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秋在那古渡口上,很沉寂的,作那縹渺幻想的時候,在另一方麵,可現實的熱鬧起來。這便是他母親,眼見他在斜陽影裏,順著江岸走去,到天色這般昏黑,還不見回來,莫不是這孩子想傻了,使出什麽短見來?因之立刻質問秋圃,叫孩子到哪裏去了?秋圃道:“我沒有叫他到什麽地方去呀。我看他臉上全是愁苦的樣子,叫他出去散散悶,那決沒有什麽壞意呀!”李太太道:“散散步,這個時候也該回來的,莫不是到學堂裏去了?”秋圃道:“他不會去的。他請了三天假,明天才滿呢。我叫他不要去,你也叫他不要去,他不會偏偏去的。不過……也許去。”說時,在堂屋裏走著,打了幾個轉轉。李太太道:“那麽,找找他罷,這孩子傻頭傻腦……”


    李太太說著,人就向大門外走。秋圃道:“外麵漆黑,你向哪裏去?我打發人找他去就是了。”他口裏如此說著,心想到小秋的詩上,有銀漢能飛命也輕的句子,也是不住地頭上出汗。除派了兩個聽差打著火把,沿岸去找而外,自己也提了一隻燈籠,順著大堤走去。因為他出來了,聽差們也少不得在後麵緊緊地跟著。還有那要見好於李老爺的劃丁扡子手,都也帶著燈光,在河岸上四處尋找。但是誰也想不到他要過渡,所以來尋找的人,總是把這渡口忽略了。還是那長堤上的人聲,有一句送到小秋的耳朵裏。乃是“我們到學堂裏去問了,先生說沒有去。”


    小秋忽然醒悟過來,向堤上看著,卻見三四處燈火,移來移去,便想到那說話的人,是省城聲音,必是厘局子裏找自己的人,便大聲問了“是哪個”:隻這一聲,大堤下好幾個人,同時的“嗬喲”了一聲,那幾盞燈火風湧著下了大堤,有人便叫道:“那是李少爺嗎?把我們找苦了。”說著話,那些人擁到麵前,第一個便是李秋圃,將燈籠舉得高高的,直照臨到小秋的頭上。他看完了小秋,又在燈籠火把之下,看看四周的情形,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道:“你這個孽障!”他隻說了這五個字,什麽都不說了。跟來的聽差就問:“少爺,你是怎麽站在這裏了?”


    小秋如何敢說實話,因道:“我來的時候,隻管順了河岸走,忘了是走了多少路了。天黑了,我才走回來。因為不敢走河邊上,順了堤裏的路走。又走錯了路,還是翻到堤外來,才走到這裏,遠遠望到街上的燈火,我才放心了。”他說時,接過父親手裏的燈籠,低聲道:“倒要爹爹出來尋我。”


    秋圃道:“你母親是有點姑息養奸,溺愛不明,在家裏胡著急,我不出來怎辦?”說著,抽出袖籠子裏的手絹.隻管去擦頭上的汗。因道:“鬧得這樣馬仰人翻,笑話!回去吧。”說著,他在前麵走。大家到了門口,李太太也站在門邊,扶了門框望著,老遠地問:“找著了嗎?”小秋答道:“媽,我回來了。”說時,提了燈跑上前去。


    李太太道:“你父親是很不高興你這樣,所以親自去找你。你回來了,那也就算了。進去吧。”說時,她竟是閃開了路,讓小秋過去。小秋走到堂屋裏,見桌上擺好了飯菜,燈放在桌子角上,連兩個兄弟都不在堂屋裏,這可以知道家裏忙亂著,連飯都不曾吃。想想剛才在古渡口那樣坐著看河流,未免有點發呆,還惹著父母二人都不得安神,卻有點難為情。因之隻在堂屋裏站了片刻,就遛到了書房裏去了。


