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韓德讓退出蕭燕燕的雲絲軟榻後,蕭燕燕扶榻而起,倚案沉思起若幹年前自己所臨的憂患困境。


    約莫十年前,景帝先逝,隆緒年幼根基不固,自己又是一介女流手不掌權,母寡子弱國力不堅。內是朝綱禍亂、朝臣無佐之憂,外是宋軍窺動、亡國之患。


    趙匡義宋國之大丈夫,卻聞之竊喜,揮軍北伐乘虛而入。短短幾天,北伐之令傳遍上京,民心動蕩。宋境軍隊盡譴精銳,兵分三路,進討攻伐勢不可擋。原以為大遼基業會在我孤獨寡母的手中沉淪塌陷,不料宋軍泱泱卻不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的作戰法則,被一紙陣圖束縛了手腳,功虧一簣。非但宋軍損兵折將,即使是趙匡義本人也身中箭傷。


    幸好哥哥迅速找到了宋軍致命破綻,切斷三軍主力之東路軍。折了楊業主帥,丟了軍中之膽,更輸了宋軍士氣。這場博弈中,大宋能輸的都輸了。現在想來,與大宋的宿願就是那會兒積下的。


    自此之後,我大遼與宋朝關係微妙,要麽你死我活,要麽愛恨有加,像是同命鴛鴦,又似一對歡喜冤家。


    在遼國,中央到地方,都按照南、北兩麵的體製建立了統治係統。北麵官製的權力中心是北樞密院,長官北樞密使由耶律皇族擔任,這些主要官員一般而言都是從遼國皇族和近支中間產生。


    但遼國對中央集權化的逐漸增強,也有漢人擔任北麵要職,甚至是北麵宰相的重要職位。而韓德讓,不僅身兼了南、北院的樞密使,更勝任了遼國宰相的重職。


    韓德讓知道,流淌在自己身體裏的一半血液屬於大宋。


    然而,造化弄人,世事難料。韓氏三代駐遼漢官,總管漢兒民政軍事,助蕭燕燕奪取覬覦皇位的各路諸侯兵權,一心輔佐,以擁立之功總理皇家宿衛大事,總覽朝政大政,朝政內外威望頗高。


    如今,大宋卻成了他的惡鄰居。


    韓德讓內心似有掙紮,麵對蕭燕燕,他的心總是很難硬起來。麵對急性功利的趙匡義,眼下也確實是觸底反彈的好時機。


    【火山軍·縣衙】


    自太宗皇帝大赦天下,詔令傳至全國各路州縣,將秋斬死囚趕赴至青州城作補堤河工起,各地衙獄無論大小,都如撤籠拆匣般,大放一空。


    從火山州軍到獄裏走出去的死囚有好幾個,可上到火山縣巡檢使,下到當差州軍都頭,都已無人記得具體人頭。


    所以,當張觀帶著徐石出現在火山軍縣衙的正堂時,火山軍巡檢使如臨貴客般渾身抖瑟,又驚又懼。


    張觀不苟言笑,一臉嚴肅地展開調查書令,遞到火山軍巡檢史祁明思手中,隻冷冷說了一句。


    “本官領命徹查橫穀寨釋比巫師命案,請祁巡檢速速傳喚此案經辦都頭。本官還有公務在身,見人問過話即走,此地不便久留。”


    祁明思聽聞心間一顫,不知麵前之人複查此案、叫喚魏敢要作甚,遂堆起假笑輕聲說道:“張刑曹,秋斬死囚皆為作奸犯科、凶神惡煞之徒,不知青州寇知府徹查此囚所為何事?”


    站在身旁一直未發聲響的徐石,也算有些眼力勁兒,聽祁明思這般問話似有推諉之意,覺其對張觀有所不敬,立瞪圓眼睛呲嘴叫嚷道:“祁巡檢使,這是耳背作甚?青州府衙調令已示,你照喚便是,找他何事與你有球幹係?”


    祁明思被眼前喚作徐石這廝的土匪吃相嚇得後退開幾步,臉色略有些發白,趕忙躬身回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以為……以為此囚治河期間對知府有甚冒犯失體之行,擔憂知府安危罷了。


    張刑曹且稍等片刻,下官這就去傳喚此案經辦都頭來!”


    彎腰低首間,祁明思在心裏暗暗咒罵了聲光頭,不知這青州知府是何路數,知府衙役中竟還混進如此流裏流氣、滿臉橫肉的衙差。


    祁明思退下衙堂,翻出葉念安原藉相關錄薄原狀連頁翻過,逐行逐條細細察看起來——


    【……橫穀寨巫師釋比之死,乃同村葉姓人士葉念安一劍封喉,利器弑命。犯葉念安已供認不諱,簽字畫押,著日押進火山軍縣獄,於明年秋天斬首。】


    看到此處,祁明思後背生出涼意。自己當了火山軍縣令近十載,所經命案數不勝數,多得說不清。可唯獨這橫穀寨的案子,腦子裏如篆刻了一般清晰無二。村寨裏死的是巫師,查案的是數年未開審過命案的魏敢都頭。


    最重要的是,當日捆住雙手,眼眸清亮的葉念安曾跪於堂下連聲喊過冤枉。此少年眼波靈動,頗有些不同。雖然命案是魏敢接下的,死刑也是他判定的,自己隻不過是在葉念安說冤枉時,講過幾句威脅的話。


    可如今再要複查此案,免不了會揭個底朝天。那自己定脫不了包庇縱容,玩忽瀆職之罪……


    想到此,祁明思腦中浮起魏敢平日裏直腸不彎的晦氣樣兒,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個和不起的稀泥真正是上不了牆,這多少年隻審了這麽一件案,還偏給老子惹來這麽件倒黃黴的事兒,真他娘的背!


    倘若真去喊了魏敢到張觀麵前問話,那可料不準這頭憨驢會捅出個什麽簍子。可若不去喚,此刻正堂來的這幾個人定然不肯甘心離去。


    到底,如何為好?


    ……


    好巧不巧,龍小青自那日在橫穀寨的釋比巫師家中,瞧見了羽王這把久違又分外眼熟的貼身短匕後,一氣之下抹了釋比的脖頸揚長而去。


    在火山軍三角帶徘徊了良久,也未尋到一丁點兒關於羽毛夫婦及其子嗣的線索。


    “嘖~~~我說張哥,瞧那葉先生眉清目秀,渾身本事,竟也會是一個殺過人的死囚。那日我在龍興寺與他交手時,還真當他是蘇爺的人呢!可惜了喲!”徐石咂叭著才灌下酒湯濕漉漉的嘴巴感慨道。


    “你懂什麽呀?套著羊皮的狼跟我這兒裝什麽綿羊呢!葉念安的案子可不是你我能議的。吃還堵不住你的嘴麽?把正事兒幹了趕緊離開這鬼地方!”張觀歪起一張肥臉半耷拉在肩頭,恨恨斥道。


    任誰也不會想到,這日晌午在離了火山軍縣衙二裏處的一家小酒莊裏,龍小青正兀自失魄地舉杯呡進小口,卻聞臨桌兩個漢人裝束的皂塊低頭咕噥後,滿腹猜疑。


    此時,一路跟隨至縣衙正蹲於屋簷,掀開兩片瓦楞將三人對話聽得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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