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受各種不同樣的刺激,要以五嫂子為最深,仿佛是有點態度失常了。現在忽然在祠堂裏看到了小秋,她分外的驚奇,不覺是呆了一呆,站住著動不得。小秋是依然在他的書案上坐著,隔了窗戶,隻看這姚氏滿族的人,亂哄哄地來往。他先看到人堆裏發現了一個女人,隨後又看清楚了是五嫂子,立刻向她招了兩招手。五嫂子算是醒悟過來了,這就走到窗戶外邊來。因道:“今天我們村子裏有事,相公早散學了,李少爺還跑來做什麽?”小秋笑道:“正因為這村子裏有事,我才來的。我父親聽到街上的紳士說,姚馮兩家要打大陣,打算邀著地方上的人,同兩下和解,特意要我回學堂下來看看。有什麽變故,我就去給我父親回信。”說到這裏,向四周看看,低聲道:“聽說今天早上,先生家裏還出了事。她……”五嫂子連連的低聲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小秋道:“是有那件事嗎?她尋過短見?”


    五嫂子道:“有的。”說著皺了幾皺眉毛,因道:“你看,祠堂裏這個樣子的亂法,還能說那些閑話嗎?我是分拔到廚房裏去,幫著燒火的,這就沒工夫說話了。”


    他們這樣說話時,來來往往的人,都不免注意看看,二人不敢戀談,隻好散開。小秋眼裏雖看到這祠堂裏很亂,但是這都於自己不關痛癢,並不怎樣的介懷。隻是想著,春華在今日早上,為什麽要投塘自盡?以自己和她的關係來說,還不至於很急促的生這樣的變故呀。不過她實在有了投塘的事,那就是為著自己。正碰著姚家全族,都在多事之秋,話又是不好怎樣的問得,真是叫人悶煞又急煞。於是身體靠了那窗戶檔,呆呆地想了下去。正出神呢,有人在麵前呔了一聲,問道:“你怎麽來了?”小秋看時,是同學姚化。他今年才十四歲,還沒有到上陣的年歲。這時,手上提了個燈籠,到祠堂裏來看熱鬧。小秋笑道:“你倒好,可以站在一邊看人打架。”


    姚化聽說,立刻將燈籠鉤子掛在窗戶上,兩隻手互相卷著袖子,瞪著眼道:“我真是好恨,為什麽沒有過十六歲的,就不許上陣呢?若是也要我上陣的話,我一定打死他們馮家幾個人。”說話時,可就咬了牙齒。小秋笑道:“馮家人和你也沒有什麽深仇,你為什麽一定要打死他幾個,心裏才能夠舒服呢?”姚化道:“怎麽和我沒有仇?和我一族人有仇,就比和我自己有仇還要厲害,你到這裏來作什麽?你也是來趕這一檔子熱鬧的嗎?”小秋笑道:“我向來聽到你們說,打大陣,是怎樣一樁熱鬧的事,我有病都顧不得,特意來看看的。”姚化道:“你願意看看,你就出來吧,縮在屋子裏做什麽?”


    小秋雖不一定要看熱鬧,但是頗想借一點機會打聽打聽春華的消息,因之就隨了姚化走出來。這時姚家祠堂,三進大屋,由大門口通到最後一層屋子,全是中門敞開。作學生講堂的中進屋子,書案也是完全拉開,擺了兩路八仙桌子,由前進天井,直通到後進的走廊,完全都是人圍了桌子坐著。各桌上,明晃晃的,點了二尺高的蠟燭。後麵祖宗堂上,在神龕下,安排了三牲香燭,橫梁上並排垂了四盞宮燈,都點亮起來。階下整堆的黃皮紙錢,圍了七八個小孩嚷嚷吵吵的燒著。在祖宗堂下角,有兩張桌子,圍坐了全族輩份和長年歲大的人,大半噴著旱煙,很沉著地在那裏談話。先生姚廷棟也坐在那裏。這裏不比前兩進那些小夥子說話嘈雜。


    然而在小秋眼裏,覺得這裏,還是比較的空氣緊張。小秋正悄悄地在階下觀望,廷棟已是看見他了,便走下石階來,向他道:“令尊大人的那封信,我已經念給族長戶長們聽了。他們說:‘令尊都出來解和,全族人沒有