    剛是坐下來喝了半杯茶,女仆就來說:“太太叫你去吃飯呢。少爺,你害怕嗎?”小秋笑笑,跟著她到堂屋裏來,慢慢地走。秋圃已是坐著吃飯,用筷子頭點著坐凳道:“坐下吃飯吧,以後少要胡跑。”小秋在父親當麵,總是有點膽怯怯的,而且今天又惹了父母著急,所以低頭走到桌子邊,輕輕地移開了凳子坐下。中國人有句成語,說天倫之樂,其實這天倫之樂,在革命以前,上層階級裏,簡直是找不著。越是富貴人家,越講到一種家規,作父兄的人,雖是~個極端的壞蛋,但是在子弟麵前,總要做出一個君子的樣子來,作子弟的人,自然是要加倍的小心。秋圃的父親,便是位二品大員,幼年時候,詩禮人家的那番庭訓,真夠薰陶的。所以他自己作了父親,自己盡管詩酒風流,可是對於兒子,他多少要傳下一點家規。不過他已是七品官了,要鬧排場,家庭沒有父親手上那樣偉大,也隻得適可而止。譬如他當少爺的時候,隻有早晚兩次,向父親屋子裏去站一站,算是晨昏定省,此外父親不叫,是不去的。於今自己的臥室,和兒子的臥室相連,開門便彼此相見,晨昏定省這一套,竟是用不著。所以這個禮字,也是於錢有很大關係的。其實因為父子是極容易相見,秋圃與他兒子之間,比他與父親之間,感情要濃厚許多。


    這時,他見小秋垂頭苦臉坐到桌邊,便道,“既然你是走錯了回頭路,其情難怪,這沒有什麽,你吃飯吧。但是順了河岸一條大路,也有點昏昏的月光,可以走回來的,這麽大人,膽子還是這樣的小。”小秋道:“倒不是膽小。記得有一次由跳板上到座船上去,略微不穩一點,後來吳老伯就對我說,這不對,孝子不登高,不臨深。”


    秋圃將頭搖上兩搖,放下筷子,向他微笑道:“非也,哪可一概而論哩?孔門一個孝字,其義甚廣,是對什麽人說什麽話,到什麽地方說什麽話。群弟子問孝,夫子有答以無違兩個字的,有答以色難兩個字的,有答事君以忠的,那就多了。《孝經》一部書,有人說是漢儒偽造的,可是他那裏麵孝字的說法,就不是死板板的,便是


    見得古人已把這孝字的意義放開來講。古人講到臨陣不進,事君不忠,都不能算孝,這和身體膚發,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顯然是才盾的。那麽,知道談孝,不能聽那些腐儒的話。可是我不是說你關老伯是腐儒,因為……”


    李太太不容他再向下說了。便笑道:“搬了一個孔夫子來不夠,再要拉上吳師爺,因為下麵,還不知道忠經節


    經有幾本子書,飯可涼了。不能再炒第三回,這已經熱過一回的了。”秋圃笑道:“談到孔夫子,婦人們就頭痛。太太,你是沒領略到那滋味,比飯好得多。”說笑著,也就拿起筷子來吃飯了。小秋見父親是很高興,自己這番冒失之罪,總算靠《孝經》來解了圍。吃過飯以後,秋圃親自到書房裏來,打算把那孝字的意義解釋個透徹。可是那吳師爺一路笑了進來,在門外就叫道:“我們三缺一呢,快去吧。”他走進書房來,不容分說的,就把秋圃拉起走了。這裏燈光之下,剩下小秋一個人,他想著今天所幸是父親很高興,講了一番孝道,把這事就遮掩過去了。要不然,父親要仔細地追問起來,知道我是撒了謊,那更要生氣。在父親這樣見諒的情形之下,以後還是死了這條心,不必想春華了。假如她有我這樣一雙父母,心裏安慰一點,也許不至於鬱鬱成病。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無論她父母怎樣地疼愛她,她是個有了人家的姑娘,決不能讓她和另一個男子通情。我在這裏為她受難,想她在家裏,更要為我難受,因為局子裏有人到學堂裏去找我,她或者是知道了這個消息的,必然疑心我尋了短見了。


    小秋這樣地猜著,這倒是相差不遠。這個時候,春華也是坐在一盞燈下,兩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微昂了頭,在那裏出神。她想著父親回來說,小秋現在不用功了,常是回家去,又請了三天病假。他這個病,父親哪裏會知道?正恨著自己沒有翅膀,可以飛出這窗戶去。卻聽到父親的咳嗽聲,在堂屋裏麵。父親每晚回來,總得向祖母報告一點學堂新聞的,也許今天有關於小秋的消息的,因之慢慢地扶著牆壁,就藏在房門後聽。隻聽到母親宋氏道:“他請三天假,家裏不知道嗎?為什麽找到學堂裏來?”


