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煦明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揍了。


    又狠又準落在他右頰上的拳讓他重心不穩向後踉蹌了一步,重重撞上的公交車站廣告牌依然煞不住他的衝勢,讓他摔在了地上。


    眼鏡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在大雨的刷刷聲裏幾不可聞。


    下手真重。


    到底該說他運氣好還是差?五年來幾乎每次被迫相親遇上的都是與戀人發生爭議而衝動答應相親的女人,不想要的感情自然是不會產生,但是每次吃飯的時候,總是吃著吃著,他就會感覺到背後有人用目光殺他,一路殺到他吃完飯送佳人上路。


    若是他當日安安分分規規矩矩,也就別無他事,偏偏他這人就是看不慣別人不正麵感情。總愛拿自己當道具,配合女方演戲,以達到讓男人吃醋的目的。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公交車站的廣告牌,抬手撫了撫右臉。


    嘶——


    刺痛讓他本能的抽了口氣,這就是“看不慣”的後果了。老實說,雖然他被揍到過好幾次,這種感覺還是滿難習慣的。


    平常他會稍稍躲閃或者借勢避開一些正麵來的力道,但是今天例外。


    今天,例外。


    眼鏡早在方才挨那記拳時摔在一旁,視力稍佳的右眼也因為疼痛很難睜開,整個世界在他眼裏都抽象模糊的緊。


    雨很大呢,下個不停,似乎已經下了整整一周了吧。抑或從五年前那個夜晚開始就一直沒有停過?


    今年的杭州很奇怪,梅雨季節一滴未落,反而在盛夏下起了足足的雨。


    他閉上了眼,將所有重量都交付給身後的廣告牌。


    夜很深了。沒幾個行人。


    世界之於他,就隻剩下那無邊的雨聲,偶然開過的車聲,和身旁熱鬧的爭執聲。


    “你怎麽可以打他?”女人的聲音。


    “我為什麽不可以打他?還是你心疼了?”男人悶悶的吼。


    “我……你說什麽啊你!真是夠了!”


    “你可以就這樣放棄我們幾年的感情?你可以就這樣懷著我的孩子去嫁給別人嗎?我不知道你是這樣無情的人。”


    “不要結婚的人是你!你有什麽權利說我?”


    “我……”男人似乎受夠了,“我們回去說。”


    之後女人的“我為什麽要跟你回去”“我偏不要”“我要叫非禮了”之類根本不想抗拒的抗拒聲越來越遠,漸漸淹沒在了可以吞湮任何聲音的風聲雨聲裏。


    整個世界終於清淨了。


    又是一個上演了千百次的俗套愛情故事,男豬女豬相愛,然後其中一個懼怕婚姻,導致另一個要去相親讓那個腦子被水淹了的清醒過來。


    這個世界是怎麽了?


    不是愛而不得,就是愛而不合。


    他依然閉著眼,唇邊勾起淺淺的苦笑。


    愛、而、不、得。他也有這樣的一個人。


    或者明天該去讓她看看他的傷,她會說什麽呢?


    “你怎麽又讓人給打了”?


    還是“又是相親相到一半,男主角出現,將你揮拳打下熒屏”?


    還是“你也太灰了吧?每次相親都碰到男朋友是練拳擊的女人”。


    還是——


    “你這副眼鏡不錯。”


    熟悉到夜夜都會夢見的聲音讓他整個人為之一凜。背挺直的同時,眼睛也睜開了,幾乎就要轉頭的那個刹那,他心裏驀然明白,自己又在奢望了。


    怎麽可能是她呢……這樣的深夜,這樣的雨,她的他如何都不會讓她孤身外出的。


    他沒再轉過去,再度閉上了眼。


    “真的,你眼鏡真不錯。”那個聲音依然在他耳邊喋喋,還硬拉起他的手,將他的眼鏡放了上去,“這樣摔都沒摔破,介紹下哪家店裏配的,我有個朋友的眼鏡就經常摔壞,我們都說她簡直就是月拋型的。”


    看來在這是求不得清淨了,他將手中的眼鏡架上,準備離去,隨口搭上一句:“你的聲音很象我一個朋友。”


    “巧了,”那人語氣歡快,“你不戴眼鏡也很象我一個朋友。”


