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移開那結子,又見下麵有一張薄紙疊了四折。打開來一看,雖然字體歪斜,大小不一,倒是寫得清楚。那紙上說道:楊先生:你以今有八天沒來,不知這你是什麽意事。是那位得罪了你呢!還是我得罪了你呢?我想:一定不是為我,若是為他,你就不來。你的心事,我才小得,那何必呢?我的事你也種小得,可連,我有好多話,不和你說,我去和誰說呀?人人都說王連苦,我比王連苦十分,今天老五進城,我送你兩樣東西,兩個西瓜,是圓圓的意事,這紅節子,是你告我的,什麽節同心,就表一點我的心把?信寫得不好,你不要見怪,望你見信就來,千結!千結!問你好你妹梨雲老七這信統共不到二百個字,以情書論,一句也不得力,又沒有文法,又是別字。


    在平常人眼光看起來,可算是一個談笑的資料,可是楊杏園帶猜帶看,句句都打入他的心坎裏去。並且想道:“她不過念了一本半幹字課,就能寫信,總是聰明人。


    要不是落在火坑裏,焉知不是一個可造之才。無論她誠意如何,寫起這封信來,也很不容易,就這一點,教人就很可感激哩。“想到這裏,不免一陣臉紅耳熱,心中說不出來一種感想,又是煩惱,又是痛快。


    原來楊杏園哀樂中年,早已無心歌舞之場,隻因梨雲生得嬌小可憐,善解人意,總教他無法擺脫。偏偏梨雲的領家,又是一個有名的無錫老三,她要敲起竹杠來,一百五十,你就得應酬她。要不然,當你卿卿我我的時候,她捧著一管二馬車的水煙袋,也坐到一塊來,有一句沒有一句的,便對梨雲說,鞋子店裏的賬欠上多少了,裁縫工錢欠上多少了,哪裏的會錢到期了,小房子的錢已經欠了好幾個月了,嘮嘮叨叨,說一個不斷。你插嘴不好,不插嘴也不好,教你真是難受。這還是善說啦,有時候也就硬說,誰的屋子裏今天有花頭,誰的客人肯花錢,說梨雲沒有手段,屋子裏老是冷冷清清的,阿要坍台?再一看看那一張肉臉,板得一點笑容也沒有,梨雲低著頭,嚇得哪裏敢說一個字。有時候,楊杏園厚著臉皮,替她頂上兩句,說北京各機關,都是整年的不發薪,一班老爺們,自己的衣食都維持不了,哪裏還能在外麵逛,胡同裏生意清些,也是勢所必然。況且老七是個清倌人,有這樣的場麵,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啦。無錫老三說:“啊喲!楊老爺,我們吃這碗亻堂子飯,真不容易,你哪裏知道呀!”說到這裏就要背上一大本賬簿,又指著梨雲說:“阿囡年紀輕,好勝不過,看見人家穿的什麽好看,她也要穿什麽,人家戴的什麽時新,她也要戴什麽,我哪裏忙得過來。你要不答應,她就鬧小囡脾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時候連飯也不吃。楊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當作肚皮裏出來的一樣看待,總拗她不過,隻得借債和她弄了來,就是這一項,就大鬧虧空了。”楊杏園聽了她這一篇議論,哪裏有什麽法子駁回,到了終局,總是鼻子裏哼著答應一陣了事。因此一來,他覺得到梨雲那裏去,樂不敵苦,懶得去了。這天他接著梨雲的信,才兜起了他的心事,心想不去吧,不說和梨雲的交情如何,就看這一封信的情麵,也不能那樣決絕。去吧,又恨極了那個無錫老三。盤算了半天,不覺已到吃晚飯的時候,等到晚飯吃過,再也忍耐不住,隻得穿起長衫,吩咐車夫拉車出去。上車的時候,輕輕的對車夫說了“韓家潭”三個字。