    廷棟道:“他的信,是毛三哥送來的,也許他父親不知道。據來尋的人說,下午他就出門了,沿著河岸走的,晚了好久,沒有回去。”宋氏道:“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出來一會子,要什麽緊,還會落下河去不成?三湖街,就不是個好地方,那孩子是個少年輕薄相,說不定鑽到什麽不好的所在去了。”


    廷棟道:“那或者不至於吧?”說著話時,帶了淡笑的聲音。宋氏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哪裏曉得?據說,他和毛三嫂子有此不幹淨。毛三嫂子回娘家去,就為的是他,他還追到馮家去了。我說呢,他為什麽給毛三哥薦事,有人說了這個消息,我心裏就大大地明白了。”


    春華聽到說小秋不見了,心裏已是萬分難受,如今又聽到母親這樣血口噴人,隻氣得全身篩糠似的抖顫。她半藏了身子在門後,可微微地靠了門。原先來偷聽,身子站得住,不必讓門來支持身體。現在兩腳抖顫,身子向前著實的靠,重點都到了門上,門是活的,怎不讓重點壓了走,早是撲通一聲,人隨門向前栽了去。身子虛了,索性滾倒在地下。那一片響聲,早是把堂屋裏的人都驚動了。


    廷棟忙問是誰栽倒了,手上已舉了煤油燈走將過來。春華兩個膝蓋,和兩隻手腕,都跌得麻木了,伏在地上,許久說不出話來。姚老太太扶著拐杖,戰戰兢兢地走過來道:“這必是我們春華吧?這孩子越大越溫柔,摔倒了也是不作聲。你走路怎不小心點呢?”


    春華不好意思哭,卻兩手撐了地,低著頭格格地笑。廷棟道:“摔倒了,你還不起來,坐在地上,笑些什麽呢?”春華手扶了牆,慢慢地站起來,還是半彎了腰,沒有移動。姚老太太道:“想必是閃了腰,廷棟你過去,讓她在這裏歇一會子吧。”廷棟也想著,她不過是平常跌一跤,母親說了,也就拿了燈走過去。姚老太太道:“我來扶著你一點,你進房去躺下吧。”


    春華笑道:“那是笑話,我一個小孩子,還要扶拐棍的人來牽著嗎?你若是心疼我,你就跟我到房裏來,陪我說一會子話。”姚老太太笑道:“誰叫你一天到晚,都悶坐在屋子裏呢?你不會到堂屋裏來坐著,和大家談談嗎?”春華一麵扶著壁向屋子裏走,問道:“婆婆,我問你句話,剛才爹爹說,有人到學堂裏尋人來了,是尋誰呢?”姚老太太道:“就是尋李家那孩子呀。他們局子裏來兩個人,說是那孩子害著病呢,臉上像蠟紙一樣。他老子怕是把他悶壞了,讓他出來散散步,不想他一出門之後,就沒有回去。”春華道:“他害的是什麽病呢?”說著話,她已經摸到了屋子裏,手扶了床沿,半彎曲了身體,還不曾坐下,宋氏卻由姚老太本身後搶了過來,站在床麵前,輕輕地向她喝道:“你管什麽病?你自己跌得這樣人事不知,倒有那閑心去問別人的病。你一個黃花閨女。隻管打聽一個小夥子的事情做什麽?你不害臊嗎?我對你說,以後你少談到姓李的那個孩子,你若是再要留心他的事,我就不能裝馬虎了!”


    宋氏雖是用很輕的聲音罵著,可是她說的時候,不住地用手指著春華的臉,口裏還不斷地咬緊牙齒,表示那懷恨的樣子。姚老太太笑道:“你也太多心,這孩子就是那樣的直心腸子,她聽說有人走失了,她可憐人家就打聽打聽。”


    宋氏歎了一口氣道:“娘,你老人家不知道。”她歎這口氣的時候,脖子伸得長長的,仿佛這裏麵,有那無窮的委屈。說畢,她坐到對床的椅子上去,架了腿,兩手抱著,瞪了眼望著春華。春華真料不到母親當了婆婆的麵,會說出這樣嚴重的話來。自己既是生氣,又是害臊,便伏在床上哭了起來。姚老太太也想不到宋氏突然的發脾氣,而且說的話,是那樣子重。這就向宋氏看看,正色道:“這孩子倒沒有什麽不好的事,你是多心了。”