    你不戴眼鏡很象他呢……


    記憶中的某一幕狠狠的捶了他一記。胸口的某個地方比臉上還要痛。


    “這句話有人和我說過。”他喃喃,欲起身的身形頓下,偏過頭去看了這個一直喋喋的女子一眼。


    “那句話也有人和我說過。”她對上他的視線,扯開一個嘴巴咧得大大的笑。


    是完全陌生的麵孔。


    不漂亮,皮膚略黃,有幾粒明顯的雀斑在翹翹的鼻尖,唯一可取的大概隻是那雙寫著古靈精怪的杏仁眼了。似乎年紀不大,綁著兩根麻花辮,二十左右的樣子。穿著一件古怪的大背心,有許多的袋子,或者說整件背心就是個袋子,蹲在他身旁,笑得非常的燦爛。


    “被人打很好玩嗎?”她的頭微微往右歪,研究了下他右臉上的傷。


    “還好。你可以自己去體驗一下。”他淡淡看了她一眼。


    “恩,我也這樣覺得。”她重重的點頭,笑的象花開一樣,似乎覺得他做了個很好的提議,然後她低頭在她的背心裏掏出筆記本和筆來,“幫我簽個名好嗎?”


    他看了她一眼,幾秒後:“我的字不值錢。”


    “我剛剛都看見了。”她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從頭到尾。不是故意的。之前我也有看見幾次,那個……你好象經常被打……”


    他微微皺了下眉,猜測:“所以你準備要我的名字立碑?”怕一個運氣非常之衰經常性被痛毆的人暴斃,然後被當成無名氏安葬嗎?


    “你需要嗎?”她象是被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看他,似乎真怕他讓她立碑,“那個,我想我應該聲明一下,我很窮……”


    他輕笑出聲,突然間覺得今晚的這一切如此荒謬。


    生意之外,他沒有多少和陌生人攀談的經驗,也並無這方麵的愛好。


    可是此刻他穿著西裝席地坐在一個公交車站,和一個似乎是從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跑出來的女孩說著古怪的話。


    “我覺得你很……猛……”她咬了咬筆杆,似乎在思考著措辭,“真的,超猛。我都有看見,你剛剛那些擁抱啊親吻啊都是借位,根本沒碰到她們,然後那個彪悍男主角就出場救美了。我隻在我朋友的書裏看見過這樣的男配角——她是寫三流小言情的,不過這個和我們的談話好象沒什麽關係——就是就是那種客串幾個場景,基本上是為了讓男女主人公正視自己的感情而出現。我覺得這種人好棒,真的。”


    她每次說真的的時候就會重重點頭,以示自己話語非常可信。


    男配角嗎?


    他的眸色深了起來。


    嗬。似乎呢。似乎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身份,這樣的行為。因為他的那本書裏,有3個男人,其中一個是她愛的,一個是愛她的,還有一個,是得到她的。


    中國人的結果論,得到的那個是主角,其他是配角。


    他的女主角是別人的女主角,於是,他便永遠隻能是配角了。


    他晚了好多步,於是就隻能成為她故事裏的一個配角,微不起眼的,讓她認清楚自己感情的配角。


    五年前的一個雨夜,她找到她的真心,他的真心便因為沒有承接的手而落在了地上,在刷刷的雨聲裏,幾不可聞。


    他終於想起為什麽今天他會又答應這樣的相親,為什麽會在別人揮拳向他時不躲不閃。因為明天就是她訂婚的日子。


    明天就是她就要訂婚了……


    他不難過。


    真的。不難過。


    能遇見一個真正喜歡的人是種幸運,所以不需要難過。


    他高高仰起了頭。


    是誰說過,想哭的時候,隻要仰起了頭,淚便不會流出來?