    不遵之理。’隻是我們這裏要馮家辦的三件大事,他是一件也沒有答應,我們若是和軟下來了,他們不但不說我們息事寧人,一定說我們怕死。這話一傳出去了,姚家人哪還有臉見人?所以隻好辜負令尊大人這番美意了。我本來打算回令尊大人一封信,無奈這個時候,我方寸已亂,無從下筆,你就把我這番話轉告令尊大人好了。送你來的差人,還在門口等著嗎?”小秋道:“還在這裏等著的。先生可不可以再勸勸同族的人呢?”廷棟道:“你應當知道我不是好勇鬥狠之徒。但是這件事,是我們這臨江府屬一種不好的風俗,多少慈善老前輩,也改不過來的。我若一味的勸他們,他們會說我滅了他們的銳氣,倒要說我不配做姚家的子孫。在這眾怒難犯之下,我敢說什麽?”


    他說這話時,連連的皺了幾皺眉毛。這倒可以知道他實在是不安於心,並不是推諉。小秋是他的學生,又敢多說什麽,答應了兩聲是,也就退出祠堂來了。這時候祠堂空地裏,火勢熊熊的,點了許多火把,在火把光底下,擺了三四個大腰子木盆,都泡了新宰的豬在裏麵,地上有許多豬毛和豬血。四周高高低低,站著許多的人。空場子外有一棵大樟樹,上麵有不少的鷺鷥鳥,被火把照耀著,呱呱地叫了起來。此外,小夥子們,三三五五,在四圍空場子裏使著刀矛,準備著明日早上廝殺。


    小秋原來是無動於衷,現在看到這種情形,心裏也就有些不安,回頭看著跟隨自己來的兩個差人都遠遠地閃在一邊,遙遙的看著,不敢近前,在局麵的緊張如何,卻也是不難想得。這就有一個聽差,輕輕悄悄地走了過來,將他的衣襟牽住,連連扯了兩下道:“少爺,這事情算是已經鬧起來了,誰也解勸不下來的,我們回去吧。”小秋道:“你們平常上街去,見了老百姓,如狼似虎的,原來也就隻有這一點膽量啊!”又一聽差走過來,向他笑道:“我們不是膽小,好不好,總要給李老爺去回個信。他老人家很俠氣,總打算把這事平下來,我們趕早地回去說一聲,看他還有別的什麽方法好想沒有?”


    小秋點頭道:“你這倒像個話。”於是跟了兩個聽差走了。他們穿過這個村子時,見戶戶人家,都明著燈亮,開著大門,人來人往,並沒有睡覺的神氣,真有些像大戰臨頭的樣子。無論如何,這已成了是非之地,少來為妙。


    可是小秋的行動,是出於他們意料以外的。在斜月疏星,天色還沒有亮的時候,他帶了四五個劃丁,又飛奔到姚家莊上來。這時,姚家祠堂,又另換了一番情形了,全族的壯丁,亂轟轟的,一齊都站在空地裏。那些人,十有九個,都是拿了長竹矛子在手上的,其餘的人,就分別地拿著一些舊兵器。空場子兩邊堆了兩堆幹柴,正舉起火來燒著。火焰騰空,照著半邊天色都是紅的。在祠堂總大門口,橫掛了一幅紅綢子。隻這一點,便顯出這地方,突然的變了個時代了。


    小秋一行五個人,打著厘局的官銜燈籠的,離祠堂遠遠的,就有幾個拿了兵器的壯丁,迎接上去,問是幹什麽的。小秋挺身出來答道:“我是街上厘局裏來的,你不看這燈籠,我是你們相公的學生,村子上有認得我的。”人叢子裏,果然鑽出一個人來,向他笑道:“果然的,這是李少爺。我們都快上陣了,李少爺,你還跑了來做什麽?”小秋道:“就是因為你們要上陣了,我才趕著來了的。現在街邊附近幾個村子,都有紳士出來,給你姚馮二家勸和。我父親讓我來和先生送一個信。”


    那幾個壯丁,已經證明實在了他是本館的學生,就讓他走向祠堂去。那祠堂裏兩廊,卻堆了無數的族譜,圍了一群人在那裏,將譜拆成零頁,在光了上身的漢子身上,層層的包紮著。這好像是當戰甲用,防禦對方刀槍的。兩進屋子的桌凳,都空著了,桌上是堆著零碎骨頭,和沒有收起的大錫酒壺,那酒壺都有米鬥樣大。雖然那不過是盛水酒的,這樣的大壺盛著,喝到了什麽程度,也就可想而知的。