    原來這冶遊的朋友,白天是沒有什麽癮,一到了晚上七八點鍾的時候,晚飯吃過,無事可做,就會想到胡同裏去。要是有兩三個同誌在一處,就有一個人笑著先開口,說道:“去吧?”第二個人必定笑著答應道:“去呀,先上哪一家呢?”再不待第三句,不由得腳就動起來了。還有一班人走得慣了,竟有一定的時刻,到了時候非去不可。要不去就好像這天晚上,有一樁事情沒做,心裏老是不安。照這樣說來,楊杏園這晚的行動,也就國法人情,皆可相恕的了。


    他到了鬆竹班,那毛夥都認得他,早提著嗓子嚷道:“梨雲,七小姐!”叫了一聲,這就算告訴她客來了的意思。梨雲掀開一角門簾子,望了一望,見是楊杏園,笑著說道:“哎喲!稀客!”楊杏園也笑著說了一聲道:“稀客!”一進門就看見無錫老三,穿一套半黑半黃舊湘雲紗的褂褲,袖子卷起高高的,露出碗來粗的一隻胳膊,坐在白竹布蒙的沙發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扇子。她一看見楊杏園進來,笑著站起來道:“真是稀客,大概今天是走錯了路罷?可憐老七一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說不知道是什麽事得罪了楊老爺,真是嘴也念幹了。”楊杏園笑著問梨雲道:“這話當真嗎?”梨雲道:“你說真就真,說假就假。天氣很熱的,脫了長衫,正經坐一會罷。”說著,便走過來和楊杏園解鈕絆。楊杏園把鼻子嗅了幾嗅,說道:“好香。”低頭一看,看見梨雲胸麵前鈕絆上,掛了兩朵白蘭花,便低著頭拿鼻子湊去聞。梨雲輕輕的一推道:“自在點(口虐)。”


    楊杏園還沒有說話,隻聽見院子裏嚷了起來,有一人操著一口藍青官話,嚷道:“也不打聽你老爺是誰?對你直說了罷,陸軍部,劉都督駐京代。表處,我都有差事,惹起我的火來,仔細我寫信給警察廳,請他來封你們的大門。”楊杏園聽了這話,就把門簾子掀開一點兒縫,對外張望。隻見兩個大高個兒,站在院子中間,一個手上拿著一根手杖,指手劃腳,在那裏罵人。一個便拉著他走,說道:“走罷,咱們別和他一般見識。”那人便搖著手杖,帶罵帶說的道:“這不能放過他們。咱們哥兒倆身上,哪天不有幾十張鈔票,要照他們這樣說,我們都使的是假的,要給總長和劉都督知道,不說咱們哥兒倆損壞他的名譽嗎?你別攔我,我就打電話給辦公處,叫他們來人。”這些毛夥聽見他叫人的話,也有點兒害怕,都遠遠的站著看。


    還好,另外一個大個兒,死命的把他拉住,不讓他去打電話。誰知他兩個拉扯得厲害,長衫裏麵,掉下一樣東西來,毛夥搶上前拾起來一看,卻是一條蔥綠色物華葛女褲。那一個大個兒,看見露出了破綻,隻當沒有事,舉起手杖,指著毛夥罵道:“我沒有工夫揍你這班王八旦,回頭我叫人來收拾你們!”說著,就和那個大個兒,一路罵著出去了。這裏龜爪子,都笑了一陣,說:“這樣的客人,要是多了,姑娘們的衣服,都得保險才好。”


    楊杏園聽見也笑了,便脫長衫,坐在風扇旁邊。這時,阿毛早捧出半個黃瓤西瓜來。楊杏園道:“我今天在家裏吃一天的西瓜,早吃夠了,不能再吃了。你們要吃,請隨便罷。”無錫老三道:“家裏是家裏的,我們這裏,是我們這裏的,總得嚐一點。”說著,拿出一隻白鋼茶匙,一個小飯碗,挖了半碗瓜瓤,遞給楊杏園。


    他隻得吃了一茶匙,把碗放在桌上。說道:“我在這裏,用不著客氣,實是在家裏吃多了,不能再吃。”無錫老三道:“喲!家裏哪來許多的西瓜,吃得這樣飽。”