    那天的雨下的真的很大,仿佛是要將在梅雨期未落的都補償回來。


    他在公交車站呆了很久。


    隔著他一米遠的,是那個古怪的女孩子。


    天哭了。沒有人哭。


    那場雨幾乎延續了半個夏季。


    雨停的那天,他向來神龍不見首尾的大哥雷煦陽和精明能幹的大嫂蘇寶意也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如果不是有人主動介紹,甚少人會覺察出雷煦陽與雷煦明的兄弟關係,他們兩個,一個給人感覺放蕩不羈,一個看似溫文內斂,連五官都很難找出相似之處。雷煦陽五官粗獷明朗,高眉骨挺鼻厚唇;雷煦明則清臒俊美,略顯媚態的桃花眼也被他遮在眼鏡的後麵。雷煦陽似日,毫不遮擋的放射他的熱力,雷煦明則如月,即便照耀也帶著疏遠。


    他們與他約的地方是茶館,他到的時候看見他們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一定是那晚的女方的家長給家裏打過電話道歉了。


    蘇寶意打量著雷煦明斯文臉色已經化淡了的淤青,鳳眼一挑,語氣尖刻:“這樣下去,隻怕你哪天不帶傷出現我就不認識了。”


    “無妨,嫂子隻要認識我哥就夠了。”他聽出她話底的心疼,不以為意的喝了口茶,淡定一笑。


    “有理,有理。”大開大合的坐著的雷煦陽大笑出聲,完全不理會旁桌人怪異的目光,然在蘇寶意一記眼刀下忙收了口。


    他看在眼裏,暗歎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蘇寶意收回目光,再度譏向他:“這次又是什麽?吃飯吃著吃著那女的舊男友就跳出來,一拳揮向你,然後宣布領土主權?”


    “嫂子真聰明。”他銀框眼鏡後的桃花眼笑得彎彎。


    “聰明什麽?這類事情已經發生了八次了!八次!舊男友跳出來八次!相親相著相著相中你朋友六次!快訂婚了發現女方懷孕九次!你就不能有點正常點的人生經曆?”真是數起來都讓人想吐一桶血。


    “恩。”雷煦明從善如流的點了點頭,表明他也很迫切希望有正常的人生經曆,“隻怪當年蘇伯伯隻有生了你和小寶兩個女兒。”他也很委屈啊。三家世交,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三男二女,二女嫁了二男,剩他一男孤零零的,最可憐的非他莫屬了。


    “去!關我爸什麽事?你明明就是還在等……”快人快語的寶意話到嘴邊才想起麵前坐著的是自己的二弟,並不是什麽要攻克的碉堡,急急吞了回去。


    當年雷煦明那場苦戀是在她眼皮底下發生的,女子是她的得力屬下,他是她小叔,她自然也推波助瀾樂觀其成,隻是不想那女子早有所愛,倒是耽誤了自己小叔這許多年,總覺得有些愧疚,提起來都不好意思。


    他自然是知道自家嫂子咽進去的那句話是什麽,他雲淡風輕的笑了一笑,低頭拿杯蓋徐徐擱茶,掩飾自己心底因為差點聽到這個名字而所掀起的波濤。


    喝進口裏的茶,品不出芬芳,隻覺苦澀。


    一直以為自己真的已經放下了,沒想到她對他影響力還是如此巨大。


    “我去補妝。”敵不過內疚蘇寶意決定尿遁,出去的時候飽含深意的看了自己相公一眼


    雷煦陽苦笑。


    又有什麽辦法,自家娘子有令誰敢不從?他放下抖得愉快的二郎腿,手往桌上一靠,逼近坐在對麵的自家兄弟,毫不拐彎抹角的提醒他事實:“她已經訂婚了。”


    “我知道。我們一起去的,大哥你忘了?”他看了他一眼,奇怪的問道。


    “忘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愛上另一個人。你看表姐再嫁之後,不是過的很好?”


    “大哥你試過?”他笑著望他。他這大哥雖然看似不羈花心,也向來有女人緣,可從小到大真正喜歡過的隻有他大嫂一個。


    雷煦陽重重歎口氣,拿他沒辦法:“你大嫂說讓你列個條件出來她幫你挑。”


    “我不挑的。”他比了比臉上的淤青。簡明扼要的說明不挑的結果。


    “你小子!存心讓我們內疚是不是?”雷煦陽向來沒什麽耐性,扯開領子,幾乎要吼了。


    “這不公平,大哥。老爸這輩子隻喜歡老媽一個,你這輩子隻喜歡過嫂子一個,為什麽要我去喜歡第二個?”知道自己兄弟已經到極限了,他也不再逗他。


    雷煦陽又重重歎了口氣,很無力的樣子:“大家隻是希望你可以有個伴。”人生漫長,總要有人相互扶持。


    “娶自己不喜歡的,耽誤了我還好說,耽誤了女方呢?”