    這也是合了那小說上的話,四鼓飽餐戰飯,五鼓天明出兵,他們這是預備了吃飽了去拚命的,這架必定是要打起來,也就很顯然的。再看看那些人,喝了酒之後,臉上紅紅的,而且紅絲充滿了眼睛球子,瞪著眼睛相看好不怕人。這就不敢多看,一直低了頭向前走去。四個跟隨,也是緊緊跟著。廷棟早是看到了,這就迎下階來,向他道:“小秋,這般時候,你又來了,必有所謂。”


    小秋道:“家父叫學生來稟告先生,這械鬥千萬使不得。現在朝廷預備立憲,推行新政,講求的是四萬萬人都是同胞要聯合一處。這種械鬥的事,決不能打一頓就完事,跟著就要興訟。那時候上憲辦理下來,不但先生要擔關係,就是新淦縣知縣。也要受處分。家父在公上說,覺得這樣兩族湊合幾百人打架,很是不忍。在私上說,他和新淦縣太爺,是多年朋友,要幫他一個忙,把這風潮壓下去,他已經派人飛快到縣裏報信去了。再就第三層上說,先生是家父最佩服的一個人,不願先生為了這事受累。就是馮家幾位族長,也和家父認識。家父覺得這事能夠和解下去了,有許多人可以得著好處。不然,就有許多朋友受累。他已是一夜沒有睡,已經邀合了好幾姓的紳士出麵,替兩姓解和。家父說,若是哪姓虧理,哪姓就當陪罪。就是中人說不下來,打官司也不晚,不必這樣拚命。”


    廷棟跌腳道:“兵凶戰危,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我豈有不曉得之理!隻是現在車成馬就,一切都預備好了,誰也是攔阻不下來的。現在天快要亮了,我們這裏,隻要東方有一點白色,就排陣出去。無論如何,不能過一點鍾了。多謝令尊大人盛意,我不能夠作到,那很是慚愧。你趕快回去吧,這地方你是不宜多耽擱的,恐怕會出亂子。”小秋道:“我想不要緊。我是事外之人,也不得罪人,人家也不會留心到我頭上來的。家父說了,讓我在這裏等一等,若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可以給他去送個信。”廷棟還想說什麽時,早聽到嗆嗆嗆一陣鑼鳴,接著前後左右的人聲喧嘩起來。他忽然地說一句“排陣了!”轉身走去。


    小秋和同來的跟隨,都覺得這是生平難遇的機會,不能錯過,閃在走廊一邊,靜靜地看著。這時,祖宗堂上,神龕下麵,豎立著一把無錘的大秤。在秤的頂端,包紮著一方紅包,這卻看不出來,這裏麵包含著有什麽意義。在這大鑼一響之後,所有的壯丁,全數都在空場裏站著,並沒有什麽人喊口令,他們自然地四人一列,站得很齊。在本村子裏,向來負有名聲。知道幾下武術的,就另外成了—個大行列,站在所有排隊人的前麵。自然,那些人都是靜悄悄的。不作一點聲響。這裏祖宗堂上,又有三個老人,重新拈香磕頭。另有一個壯漢,左手提了一隻極大的雄雞,用翅膀把它的頸脖扭住,使它叫不出聲來。右手拿了把飛快的菜刀,站在廊簷下,氣勢昂昂的,直待這裏三個老人將頭磕完了,他就割了雞的頸脖子,紅滴滴的向下流著鮮血。他猛可地將雞舉起,把雞脖子上的血,都滴在秤頭上,於是回轉頭來,把雞向天井裏麵擲了去。在兩旁看的人,同時也就嗬嗬一聲。好像是說,這把仇人給宰了。