    宋氏默然了很久,才想出兩句話來,因道:“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女大不中留這句話,我和他父親商量商量,家裏不要她了,請管家擇個日子,把她接了去。”春華聽到這話,猶如刀挖了心一般。本來她睡在床上,就是嗚嗚咽咽的哭,心裏一難過,更是哇一聲哭了起來。姚老太太道:“傻丫頭哭什麽?說要你走,並不是馬上就要你走。姑娘大了,總是到人家去的,你還能賴在娘家過一輩子不成嗎?我和你娘,都不是人家姑娘出身嗎?”姚老太太說了這一大串話,可是絲毫也沒有搔著春華的癢處,怎能禁止得住春華的哭聲?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你就不必坐在這裏了,為了芝麻大的一點小事,你值得生氣?”


    宋氏也沒答話,默默的坐著,看了許久,又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方才離開。姚老太太便側身坐在床沿上,左手扶了拐杖,右手撫摸了春華的頭發,就微微地笑道:“你也真是淘氣,大家在堂屋裏說話,正正經經的你不去聽,偏要躲到門角裏去偷聽,大概你娘,就是不喜歡這件事。摔了一跤不要緊,還要挨上一頓罵,這是何苦呢?”說著,她也是咯咯地笑了,春華聽了母親要把她出嫁,這是母親最惡的一著毒棋,在那萬分難受的時候,自己隻計劃著,要怎樣逃出這個難關,至於祖母坐在身邊說些什麽,可以說簡直沒有聽到。姚老太太見她不作聲,以為是她睡著了,替她掩上了房門,自行走去。


    這隻剩春華一個人在屋子裏,更要想心事,她想到母親今天所說的話,決不是偶然的。大概自己一切的行為,母親都留意著的。所以自己隻問問什麽人走失了,母親都要來追問。我是無心的,她是有心的,遲早她必會把小秋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完全知道了,也許會告訴我的父親,把我活活弄死。便是不弄死,至少是剛才她那句話,把我趕早送到管家去,由別人來悶死我。我若是上了母親的算盤,到管家去死,那還不如留住這幹淨的身子,就在家裏死了。隻看母親今晚上這樣的罵法,不給人留一點地步,簡直一點骨肉之情都沒有了。她隻管我不該惦記小秋,她就不想到她糊裏糊塗把我配個癩痢頭,害我一輩子。看這情形,不用說是有什麽犯家規的事,就是口裏多說一句男人的字樣,母親都要指著臉上來這日子簡直沒有開眼的一天,不如死了吧。一個死字上了春華的心頭,她就感到隻有這麽著,才是一條平坦的大路。這就用不著哭,也用不著埋怨誰.人死了,什麽過不去的事,都可以過去了。她想開了,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手理著鬢發,對了桌上一盞煤油燈,


    呆呆的望著。心想,同是一盞燈,也有照著人成雙成對,逍遙快樂的;也有照著人孤孤單單,十分可憐的。人要做什麽壞事,大概不容易瞞了這盞燈,我所作的事,這燈知道。照女孩兒身分說,父親教我什麽來著,我是有點對不住父母。想到這裏,回頭看看帳子裏的影子,今天仿佛是特別的瘦小。心裏又一想,這樣一個好姑娘,讓她去和那癩痢癆病鬼成雙配對不成?雖然有些對不住父母,我一死自了,總算是保全了清白的身子,那還是對得住父母的。


    想到了這裏,那個死的念頭,又向她心裏加緊了一步。她想著,要死立刻就死,錯過了這個念頭,自己又舍不得死了。因之走下床來,將麵盆裏的涼水,擦了一把臉,對了鏡子,攏攏頭發。她在鏡子裏,看著眼睛皮,微微的有些浮腫起來,便向鏡子裏微笑道:“哭什麽?快完事了。”說著,放下了鏡子梳子,忽又笑道:“以後永別了,我得多看你兩眼。”


    於是又把鏡子舉了起來,或左或右的,遍頭照了幾照,還向鏡子裏親了一個嘴,然後長歎了一聲,放下鏡子來。她消磨了很久的時間,家裏人也就慢慢都睡覺了。春華打開桌上的粉缸子將一瓷缸子水粉,都倒在茶碗裏,在梳妝台抽屜裏,找著兩根骨頭針,先把茶碗裏的水粉,都攪得勻了。再回頭一看,房門還不曾插上閂,於是把閂插上了,又端了一張凳子,將房門抵住。這才將茶壺裏的茶,向茶杯子裏衝去。水滿平了杯口,再將骨頭針向杯子裏攪著。


