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三年臘月二十三·小年】


    冬夜裏,青州城北風肆虐,街上看不見一個人影。葉念安從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的賭坊大門裏抬腳而出,屋外旋風‘呼’一轉身,一同從坊間帶出滯留在身上的高漲熾熱,瞬間就像如冰冷的南陽河破堤,無半點生氣。


    白日間百姓街鄰添置年貨的熱鬧景象,此時已靜謐無聲,耳邊隻聽得風刃劃過街道的哧哧聲響。


    葉念安不自覺抿了抿領口,心間回想起被魏敢帶至火山縣衙與娘子匆匆別過的那日,距今已一年四月有餘。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飛奔回去看一眼心愛的妻兒,這思念之緒卻如鑽進衣領的北風,冰冷透骨。葉念安再也抑製不住心裏厚重的掛念,這讓他無法再平靜地枯等下去。


    他實不想再以一名治理河道的死囚身份困於陽河聊度殘生,更不想辜負上天垂憐自己從秋斬亂箭下死裏逃生的兩次機會,他隻想立即馬上飛奔回橫穀寨,回到日思夜想的娘子秦梓欣身邊,抱一抱沒有自己陪伴身側便已出世的孩兒。


    —————————————————


    白馬逗身上的緇衣羔裘是前年太宗皇帝大赦天下時,朝廷發下的官服。這是他任職都水丞多年來,所見著的最高級威武的官吏寒服,也是於他來說擁有的最好的官吏禮服。前幾日回家隨口對婆娘提過一句,便翻出了這套平日不舍得穿的官衣。


    到底是人靠衣裝,今日穿上黑色羔羊皮袍外套深色罩衣的白馬逗,確實英氣挺拔不少,踩在雪地上的腳印也力道了幾分。


    兀自沉浸在適才賭桌前春分得意,興奮過度的白馬逗,此時眉開眼笑地跟在身後,嘴中不住地自語道,“神奇!真他娘的太神奇了!”


    他越來越肯定,自己曾覺察出逸散在葉念安周身,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又異於常人的非凡之處。隻是未曾料到,這個非凡之處竟是如此神通玄妙的能耐。真虧得沒有偏看了他,要不然……


    想到此,白馬逗緊了緊腳下,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勾住葉念安的肩膀。


    “念安兄,今日我可是揚眉吐氣贏大發啦!差點就讓那趙老四脫去夾衣跪地求饒了,哈哈!


    走,哥哥請你喝酒去!”


    白馬逗左手一邊搭在葉念安的肩上嚷嚷,右手一邊掂玩起掌心的零散銅錢。嘴角弧度越張越開,臉上散開的笑容也正如這雪花一般分成了六瓣。


    “今日小年是得喝點兒!”葉念安不想搭理,但又不得不搭理。


    “今日贏了不少又是小年,念安兄還陪了這大半宿,如何都得陪老兄喝點兒。


    你不知道,我瞧見趙老四適才從上摸到下,從罩衣摸到夾衣,硬是沒摸出一個子兒來的窘樣,真他娘比抽他嘴巴子還爽,心裏那個舒坦……”


    白馬逗一個勁兒地說著,葉念安在他胳膊下佯裝聽著,心裏想要回橫穀寨的念頭如留在兩人身後的那串綿長而又深重的腳印,在天寒地凍的深夜醒目異常。


    街角處一家酒肆散著昏黃平和的光線,幌子被風扯得飄搖不定。


    葉念安以官民相見的卑微姿態躬身作揖,摸透了白馬逗的色厲內荏,使了點兒以退為進的小性子,成功湊近到白馬逗的身邊。


    自然,三兩回合的博弈,已讓眼前的白馬逗完全掙回了麵子、賺足了銀子、挺直了腰杆子。


    葉念安在美酒佳肴氤氳而出的這片香氣中,看著坐於對麵已全沒了官腔架勢的白馬逗,心緒已一下子回到了千裏外秋風黃昏的橫穀寨。


    那裏是他一切的開始,也是他最後想要的歸宿。恍惚間,他看到盈盈微笑的秦梓欣正抱著討喜可愛的孩兒,站在屋門外遠遠盼著他……


    這一瞬間,葉念安紅了眼眶,變回了他自己。


    “念安兄,可是有甚不適?”