    便是這世界太多取暖的觀念,才有了諸多怨偶。你娶了你不喜歡的,恰恰卻是人家所喜歡的,占了其他人的幸福,你自己也沒有幸福,這世界最終於就充斥滿了不幸福。


    “唉,算了。”拗不過,也無立場再說,他們家中的男人確實沒人明白他的感受,雷煦陽點點頭,“我去和爸媽說。”


    “謝謝大哥。”雷煦明喝了口茶,無目的的掃了眼窗外,“嫂子怎麽還不回——咿?”窗外某一點吸引了他的注意,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裏充滿了不相信。


    不是吧,居然是她。


    他以為之前那個雨夜出現的非正常人類隻是他的幻想了。那天的雨那麽大,似乎要將所有世界之間的間隔都衝淡似的,出現些幻象也隻讓人覺得平常。而且有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有這樣一個人出現過。


    就在他幾乎就要說服自己那是他太思念某人而產生的幻象時,她又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她正穿著她的怪衣服,席地坐在馬路對麵,身前還放了一個破碗,破碗裏有些零碎的錢。很標準在乞討的樣子。


    “你認識?”發現自己弟弟的聚焦點,雷煦陽也很吃驚。


    一直一本正經的弟弟跟丐幫有交情他當然要吃驚啦。


    “半麵之緣。”見過而已。


    “這個mm太神奇了。”雷煦陽大感吃不消的搖了搖頭,“剛剛寶寶看見她年紀輕輕就出來要飯認定她一定是家裏有難處,好打抱不平的個性冒出來了,馬上跑過去問她是不是家裏有困難所以要這麽淒涼,你猜猜那個mm怎麽回答的?”


    他沒有猜,隻將視線回掃,料定他大哥的八卦個性定然藏不住多久的話。


    “她居然說‘人各有誌’!!!”現在描述起來,雷煦陽還是搖著腦袋表示太神奇了。


    雷煦明失笑。


    人各有誌?果然很象她會說的話。雖然隻見過她一麵,可是他已經可以想見她是如何搖頭晃腦的說這四個字了。


    “寶寶暈了,還細問,她擼起袖子展示她的臂膀說她要當最英俊、瀟灑、雪白、幹淨的乞丐。”電視害人啊,東成西就看多了就這毛病。


    英俊、瀟灑、雪白、幹淨?


    哈。他笑著按了按額頭,她又從非正常人類研究所跑出來了麽?


    “大哥,你等嫂子,我先走一步。”他欠了欠身,準備先行離去。不論怎麽想,都覺得和那個非正常人類談話要比在這喝鴻門茶來的輕鬆。


    “老二。”雷煦陽忽的叫住他,“那個女孩的聲音……”


    “聲音什麽?”他狀似什麽都不知道。


    雷煦陽看了看他的神色,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麽,去吧。”


    他怎麽會不知道他大哥想要說什麽呢?若不是因為這女孩的聲音似他喜歡的那個人,他又怎麽會興起與她對話的念頭?


    他大踏步的穿過了馬路,走到了她的旁邊。


    風卷起一襲風塵,踉蹌過她的麵前,然後卷起一片落葉,跌入她麵前的碗中。


    她一直很專注於手裏的gameboy,偶然掠開散落下的頭發時才會抬眼看下四周。以至於他站在她身旁許久她都沒發現。


    玩gameboy的乞丐?


    雷煦明發覺自己的嘴角不受控製的勾起,形成一個笑的弧度。


    現時代乞丐用手機的消息是時有見報,隻是光明正大在行乞的時候玩gameboy,他倒是頭次看見。


    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她,才發現她的頭發是紅色的,綁成緊緊的辮子,左右撐開。她那宇宙無敵超級大包包就放在她身後,依然穿著象布袋子的衣服。


    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到她身前的碗上。


    那隻碗半新半陳,欲破不破,有著裂紋和細小的缺口,非常非常的適合乞丐這個職業。


    他雙手插在褲袋中,拿鞋尖碰了碰那隻碗:“哪搞來的?”


