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汀大陸·多羅城·沉冥宮


    依著答應了夙川的話,銀翮便回了魔界,走前她反複叮囑蠻它,一定要萬事留個心眼,一旦有事發生,就立刻回來通知她。


    銀翮一回來,三位妖尊就將那日蛇妖之事稟報了她,銀翮先是確認了夕萊的確沒傷著,隨後跟著他們來到了關著那蛇妖的庫房門口。


    中了千魅的眠術之後,蛇妖一直就沒醒過,他滿腦袋的血跡都已經幹了,觸目之下難辨傷勢。銀翮對著他的眉心點了一記,蛇妖顫了顫,緩緩蘇醒了過來。


    記得當日他可是目光陰冷、一身狠勁,再看現在,雙目無神、傻傻呆呆,看見銀翮一眾甚至露出了驚慌之色,嗚咽著往角落裏瑟縮過去。


    銀翮見狀,心裏嘀咕了一句這家夥怕真是傻了,無奈還是開口問道:“為何行凶?”


    蛇妖一臉茫然,嘴巴一扁又哭了起來。


    銀翮歎了口氣,對妖尊們說:“別關著了,帶下去給他梳洗一下,暫且養著吧。”


    夕萊詫異:“養著?”


    銀翮看向他:“你想殺了?”


    夕萊低下頭抱拳施禮:“不是……”


    見另外兩位妖尊眼裏也有些疑惑,銀翮一邊往外走一邊解釋道:“第一,我喜禮將近,在此之前隻願天下太平。第二,如你們所說,他修為極佳,你三人聯手都不好對付,這樣的角色,養在眼皮子底下難道不比放在外麵安全?”


    三位妖尊跟著銀翮來到院中,聽到這些便一起禮道:“吾王明鑒。”


    “我哥呢?”銀翮問道。


    夕萊回道:“魔君這幾日忙著修複城中建築,不常在宮裏露麵。”


    “羅刹呢?”


    “應該在自己殿中。”


    “行,你們忙去吧。”


    銀翮自顧自離開,三位妖尊止步原處。


    來到羅刹殿前,銀翮可不像千魅那樣,會規規矩矩地敲門,她雙手一推,破門而入,羅刹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翻著刀譜,被她這動靜擾得眉頭一皺,轉過頭看見是她進來,表情才鬆泛一些:“怎麽不守著那傻小子了?”


    銀翮給自己倒了杯水:“快成親了,再住在天宮裏不合規矩。”


    羅刹將刀譜合上,走到幾案邊坐下:“大喜啊。”


    “承你吉言。”銀翮卻一臉擔憂,“但願真能順利。”


    “誰敢壞你的喜事啊?命不要了?”羅刹調笑道。


    銀翮輕哼一聲:“聽聞你前幾日救了我那幾位妖尊,多謝啊。”


    “你別提了。”一說這個羅刹就心煩,“為此那狸族姑娘糾纏了我好幾日,硬說要報恩。”


    “千魅?”銀翮回想起好幾次千魅看羅刹的眼神,那分明是動了心思了,一時發笑道,“那有什麽不好?你便讓她以身相許唄。”


    羅刹無語地看著銀翮,並不理會她這話:“我打算去人界玩玩。”


    “你不至於吧?”銀翮收笑,“就為了躲千魅?”


    “與她無關。”羅刹說,“三界之中,人界最有趣。人族肉體凡胎、百歲壽命,輪回往複,世世不同卻因果相接,畢生修煉的隻是智慧。我們滅了便是滅了,人族卻是要一世接一世地悟下去的,短暫卻沒有盡頭,妙得很。最主要是——玩的東西多。”


    “你滅什麽?你又死不掉。”


    羅刹失神地笑笑:“所以無趣啊,就想感受些有趣的。”


    銀翮細細地看了羅刹一眼,沉默片刻問道:“幾時走啊?”