    她斜靠了桌子,左手半撐著身體,右手在那裏攪送命的水粉。心裏同時想著,明天這個時候,我是安安穩穩睡在那木頭盒子裏的了。噯!不用向明天想了,現在隻說目前的,目前我就是喝水粉睡覺,還談別的作什麽。於是把撐住身體的那隻左手,騰出來端杯子。心裏還想著,喝下去,大概就不容我有力量來自主了。趁著沒喝下去以前,這一會兒,我得仔細想想,還有什麽事情,沒辦沒有?她把那衝了茶的水粉,一直送到嘴唇邊上來,待要喝的樣子。


    她忽然心裏一動,我想得了,這一生沒有什麽放不下來的事,就是不能夠和小秋再見一麵,說幾句知心的話,這是一件恨事。他今天晚上雖是走失了,也不見得就死了,我何不等一個實在的消息再死呢?假使他死了,我死了,倒是一件樂事,可以在黃泉地下去追著他。假使他沒有死,我得一個實在的信,死了也閉眼睛。反正我是


    尋死的人,什麽也不必害怕,我要幹什麽,就得幹什麽。明天我起個早,邀著五嫂子一路上街去,就說是到廟裏去燒香,見不著小秋,也可以見著毛三叔。我若是見著小秋的話,我就當了他的麵,向河裏一跳,那才可以表表我的心跡。死要死得清楚明白,死要死得有聲有色,今天不能死。她這樣很大的一個轉彎,把籌劃了半晚的計劃,都一律取消。而且將那杯水粉,放到坐櫃子裏去,用鎖鎖了,自己就安然去睡覺。


    因為這整晚的勞碌,她倒上枕頭,就把下半夜的光陰,消磨過去了。直待村子裏的雞啼,才把她驚醒。依著她的性子,這時就要起床去找五嫂子。不過把別人驚動了,恐怕反於事無濟,所以一直睜著眼睛,看到窗子上發白。料著村子上人都起來了,自己索興從從容容地下床,照常地梳洗換衣,然後開了大門向外走。她以為母親或祖母聽見了,必得查問的。然而自己拿定了主意了,倘若她們要問時,就說自己要去燒香,反正是拚了一死,就是棍子打在身上,也要走出來的。可是說也奇怪,她越是這樣大大方方地向外走,反是沒有人哼一聲來攔住她。她這也就明白了一個人要是拚了這條命不要,什麽事情都可以做到,可惜自己早沒有下這番決心。假使老早的下了這番決心,也許不會受這久的氣了。


    她臉上帶了自得的顏色,直向五嫂子家走來。這五嫂子也是起床不多久,端了個梳頭盒子,放在階沿石頭上,斜披了頭發在肩上,正坐在階沿石上梳頭呢。看到春華來了,卻不由她不大吃一驚,立刻站起來道:“喲!我的天,大姑娘,你怎麽在這個時候跑來了?”春華推開她家的籬笆門,笑嘻嘻地進來了。五嫂子一手扭著兩綹頭發,一手拉住春華的衣袖,這就向屋子裏頭走。因低聲道:“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有什麽要緊的事和我說嗎?”


    春華微笑,沒有作聲。五嫂子手拉住了她的手,隻管向她臉上看著,許久,才笑道:“大姑娘,你的膽太大了,糊裏糊塗跑了來,惹下了禍事,我可受不了。這兩天我沒有得到什麽消息,有了消息,我還不會告訴你嗎?昨天下午,毛三哥回來了,我聽到說李少爺寫了信來,告幾天假,雖是有點子病,照樣的在家裏看書,我想這件事你也知道的,所以我沒有同你說。”


    春華微笑道:“我的膽太大了。不錯,今天我的膽是大一點。但是膽大一點,要什麽緊,至多也不過是犯了罪,要把我活埋吧。可是我就拚了活埋的。我今天來沒有別的事,請你陪我到街上去走走。”五嫂子張了大嘴,哎了一聲,笑道:“我的天,你瘋了嗎?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膽,可不敢擔這樣重的擔子呀!”春華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你這話有道理。我是拚了命要去闖一闖的。你又不打算拚命,為什麽也要去闖一闖呢?你不用去了,我一個人去了。”


