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季,燕王宮的宮門比往常早了一個時辰上鑰,宮門被關上時傳來金屬沉重的聲響,猶如這古老的皇城發出的歎息之聲。


    一行人回到使臣會館後,各有心事,嵇子儀在房內奮筆疾書,梁荃喚了燕雲去房中,預備商議什麽,蘭茝和眾人道了句她有些乏了,便早早回房睡覺了。梁荃還特地吩咐眾人不得前去打擾。


    此刻,她站在燕王宮外,一身黑衣,長發高紮,披著風雪,清亮的眸光仿佛能穿透宮門,燕王宮內各處宮宇,各條道路在她腦海中自動延展開來。


    這裏的一切,她太熟悉了,就連宮中守衛何時換防,她都了如指掌。


    她如敏捷的貓一般快速躥到宮牆下,又靈巧的翻入宮牆,避開了宮中巡邏的侍衛,直往琳琅閣而去。


    此刻,琳琅閣內,火舌襲上了蘭茝的肖像,將她一寸寸的吞沒入火光之中,蘭薑的美眸中有火光跳躍。


    隻是夜裏狂風亂作,火苗在風中很快就被熄滅了。畫中蘭茝的一半容顏在火中化為灰燼,而另一半美得令人心驚。


    蘭薑正欲命人再將火點上。


    “薑兒。”


    身後熟悉而輕快的叫喚卻讓她入置夢中。


    使臣會館內,有供各國使臣交流用的公共區域。


    其中有一未名湖,湖心有一未名亭。之所以名“未名”,源於此處本是前朝琳琅夫人的別苑,後才改為使臣會館。她曾言,若處處都要取上風雅之名,便失去了這山光水色的天然本質。是故,這湖名“未名”。


    周玉衡此時與山梔正在未名湖的未名亭中蒸蟹煮酒,亭中香氣四溢,亭上還掛著幾盞北燕特有的橘燈。


    對於會館中人而言,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翾飛披衣走出北魏區,步行至未名湖畔,見湖心亭還亮有燈火,更有屢屢白霧升騰,便足尖輕點,踏上冰麵,來到這未名亭中。


    她見燒酒爐正沸,蒸蟹籠有香氣溢出,朗聲笑道:“殿下主仆二人擁毳衣爐火於未名亭中煮酒蒸蟹,好不愜意。翾飛可向殿下討杯薄酒?”


    周玉衡見所思之人突然出現,顧盼神飛,嘴角含笑的看著他,一時間雙眸燦若星辰,連聲應道:“好好好。”


    琳琅閣內還彌漫著一股物件被焚燒後的氣味。


    蘭薑艱難的轉過身去,見到一身黑衣的蘭茝,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蘭茝滿心歡喜的取下了蒙麵的汗巾,為保險起見,她依舊是掩了麵容,做男兒裝扮。


    她正欲開口與蘭薑說些什麽,餘光突然瞥見放在地上的火盆,盆中有一副燒到一半的畫,而畫中人正是她。


    蘭茝眼中的光華瞬間如煙火爆破,歸於無盡黑夜。


    “薑兒。”她的聲音低沉而苦澀。


    她果然在這裏,往年生辰,朝臣和來使給他們送的禮都要放入琳琅閣中,由戶部官員清點登記後,才能送至他們的寢殿。


    蘭薑是他們兄妹幾人中最愛收禮的,每逢這時候她都迫不及待的來琳琅閣探視她的這些寶貝們,一待就是待好久,年年如此。


    “蘭茝,你回來了。”蘭薑的麵上毫無驚訝之色。即使換了容貌,她還是將她認出來了,這畢竟是她曾傾慕了十多年的二姐姐。


    這樣的人,又怎會輕易葬身火海,就連畫中的她都無法被輕易焚毀。


    蘭茝故作愉快的笑道:“薑兒,這一年你過得可好?”


    “自然是好的,一切都沒變,我依舊是北燕高高在上的公主。”


    “可你馬上就要遠嫁他國了。”蘭茝終是將這句話說出了口。


    未名亭中,橘色的燈火搖搖晃晃,周玉衡與翾飛分蟹而食。


    山梔往二人杯中添了酒。


    翾飛雙手捂著溫熱的酒樽,對周玉衡道:“若翾飛沒記錯,這雀翎宮裝乃曆代周後之服吧。”


    “嗯。”


    “如此說來,五皇子不止要迎娶北燕公主,更以後位相許。”翾飛的話如她常佩戴的劍一般鋒利。


    “此乃北周臣民之願。”


    當這話脫口而出時,周玉衡才幡然醒悟,即使他走出了那座皇城,眼見了這萬裏江山,他這一生依舊被那金絲牢籠緊緊栓住,令他不能行差踏錯,要規規矩矩的做那個北周臣民心中天命所歸的周玉衡。


    翾飛的唇角依舊帶著笑意:“如此,翾飛便明白了。”


    她又拿起桌上的酒樽對周玉衡道:“翾飛敬殿下一杯。”


    隨著二人酒樽相撞,北周與北魏的結盟在這一刻宣告結束。


    被裝在沉香木盒中的雀翎宮裝熠熠生輝,蘭薑款步向之走去,從各種捧出宮裝對蘭茝道:“你看見了嗎?這是曆代周後才能穿的雀翎宮裝,遠嫁他國有何不好,即使到了他國,我依舊會是皇城內最尊貴的女子。”


    蘭茝聞言,心中鈍痛,曾經那個天真爛漫的薑兒終究被權勢的浮雲迷了眼。


    “你已確定要和北周皇子共度餘生了?若他不愛你,你當真要在這深宮中做一隻被囚的金絲雀嗎?”蘭茝的聲音有些顫抖。


    蘭薑卻不以為意,掩唇輕笑道:“蘭茝,你竟也如那些待字閨中的貴女一般天真愚昧,渴求君王之愛嗎?我要的從不是男女情愛,而是他能將我放在這尊貴之位上,一生榮寵,一生敬我。”


    說到這,她又斂了笑意,眼中有孤寂之色:“我自小生在這偌大的皇城之中,我不知道離了皇城哪裏還有我的立足之地。蘭茝,我做慣了金絲雀,皇城才是最適合我的歸宿。”


    琳琅閣外,狂風大作,蘭茝看著那件華美的雀翎宮裝,透過它,仿佛看到了蘭薑的一生。


    杯酒過後,翾飛欲起身離去,周玉衡慌忙起身,抓住了她的手。


    翾飛挑眉,不解的看著他,“殿下此舉何意?”


    往後的時日,周玉衡回想起他今夜的舉止,覺得自己當時大概是酒勁上了頭了,才將自己深埋於心的話脫口而出。


    “翾飛,若我不娶北燕的小公主,你可願做我的皇妃?”


    翾飛深深看了他一眼,默默將手臂從他的掌心抽出。


    “殿下,可要一個這樣的皇妃?”


    橘燈在風中搖晃,光影下,周玉衡看著眼前的女子緩緩拉開了她的衣袖,那本該屬於女子白皙無暇的手臂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


    更讓他震驚的是,在傷痕之中有一個經年日久,結了痂的“奴”字。


    “你……”周玉衡瞬間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個“你”之後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翾飛放下了衣袖對他不以為意的笑道:“翾飛告辭。”


    說罷,便瀟灑離去,足尖輕點,踏冰而行,瞬間消失在未名湖的對岸。


    那晚,周玉衡在湖心亭坐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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