    經過了這些個時候,天上已經發白,大門外咚咚咚三聲炮響,震天動地的,門外有人呐了一聲喊。於是就進來兩個壯漢,斜肩各披了一條紅綢子,奪過那杆淋了雞血的大秤,向外麵就走。所有在祠堂裏的人,除了走不動的老人,或者過小的小孩子,都跟隨大秤,一齊擁到大門外來。小秋雖是不解這抬秤的作用何在,但是他們重視這杆秤,卻可想而知。心裏在這時,自然也有些害怕。不過為了好奇心,也就不免隨著這一大群人,跟了出來。到了大門口時,天色已經大亮,隻見那兩個抬秤的壯漢,盡管在前麵走,這裏大隊的壯丁,將矛子舉了幾舉,一齊跟了他後麵走去。一時田畝中間,刀光矛影,簇擁幾百名壯丁,向前奔了去。有那些長了胡子,不能械鬥的老年人,他們也不肯閑著,各人都拿了竹掃子在手,緊緊隨後監督。有那走得後一點的,老人就用矛竹掃子,趕著他們上前。所以由這種舉動看起來,他們這一族人,隻要是可以上陣,誰也不肯閑著。古人說是戮力同心,他們這種私鬥,真可以當之而無愧。


    他們和那馮家村,逕直地去,約莫是十裏路。在一半路的所在,有片幹河灘,正好是肉搏之所。因之姚家幾百名壯丁,背著出土的太陽,踏了露水,向那幹沙河走去。但是姚家計劃,並不一定就在幹河灘上接觸,若是馮家的人,還沒有過河,就不妨殺了過去。他們這裏的規矩,若是兩族人械鬥,往往是甲方寫信通知乙方,就是自認為有理的寫信給無理的,約定了日期、時候、地點動手。到了這種程度時,乙方本來也就料著必出於一戰,事實上都已預備好。隻要這裏戰書一到,他們就鳴鑼聚眾起來,說是甲方如何藐視我們非打不可。那一姓也少不了有年少好事的人,聽了這種的話,立刻鼓噪起來,於是乎這戰事就起來了。以姚馮二姓這次械鬥而論,卻是馮姓的人比姚姓的為多,他們可以上陣的,總可以到一千丁。姚姓呢,卻不過五六百個。但是馮姓的人,有不少的分子,認為這次械鬥,出於無味,隻是為了全族的麵子所限,不得不來。當姚家人衝到河岸上的時候。並沒看見馮家人來到,卻看到東西兩岸,都放了一些草把人,倒有些愕然。引頭幾個人,沒有知道這是什麽作用,把腳步停住,後麵大批隊伍都停止了。夢遠書城(my285)


    這時,路邊樹林子裏,早走出二三十位長袍馬褂的人,有的戴了便帽,有的戴了紅纓帽,就一路作揖走將過來。口裏都央告著道:“說親了,我們都是家門口的人,不沾親,也帶故,何必這樣?我們有什麽話,總可以好好地說。”說完了,長袍馬褂的人,手拉著手,擺了一字長蛇陣,將他們攔阻。原來這也是地方的風俗,每到械鬥的時候,前後若幹姓的鄰村,都得聯合著,推出一班紳士來,向兩方麵勸和,作最後的調停。雖然這調停多半是無濟於事的,但是這一套手續,總是要做的。一來附近村莊,總有親戚的關係,誰也不願親戚家裏發生慘案,能夠勸和了,豈不是好!二來械鬥之後,接著就是人命案,打起兩族官司來,官府少不得傳鄰村為證,解勸過這最後一次,彼此也可以減輕些責任。他們這番意思,械鬥的人也同樣地知道。盡管是解勸,可也決不接受。所以這時出來一批長袍馬褂的人,攔路勸和,姚家族人裏麵,也就出來一批人和調人講理。無非是說事已至此,不能不打。


    同是這幹河岸上,人聲喧嚷,吵成一片,遠遠聽到嘩嘩的一陣腳步聲,在對過樹林子裏,早是擁出一叢矛子來。那矛子下麵的人影,密密層層的,顯然是比這方麵人要增多。向例,勸解的人,勸了這邊以後,再去勸那邊的。姚家的人總也以為這般和事老,也是照著往例,見著馮家人來了,就去攔馮家的人。然而這批人卻是沒動一步,馮家人還不曾走到對過岸上,對過岸上樹林子裏,同樣地也走出一批人,將馮家攔住。當然,馮家人也是不肯止住的。姚家這些壯丁,手裏拿著兵器,暗中都搖撼一陣,搖得刀槍顫動,誰都瞪了兩隻大眼向隔河的人望著。照規矩,調人在三言兩語調解不成之下,就要退開的。那時,兩個扛大秤的壯士,飛奔向前,直到和對敵的扛大秤者兩下相遇,各把大秤向自己的陣腳下一拋,大家喊著“打贏了”。到了這時,這才算是宣告無調停之餘地。然後兩邊的壯丁,一擁而上,長則矛子,短則刀捧,肉搏起來。這雖是私鬥,但無論什麽人都以為能多打倒了別姓幾個人,是無上的榮譽。所以在這時,兩方縱然是到了嚴陣以待的時候,但是彼此都需要得著榮譽,一切的恐怖心理,都已拋開。隻待走出來的和事老,兩邊散去,他們就要開始接觸了。