    羅刹一揚眉:“等你出嫁吧,你我同為鬼靈,我也算個娘家人。”


    銀翮心頭一暖,點點頭:“好。”


    “你就別操心別的了。”羅刹往後一仰,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據我所知天妖二族理應是血海深仇,如今妖王與月神大喜,你兩邊都得防著。”


    “你不剛才還說,敢壞我喜事的都不要命了嗎?”銀翮歎了口氣。


    “確實如此。”羅刹點點頭,“可是像那條臭長蟲一樣的還不知有多少,若隔三差五冒出來攪和一通,即使不成事,也夠你煩的。”


    可不就是這麽回事嗎?銀翮又長歎一口氣,將心中之亂一並說了出來:“石頭也說他內心擔憂,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擔憂些什麽。在我看來,是因為根源仍是亂的。如你所說,天妖二族理應不共戴天,那日天帝說要與我族結盟,連千魅和蠻它都心存芥蒂。天帝立了先妖王碑,下了罪己詔,對我妖族算是給了說法,可天族一眾又何曾真的豁達?無非是天帝的意思,他們不好有悖,說白了隻是被強壓住了心底裏的意見罷了。昨日我站在賀禮堆裏發懵,恍惚間險些要相信這四方祝福之聲了。可這祝福太單薄,是經不住推敲的。”銀翮垂眸,“亦如你所言,隻有不要命的才會來壞我喜事,因為我有伸伸手就拍死一大片的本事。可殺戮是最粗鄙的手段,力量是能壓製反調,卻無法得到信服。根源在於人心,我想以德服人,卻奈何千古恩怨早已築成眾生心中的成見。”


    羅刹的神情也深邃了起來:“璃凰當初便是不曾想過這些吧,他隻想以絕對力量去統治眾生,事實證明蒼穹不容如此。我後來想過,蒼穹大抵是道義的最後一層製裁。小人之醜惡滋生了璃凰心裏的大惡,而以惡製惡終究是道義不許的。所以你是對的,力量解決不了根源,德行才能。難是難了點,但至少是對的。”


    銀翮苦笑:“天界有個紅七,至今仍在抓我身份的把柄,明著指責月神失統,她言行雖魯莽無狀,卻不知道出了多少上神上仙的心聲,一想到這層我就腦子疼。三言兩語、一朝一夕是無法令他們改觀的,隻能日複一日地積攢,慢慢地證明自己。而這一日又一日裏,還得防著歹人主動迫害。最讓我頭皮發麻的,就是我必須善待這些迫害,你明白嗎?我隻要殺一人,就是殺眾生。”她也不等羅刹反應,繼續說道,“記得我初覺醒鬼靈之時,一味地躲藏起來,隻想隱姓埋名、與世隔絕,便是因為證明自己實在太費勁了。不過,彼時我自己都不信自己,心中彷徨,故而懦弱。”


    羅刹看著她:“你知道我被封印這十七萬年都在幹什麽嗎?”


    銀翮暫時收了思緒,頗感興趣地支起了腦袋:“你說。”


    “起先是很漫長的一段痛苦,千年?萬年?總之很久,便是此刻回憶起來,也仍覺得萬劫不複。”羅刹定定地望著一處,“整日對著那片陰沉的海底,能做的,便是反反複複地回憶活過的那千年。那千年裏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樁樁件件我都琢磨過萬遍不止。時而淡然,時而又恨絕。即便如此,我仍不覺得自己真都想明白了。我被囚於天罰,僅能在每日卯時釋放一刻自己的氣息,我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不知所雲。後來我捏出了幻境,幻境既是我所創,便是我想有什麽就能往裏造什麽的,可你見過的,那裏頭一片空白。”他頓了頓,“我始終不知道我想要什麽,我不知這是因為寡淡,還是因為自己空空如也。我無數遍地質疑自己,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自己多半已經瘋了。”


    銀翮心裏感慨,一時語塞。


    羅刹看向她:“後來結識南梟那小子的時候,我全然隻有興奮。我發覺世上有了我的同類,我開始好奇你,好奇三界變得如何,以及最原始的那份不甘也一湧而出,我也開始好奇璃凰變得如何。直到真的認識了你,我反倒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靜。”


    銀翮心中一動:“嗯?”


