血順著嘴角流淌下來。


    突如其來的重重悶拳讓趙老四一時忘記了疼痛呻吟,心中隻是反複著一個聲音‘這個慫貨,竟敢打我。’臉上青腫浮起的趙老四,雙手捂住側臉,坐在地上瞪圓了雙眼,滿是驚恐不惑。


    心中憋悶許久的怨氣隨著揮出去的這拳宣泄一空,白馬逗漲紅的麵色亦如潮汐漸漸消退。望著癱倒在地的趙老四,心情萬分複雜。有些懊悔、有些不可置信,還有一些……輕鬆。


    魚龍混雜的賭坊關於打架爭執之事頻有發生,早見怪不怪。雖多數是因那黃白之物糾扯不清,參與者也全是地痞無賴,但眼下的這場熱鬧倒算是稀罕。圍觀諸人仿佛已忘記手中銀錢還押在桌上,骰盅啪然落下後,遲遲沒有揭開盅蓋。骰子滴溜溜打轉兒的聲響越旋越慢,最後頂起幾個紅點好奇地注視著外麵,靜靜等待著。


    白馬逗是個小官,可終究是個官。這一拳不僅打痛了趙老四的臉,也打醒了賭坊裏的所有人。沒人敢上前勸解,也沒人有膽子去扶那趙老四,空氣就這麽浸泡在漿糊中一般,粘稠、凝滯。


    這就是官威?白馬逗心中一片悵然。在這市井賭坊中要一個身有功名的讀書人揮舞拳頭來樹立威信,著實荒唐可笑。他回過神來,收回右手,鬆開拳頭撣了撣衣衫下擺,施然轉身向外走去,再沒去地上目瞪口呆的趙老四。


    眾人在停滯的空氣中目送著白都丞離開,直到身影被門外的漫天雪花掩得不見蹤影後,才收起適才驚訝萬分的神色,哄得一下,夾著各種疼痛、呻吟、議論的嘈雜聲響,不絕於耳,門口的棉布簾子也被鼓蕩的膨起一個布包。


    隆冬的雪花少了幾分輕浮,不敢在空中停頓,時而掀起的寒風,也依舊改變不了飛落的軌跡。歸家人才遺落在上麵的鞋紋線絡,抬腳間就被雪花掩得嚴嚴實實。


    白馬逗沒頭沒腦、不辯方向的任行在風雪中。整半天的暴雪,一腳踩下已沒過小腿。口中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冰涼的空氣在身子四周打了個轉兒,再變成騰騰白氣從口中縫隙溜了出來。


    適才那拳,消了趙老四夾在話語間的怒氣,但是心裏深埋多年禁錮讀書人的那點不自在也油然而生。這點不自在,是從白馬逗心底的那句‘沒人孝敬麽?’逸散出來的。他似乎被趙老四的刺激尋到了一些當官者應當有的骨氣與自傲,他要借這句話去消除這點不自在,為自已的憋屈找個出口。


    ————————————————


    距離陽河左岸,青州城三裏處,是所有死囚河工的暫居地。


    進了臘月,天寒滲入土石,鐵鎬敲在泥石上隻徒留出一個白印兒,更別提甚三兩下能把凍結在泥土裏的石塊撬起來。從早到晚,所有死囚河工累得隻有進氣沒有出氣,卻是沒見幾袋土石被挖出來。


    白馬逗心急如焚,如此終究不是個法子!堤壩沒有寸進還白白浪費了諸多米糧。十天前,從程知州那裏請了令,‘所有修築河提事宜皆在來年春天開工,每日餐食由三減為兩。’也正因此事,才有了他今日在賭坊打人之事。他信著雙腳隨意走著,一路穿街過巷竟來到了河堤之上。


    此時天色漸暗,囚犯住下的簡陋泥草房,炊煙剛散,正是晚飯時候。白馬逗走到門前,一腳便踢開了緊閉的木門,沉著一張臉邁步走進屋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叩法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葉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葉棠並收藏三叩法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