    “英雄!腳下留情!”原本正玩的開心的女孩一見吃飯工具有生命威脅忙扔下gameboy,整個人往前一撲護住,“我摔了好多個才摔出個這麽有藝術價值的呀!”直到確定飯碗無虞了,她才安心抬頭,看清來人後,綻開了笑容,“呀?帥哥,來補簽名給我嗎?”


    他蹲下,兩隻手指撚起碗,細細看著上麵的紋路。


    摔了好多個才摔出一個?嗬。虧她想的出來。


    他放下碗:“吃過飯了嗎?”


    “命苦不能怪社會啊。”她嘟著嘴,數了數碗裏唯二的兩枚硬幣。


    玩gameboy都有進帳,確實不能怪社會了。雷煦明站起身,隨意拍了拍褲上沾的塵土:“要不要跟我去吃飯?”


    “香格裏拉嗎?”她也不客氣,邊將碗收進她的超級無敵宇宙大包包,邊嬉皮笑臉的問。


    香格裏拉?請她吃完然後兩人一起結伴乞討嗎?那她不是又要摔一堆碗?


    雷煦明沒有理她,笑了一聲,伸出手攔taxi。


    風穿過他柔軟的發,略略帶起了幾絲,他的眉頭微微皺著,銀絲眼鏡下的桃花眼專注的看著路麵來往來的taxi是否有空車,整個側麵俊美又貴氣。


    習慣了她的聒噪的他總覺得耳邊好象少了什麽,一回頭,便看見身旁的她的雙眸都集在他臉上,那蒙了層霧的目光又似穿透了他,看向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不知名的人。


    “在看誰?”他涼涼的挑了挑眉。


    “反正不是你。”被抓包她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依然帶著笑顏,大方聳了聳肩膀。


    嗬,是啊,反正不是他。


    就象他找她,也不是因為她是她,而是因為她的聲音似她。


    他帶她去的是一家在小巷裏的麵館。


    店麵不大,生意卻繁忙。杭州就是這樣,吃飯時間一到,隨便什麽店都可以坐滿人,足見中國人口果然成問題。


    “唔——”她幾乎整個頭都要埋到菜單裏了,“青菜大排麵……紅燒牛肉麵……紅燒羊肉麵……辣肉麵……荷包蛋麵……”


    “小雷你要什麽?”胖胖的光頭老板顯然是因為受不了她的磨蹭程度轉問比較好搞定的。


    雷煦明從筷筒裏抽出雙筷子,拿紙巾細細的擦著:“老樣子就好。”


    “好類~”老板帶著慣有的吆喝聲朝廚房走去,“片兒川一份加荷包蛋~”


    他擦著筷子,聽著那個聲音叨嘮著“榨菜麵……油炸麵……”


    她和他喜歡的人似乎不隻有聲音象。


    那次請她吃飯也是,問她要不要加菜,她想看他抓狂,張口就把菜單上最貴的都念了一遍,然後發現他一點都不在意她點那麽貴的菜而且確實準備點之後,才連忙她不需要加菜,被服務生白了好幾眼。


    “咳,咳咳。”


    古怪的聲音讓他從記憶中睜開了眼,半挑起眉看向那個正發出聲音的非正常人類。


    她將身子歪近他,依然舉著菜單,從後麵露出半個腦袋,輕輕的,“這位帥哥,我可不可以每樣都點一份?”


    “隨你。”他不動聲色的放下筷子,接過老板端來的片兒川。


    “好類~榨菜麵牛肉麵油榨麵……”老板臉上笑得都開滿了花,“小雷,你這朋友不錯!真不錯!”


    “你餓了一個星期嗎?”他看到她點了麵之後就滿臉興奮期待的樣子。


    “也沒那麽久啦。”她抓了抓辮子,象是在接受表揚一樣扭捏了一下,隨即雙眼又睜的大大,“你和這裏很熟哦?”


    “想吃麵了就會來這裏。”他摘下被麵的熱氣熏出霧的眼鏡。


    “這裏麵這麽好吃?”她的臉上期待更深。


    “習慣。”他淡淡答完,拿起筷子,表明話題暫時到此,“食不言。”


    原本他以為她點那麽多麵是胃口大,等他吃完自己的麵戴上眼鏡才發現她隻是每碗都吃上那麽一口。


    “怎麽?”