    五嫂子見她說出這種話來,樣子又是一點也不慌張,這可以想到她是決定要走的。她若是就這樣由她自己家裏走出去的,那與自己無幹。現在她可是由這裏走的,她父母不知道底細,反會說是別人慫恿走的,這擔子也是不輕。於是向春華正色道:“大姑娘,你這個法子要不得。你不像我們,是個有身分的姑娘。”


    春華道:“什麽有身分的姑娘?我是個不帶手銬腳鐐的牢囚罷了。”五嫂子道:“你不用忙,等我梳完了這把頭,反正我也不能披了頭發和你走。”說著話,她端了梳頭盒子進屋來,從從容容地梳頭,可是她那雙靈活的眼睛脥著脥著,已是不住地在那裏想主意。梳完了頭,她將梳頭盒子整理好了,笑道:“大姑娘,我燒壺水泡碗茶你喝吧。”


    春華皺了眉道:“你說,你到底是去不去?”五嫂子笑道:“我梳了頭,也該洗把手。你看我這兩隻手,都是油膩。”說著,伸了兩隻油膩的巴掌,讓春華看。春華知道五嫂子的脾氣,平常也總是把身上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方才出去,這隻好由她了。五嫂子到屋後廚房裏,去了好一會子,等水熱了,端進房來,洗過了手臉,又換了一件衣服,抬頭向窗子外張望,那太陽已是曬了半邊屋脊,心裏這就有數了,因笑道:“大姑娘,早起你還沒有喝茶吧?要不要泡碗茶喝呢?”


    春華跳了腳皺著眉道:”你到底是不是同我去?若不同我去,我就走了。”說著,翻身就向外邊走。五嫂子笑道:“一百步你等了九十九步了,急些什麽呢?也要等著我鎖門啦。”於是笑著找出一把鎖來,將房門鎖了,向對房門裏的二奶奶說:“陪大姑娘上街燒觀音香去。”五嫂子又向春華笑道:“並不是我攔住你,你站一站,和師母講好了,我們再走也不遲呀。”說著話時,宋氏已是追趕過來的了。她在大路上,雖然不好意思就打春華兩個耳光,但是她心裏恨極了,若是走過來並不動手,好像這一腔怒火,就息不下去。因之她走得逼近了春華,扯著她的衣領,咬了牙道:“你太……你太……你太要我下不去了。”春華看到母親態度這樣的惡劣,卻也不敢多說,紅著臉,含著兩包眼淚水,被母親扯著衣服,身子顛動了幾下。


    五嫂子對於今天這件事,心裏很有點慚愧。假使春華真讓母親打上兩個耳光,那更是心裏過不去。於是兩手握住宋氏的手,讓她鬆了勁,又放著笑臉向宋氏道:“師母,你也不用生氣,大姑娘敬佛燒香,總是好事。雖然沒有在事先給你說明,覺得理短一點,好在現實還沒有去,你不讓去,不去就是了。總也難得到我家去坐坐的,怎麽樣?肯讓我泡壺茶敬敬你嗎?”宋氏的意思,隻要把春華攔住了,卻也不一定馬上就要怎樣地嚴厲責罰她,既是五嫂子請到她家裏去坐坐,也就落得借了這個機會下場。於是向五嫂子笑道:“大清早的,倒要攪亂你。”


    春華站在這裏出神,她眼光是不住地向四周射著,在很快的一轉眼中,她已經看到桔子林外有一片白色,那便是這村莊上的大塘。她正出著神呢,母親說的是些什麽,她都沒有聽見。直待五嫂子走過來,扯了她的衣服,笑道:“去吧,先到我們家裏去坐一會吧。”春華道:“沒有了我這個心願,我是不能回去的。街上不讓我去,我就算了。我們村子廟裏也有觀音菩薩的,讓我到這廟裏去磕個頭,總是可以的吧?”說著,依然向前走。五嫂子道:“師母,這就讓她去吧。”宋氏道:“好!大家去。”


    春華見母親已不攔住了,心裏暗笑,不慌不忙地向桔林子外走著。腳步微微響著,誰也不作聲,隻有那露水下草裏的蟲,玲玲地叫著。出了這桔林便是大塘的岸上,春華站住了腳,四周看看,又牽牽衣襟,對身後走來的母親,微笑著點了兩點頭,突然地起個勢子,向塘邊直奔了去。到了塘邊上,索性將身子向塘裏一跳,“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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