    “南梟那小子最初出現在魔淵的時候,整個人都是被憤怒填滿的。我大抵能猜到三界將如何說我,而南梟當時寧願接受我的力量,與三界為敵也要複仇,可想而知他絕望到了什麽份上。”羅刹說,“可你記得你第一次在魔淵見到我的時候嗎?他心裏忌憚我,不許我靠近你,你呢,也怕我傷害他。我存世那千年,見識的盡是醜惡嘴臉,如此相護之情,從未有過。你雖是為了救南梟才幫我破了封印,可從另一方麵來看,你相信我,我亦為之動容頗深。”


    話到此處便肉麻起來,銀翮不習慣地撇撇嘴:“相信你可說不上,你不知我有多怕自己被你騙了,我心想著萬一你真是禍亂三界的大魔頭,哪怕跟你同歸於盡也得把你殺了。”話雖如此,可銀翮心裏知道,她能重燃希望、正視自己、重獲勇氣,皆要歸功羅刹。


    羅刹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銀翮皺皺鼻子:“然後呢?”


    “然後不就是重回三界了嗎?一如我自己猜測的那般,當年的黑鍋隻是我獨自背了,不過眾生的怨恨總要有個出口,這罵名我背得並不算冤枉。”羅刹淡淡道,“緊接著便是你帶著傻小子那一幫人過來找我,我從未想過,真會有人願意聽當年真相。我意識到,我看重你是我的同類是因為我太過孤獨,而我之所以會看重同類,是因為一直以來連我自己也認為自己就是異類。是你讓我明白,世間本無異類,該糾正的是眾生的偏見。”


    羅刹這話說得銀翮心頭發酸。


    “於是不知不覺間,比起同類,我更想成為你的同伴。你、你們,讓我忽而反應過來,身懷力量並不為了毀滅,而是為了保護。”羅刹認真地注視著銀翮,“愚昧眾生,我真不恨嗎?璃凰的一成不變更是讓我失望透頂。可是銀翮,是因為你我才覺得,毀滅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你現在所做所想的,或許才能糾正根源處的錯誤。”


    銀翮心裏動容,卻還是忍不住自嘲道:“我自己都還亂著,迷茫無措。”


    羅刹凝視著她:“饒恕。你是在讓眾生,包括你自己,學會饒恕。道雖阻且長,但我希望你能一直堅持下去。”


    銀翮愣住,霎時間猶如醍醐灌頂,猛地清醒了不少。她睜大了眼睛看著羅刹,啞然一刻之後用力地點了點頭:“好!”


    這場推心置腹的談話之後,是一小段平靜的日子。多羅城的修繕工作被南梟沒日沒夜地趕完了工;沉冥宮一眾妖族日夜防備,也沒見什麽蛇妖同夥來尋仇;蠻它隔三差五會回一次沉冥宮報平安。就這樣,離著銀翮與夙川的喜日一天一天地近了。


    直到喜禮前一日,南梟和一眾妖族緊鑼密鼓地布置完了沉冥宮、整理好嫁妝之後,為銀翮在正殿又張羅了一場晚宴。酒過三巡,沉冥宮陷入酩酊。


    南梟失神地望著銀翮,雙目通紅,眼眶濕潤。


    銀翮坐到他身邊,想寬撫幾句,卻又不知說點什麽。


    南梟不再看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沉沉道:“有段時間我自己也分辨不出來了,對你究竟是什麽情感。可有一樣是始終能確定的,我希望你好,希望你開心,也希望能長久地陪伴著你……故而究竟是何情感也不必想得那麽清楚了,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家人。你依然在,便是足夠大的福分了。”


    “哥哥……”銀翮也百感交集。


    南梟笑了起來,笑容間卻難掩苦澀:“哥一直在。”


    這場酒宴,狂歡與孤獨在推杯換盞間融為一體,賜予眾人一場完整的醉。


    喜禮這日,天未大亮,千魅領著狸族上下就開始幫銀翮裝扮起來。嫁衣是一襲正紅錦袍,流光溢彩,襯得銀翮膚白貌美、沉魚落雁。銀翮望著鏡中的自己,羞澀之下,緊張不已。


    可娶親的隊伍並未迎來,而是迎來了蠻它負傷、狼狽不堪地出現在了沉冥宮,帶來了一個震駭眾人的消息——凰元君越獄出逃、夜襲天宮,天兵難擋其襲,死傷慘重;月神與之交手於天宮門外,戰神領重兵支援過去時,月神與凰元君,雙雙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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