    “牛肉太老。油榨不到火候。辣肉麵不辣,荷包蛋沒賣相,片兒川的筍不鮮……”她開口就是一長串的評論,“醬油麵的醬油甘味不足,一吃就知道肯定用的是海鳥牌……老板,什麽都不行還敢出來開店哦?”


    老板滿臉的鮮花凋謝了。


    “乞丐做到你這份上也算一絕了。”他終於有些明白大哥的感慨了,“活到今天還沒餓死也算你的本事。”


    “做乞丐當然是沒得挑,別人給什麽就吃什麽啦。可是現在你是請我吃飯哎,有的挑不挑以後會後悔的。”她倒是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即便身後有兩道衝滿怨念的目光一直在燒著她。


    他看了眼擺滿桌又沒動多少的麵:“非洲現在還有很多難民。”


    “就算我節約下了這幾碗麵,老板也不會燒好端到非洲去。”她擺了擺手,管她什麽事,“而且為什麽他們有難民我們就不可以吃好的不可以挑好的啦?剛才我在這邊要飯別人在對麵茶館裏喝茶也喝的很開心呀。如果什麽都要講公平,都要想到別人在受苦受難自己就不該奢侈的享福,那社會就不要進步好啦,大家一起茹毛飲血也沒什麽好比的。”


    “現下就算小朋友也懂得粒粒皆辛苦了。”他倒不是想勸她什麽,隻是覺得聽她胡說倒也是種樂趣,故意駁她。


    “我也覺得辛苦啊。”她扮了個苦臉,“這麽難吃,吃的好辛苦。”


    極品乞丐。


    現下他腦子裏隻剩這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在晃啊晃。


    他錯了。她和她一點都不象。他喜歡的她隻是偶然會強撐著不要臉,眼前的這個女生卻完全是麵子裏子都不要了。


    “若是我不請你,你不是也沒的挑?”


    “你不是打算告訴我,你準備現在晃點我吧?”她整個人很有危機感的一凜。


    “如果是呢?”他摸棱兩可。


    “那我隻有留下來洗碗了……賣身償麵呀。”她有點苦惱,“可是剛剛我把老板都得罪了……估計他會覺得痛打我一頓比較過癮……你說你現在告訴他我其實味覺早就失靈或者我得了失心瘋會不會好一點?”


    她抓了抓頭發:“其實以前也有這樣的。不過我碰到的幾個老板都算好人。我和他們說了我的人生經曆後他們都放過我了。”


    “人生經曆?”


    “恩,就是我三歲死媽,五歲死爸,六歲爺爺奶奶全死光光,後來後媽就把我趕出了家門,那個淒涼啊,一個可憐的小女孩子後來流浪各處,好不容易有人請我吃飯,原來是想那個我,我就義憤填膺的掙脫了,沒想到,才出狼穴,又如虎口……”


    “那你賣劇本就可以賣一筆錢了。”他不為所動的看她表演,不知怎的,隱隱有個念頭從他腦海一閃而過,而他抓住了,“你要飯,因為好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知音啊!”她張大了嘴,明確表示出她的吃驚和興奮,“高山流水什麽的簡直就是說你和我啊。兄弟啊,告訴你一個秘密,雖然我表麵上是一個乞丐,事實上——”她一甩劉海,“我是一個行為藝術家!”


    “行為藝術家?”請相信他,當一個乞丐說她是行為藝術家的時候,正常人都會問這句。


    “簡單的說,就是將cosy溶入我的生活。”她舉起一隻手指,認真的解釋。


    “cosy?”他打量她,紅蘿卜色的頭發,編的很緊左右叉開的辮子,古怪的衣服,視線最後停留在她一隻黑一隻棕的襪子上,“cos誰?黃秋生嗎?”


    “什麽呀!”侮辱她的藝術,“長襪子皮皮!”


    “沒聽過。”他很誠懇的告訴她。


    “長襪子皮皮都沒聽過?你有沒有童年啊?”


    他遞給她一個意有所指的眼神:“什麽童年?如果是你這種,抱歉,確實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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