    可是在兩邊和事老還沒有散開之先,不知這幹河灘上,從什麽地方,擁出來了一群人,都是黑衣短打,各背了來福槍在身上,看看約莫有十四五個人。當頭一個,是個圓臉大耳的胖子,頭上紮了青布包頭,身上緊緊地束著白板帶,斜背綠皮套子的橫柄大砍刀。手上也握了一根一丈多長的紅纓竹矛。足下登了快靴,腿上紮了裹肚。一看之後,便不是尋常意味。於是姚馮兩家有習過武藝的,先就不約而同的,向他注意看了去。那人看到幹河灘上,有一塊石頭,就聳身向上一跳,因叫道:“姚府上的人,同馮府上的人,都聽著!我是個行伍出身的人,以前是專喜歡打抱不平。可是到現在我明白了,強中還有強中手,究竟打不是公平的事。有力的占便宜,無力的吃虧,鬧得不好,不平的事,是越打越不平。你們兩姓,為了一點小事,這樣打起來,其實事主不過一兩個,成千成百的人,跟著裏麵受累。輕是受傷,斷手斷腳,一輩子都殘廢了;重就是枉送了八字,那不相幹的事主,也決不會向你多謝一聲。所以我特意邀了十幾名弟兄出來,給你們勸和。你們若不相信我的話,我略微顯一點手藝諸位看看,然後再說。”


    說著,端了那長矛子在手,叫道:“你們不都用的長矛子嗎?矛子使的最長的,越算本事到家。我不敢怎樣誇嘴,我使一丈六尺長的矛子,諸位的矛子,比我長的,自然是有,但是恐怕不能像我這樣的使。”他說著,將矛子一倒,兩手橫拿著,作了一個八字樁,將矛子一伸,兩腳並攏,向前一跳,隻這樣三跳,已經到了岸上。隻見矛尖到處,那排列著的草人,卻狂風卷著的一般,接二連三的向半空裏飛去。他先挑的姚姓陣前的,轉身又去挑馮姓陣前的。挑完了,他大聲叫道:“這不算,草人胸前,都貼了一張白紙,上麵畫了一顆紅心,請你大家看看,我的矛子尖頭,是不是都紮在紅心上?”兩姓陣上,有好事的,果然撿起來看看。可不是依了他的話,矛尖都紮在紅心上。大家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那人又叫道:“這不算什麽,我還有點小玩藝,索興獻醜吧。”說著,將腰帶下的衣襟一拉開,露出一隻皮口袋。打開皮口袋,拔出一根一尺長上下的六輪子手槍來,叫道:“我一槍打中一個草人。”說著,啪啪啪,東西兩岸,各放了三響。兩岸的人,雖沒有看清是不是就打中了,然而有了他使長矛子的本領在先,大家都相信了。他又道:“各位朋友聽了,你們姚馮兩家都是我的好朋友,和誰我也沒有仇恨,但是我就因為都是朋友,不願你們殺人流血。各位聽我相勸,收陣回去,三湖街上,有茶館有酒館,許你們兩家懂事的人出來說理,說不好?縣有縣衙門,府有府衙門,許你們打官司。現在,我要多一點事,在河裏把守住,不許你兩家過河。弟兄們,先放一排槍。”這句話說畢,那十來個穿短衣,手捧來福槍的人,都是早巳預備好,隻聽了這聲令下,十幾隻槍口,統通朝著天,哄咚咚一聲,半空裏起著雲霧,將樹林子裏的烏鴉,驚得呱呱亂叫地飛了起來。