    與酒肆一來一去的吩咐招呼間,坐定後的白馬逗看著葉念安流出心事重重的落寞神情,遞過來一個關切的眼神詢問道。他忽然意識到,自賭坊出來後一路,葉念安都未開過口。


    葉念安握起桌上插在溫水裏,白中閃青、薄紙如玉的注子,將白馬逗麵前細膩光滑的酒杯斟滿道:“念安同白大人冒雪穿行的幾條街巷皆空曠無人,心間偶有失落。


    進了酒坊本想與大人多喝一點解開乏悶,卻被這撲鼻的酒菜香氣惹得思念起千裏之外、久日未見的娘子……


    哎,念安是想家了啊!”


    白馬逗聽到葉念安這般坦誠無諱的話,心頭湧過一股暖流,仿佛擱於火爐上的溫水一下沸騰了起來。


    如此年紀,身在異鄉卻還心係家中娘子,用情之深,想必也是重義之人。當即想到自己從轉了賭運之後,家中的潑皮婆娘待他也好了不少,有些激動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虧得念安兄相助,白某才贏得了這許多銀錢,不用再看家中婆娘刁鑽臉色!”


    說完又自斟一杯,繼續道:“不單如此,念安兄還替白某解了圍,掙得大錢不說,要緊的是替我教訓了那長著狗眼的趙老四。他娘的,適才我見他低頭哈腰,四處借錢的熊樣別提多爽快了。哈哈哈哈!老子受了十多年的憋屈可算是出了,來,我敬你!”白馬逗仰頭間酒杯已空。


    葉念安什麽也沒說,就看著白馬逗直直灌入,像是伺機已久終等來了酒過三巡後的機會。


    “白大人,您言重了!念安這小小伎倆不值一提,日後隻要是大人吩咐,念安所及之處定效力而為!”言罷,葉念安也伸長了脖子,喉節一動,溫湯入肚。


    “哎,不瞞念安兄,當年我白馬逗也是科舉中第直入朝堂,卻因姓名難聽入耳,才被封了個小小都水丞派至這青州治理河道,隻得終日與這滔滔河水為伴……”


    白馬逗正說的語氣慢慢沉靜下來,透出沉浸於回憶中的萬般無奈與不甘。


    “如此,我這個小小的青州都水丞開始了連年諸事不順遂的年月哇!”音落,又仰頭而盡。


    葉念安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個曾滿腔抱負的白馬逗,立將話頭轉了過來。


    “白大人,念安出生那日便沒了父母,如今又陰差陽錯成了階下死囚,過著背井離鄉的日子,這其中顛沛流離之辛更是無人能懂。


    在世人眼中的葉念安向來都是命運多舛的,其實小人覺得也不盡然。眼下日子雖說不是念安所想,隻不過經曆了兩回生死嘲弄後,世間塵事在念安眼中早變得開闊了!”


    “大人,念安敬你一杯!”


    “念安兄,今日小年,正是我白某在青州城內等來的第二十二場冬雪。


    一年四時,黃河破堤、秋糧不濟、冰封陽河頗多棘手難事,皆不為我一個小小都水丞所願所及。世事難料難為,我也是與你一樣,在等那撥雲見日的一天!”


    葉念安耳中傳來白馬逗越來越柔的話語聲,心頭緊繃之弦也逐漸舒緩開來。想來,心願達成之日定是不遠了。


    “哈哈哈,‘身世悠悠何足問,共君此夜須沉醉’……”


    “大人,來,喝酒!”


    這又一番肺腑,白馬逗已然無法將眼前之人當作一般死囚來看待了。


    他,做不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叩法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半葉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半葉棠並收藏三叩法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