    這姚馮兩姓壯丁,真想不到半路裏會殺出這樣一支人馬,還是上前呢?還是退後呢?大家都麵麵相觀,不敢作聲。加之兩邊那些穿長袍馬褂的人,依然還是在攔阻著,也不便向前衝去。準備著啟釁的兩個扛秤人,也有點猶豫。他們都想著,假如抬出秤去的話,那胖子決不會放鬆,必然開槍,所以也是站了沒動。在大家這樣的僵持程度之下,那胖子放下了矛子,先後跳上兩邊河岸,隻管抱拳作揖。等他走得近前,有人認得他的,這卻看清楚了,不就是三河街厘局上的李委員老爺嗎?他一改了裝束,卻叫人認不出來了。他雖然不管地麵上的事,然而他究竟是個官,官出麵調停這件事,而且是武裝的,縱然不必尊重他的話,可也決不敢冒犯他。因之大家不敢下河的心事,又增長一倍了。在兩岸勸和的紳士,看了這個情形,也就料到他們必定是軟化了,這就也跟了作揖打拱,要求兩姓的人,都各退後幾十步,讓和事人再來勸解,萬一不成,二姓再來交手,總也不遲。大概又因為馮姓這麵,士氣要差點,索興從這麵人手,大家硬逼著馮家先退下去四五十步。姚家出來,懷著一股不平之氣,勢子是很勇猛的,先是經人在幹河裏一攔,已經減下去三分銳氣。後來馮家的陣勢又先退了,分明是敵方已經讓步,能夠不打而得著勝利,那也是好事,於是他們在和事人勸解之下,半推半就的,也就退了二三十步。兩方麵本來相距有幾十步路。再從兩邊後退,這就有了一百步以上了。


    在姚氏這麵,姚廷棟那斯文一派的人,又是五十附近的本族相公,本不在上陣之列。但是他想到這回械鬥,姚氏和馮氏,眾寡懸殊,凶多吉少,他隻好將性命抓在手掌心裏,也上陣來觀戲。眼睜睜死傷遍地,是有傷不忍之心的。及至幹河裏出來一批強硬的和事老,他卻出於意料以外,心裏想著,能夠不打也罷。後來站在陣勢後麵,看得清楚了,這個紮包頭著短衣的胖漢子,正是自己的好友李秋圃,他驚奇到了萬分。不是為了陣勢擺在前麵,早就搶過去說話了。現在兩方陣勢退遠,和事人已正式勸和了,他是萬萬地忍耐不住,於是搶了上前,深深地向秋圃作了三個大揖道:“不料我兄身懷絕藝,豈古劍俠之流歟?”秋圃笑道:“這可不敢。不瞞廷棟兄說,我是學劍不成,一行作吏。說句放肆的話,總算是將門之子。現在也來不及說閑話,就是請兄台擔一點擔子,把貴族的人勸了回去吧。馮姓那邊,若是虧理的話,有我姓李的出來做主,準保他們退讓,總讓府上人過得去。這件事的根由,我大概也知道一點,我既出麵做和事人來了,我決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廷棟道:“你老哥一來,我看到了,真是喜從天降。好,那就是這種說法,我擔著擔子,去勸他們。隻是請你老哥還要到馮姓那邊去,請他們見諒。”


    李秋圃見這邊有了著落,心裏大為高興,立刻就跳到對岸,去將馮家人的來路攔住。馮家人本來就有幾分怯,看到李秋圃軍人打扮,又帶了十幾根槍來,這來勢就不善,先不敢惹他。及至秋圃擁到了麵前,他先喊道:“馮府上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的,你們全是有誌氣的男子漢。要說打架,那就應當一個對一個,兩個對一雙,倚仗人多打人少的,我想各位好朋友,一定不願意的。我不是來幫拳的,我是來勸和的。勸和的話,我們和事人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各位覺得我們所說的話不錯,那就和了吧。若是各位不願和,我就不願你們有幾個人打一個的事。”他這樣說著,看看馮家人的陣勢,已經有些混亂,越是覺得可以用大話來壓他。便反過手去,握了背著的彎刀柄,作個拔刀要試的樣子。在馮家陣勢裏,自然也有幾個紳士,他們早是將李秋圃看出來了,委員老爺親自出來調停,不能不理會,就也迎上前來,和他理論。秋圃遇到了長袍先生,就不說強話了,也是把婉勸姚家的話,向他們說著。那幾位紳士,就不能和廷棟那樣能擔承責任,說是要和大家商量。秋圃一麵勸他們,一麵向大路上望著,忽然哈哈一笑,向前麵一指道:“現在,你們不能不回去,一個有力的和事老來了,他的本領,比你們的本領大得多,你們不能不怕他呀!”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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