    楊杏園笑道:“也是一個至好的朋友送的。我向來不很吃果瓜,哪裏會巴巴的買來吃。”無錫老三笑道:“楊老爺這句話露出馬腳來了。既然不很吃果瓜,知己的朋友,就不應當送西瓜。就是送來了,也不至於吃個飽。照這樣說來,至好送的東西,總要吃飽。在我們這裏隻吃一小勺子,顯然見得,不把老七當是至好了。”楊杏園聽了這話,目視梨雲,微微一笑。梨雲生怕無錫老三看出破綻來,也笑著說道:“你笑什麽,姆媽這幾句話,還不是很對嗎?”她口裏雖然這樣說,究竟裏麵心虛,滿臉通紅。無錫老三雖然是個有手段的人,也猜不出他們私下另外有段交涉,所以還把梨雲說的話,當作是撒嬌,哪裏知道人家秋波微送,已是靈犀暗通哩。楊杏園這一回來,本是梨雲那封信的效力,打算見麵之後,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偏偏無錫老三坐在一起,無機可乘。隻是說些閑話,哪裏的電影片子好了,公園裏麵哪天的人多了。談了半天,轉眼已是九點鍾,楊杏園要到報館裏去了,便穿起長衫來要走。


    梨雲是知道他有事的,也沒有留他,便和他扣上鈕絆。恰好這個時候,無錫老三有事走出屋子去了c楊杏園笑著向梨雲道:“你那封信寫得好,隻是別字多了些。我還要留著當紀念品呢。”梨雲把楊杏園的胳膊,輕輕的捏了一把,搖搖手,又對門簾子外麵努努嘴。楊杏園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和她點點頭,就一掀門簾子走了。


    這天楊杏園多吃了一點西瓜,晚上從報館裏回來,又晚了一點,吹了幾口風,到了家裏,身上有點涼颼颼的。一覺醒來,四肢疲倦得很。起來洗了臉,一麵喝茶,一麵看報,誰知隻看了幾個二號字的標題,人就頭重腳輕,撐持不住,轉身又摸上床去睡,糊裏糊塗睡了幾個鍾頭。第二次醒來,覺著身上有些東西。睜開眼睛一看,身上已經蓋了一床舊洋縐的秋被,吳碧波拿著一本書,坐在下麵桌子上看。他便一翻身,問吳碧波幾點鍾了,一句話說完,接上就哼了一聲。吳碧波道:“杏園,我看你這病起得很猛,請個大夫瞧瞧罷!我剛才給你蓋上被條,叫你幾遍,你都不知道。我一摸你的額角上,燒得像火炭一樣,恐怕不是小病。”楊杏園道:“大概受了一點感冒,不要緊的,藥吃快了,也怕誤事,過一半天再說罷。”吳碧波也覺得他說得有理,把請大夫的話擱下。誰知到了次日,不但燒沒有退,而且時時作惡心要嘔吐。楊杏園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長班胡二進來,問這裏附近有什麽好的醫生沒有?胡二說道:“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門口掛滿了匾額,是很有名的。”楊杏園想道:“這無非是小病,隨便吃點藥就好了,在附近找一個醫生也好。”


    便叫胡二把那位宋大夫請來。這位未大夫也知道他是新聞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家,也好請人家鼓吹鼓吹。還仔細問了他的病源。聽到他說是吃西瓜吹了晚風來的病,隻當他受了涼,便下了幾味細辛幹薑發散的藥。楊杏園看看藥單,以為也離不了哪裏去,便照方子抓一劑藥吃了。誰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發散算是發散了,可是嘔吐更厲害了,頭也痛起來了。眼睛一閉上,好像看電影一樣,山川城市人物鳥獸一幕一幕的過去,心裏隻覺燒得難過,又說不出什麽痛苦來。


    這時何劍塵已得楊杏園害病的消息,特意來看他,恰好楊杏園睡著了,吳碧波低著頭背著兩隻手,隻在中間屋子裏踱來踱去,一聲不響。何劍塵一看楊杏園昏沉沉地睡著,蓋著半截身子,麵朝外睡,眼睛眶陷了下去,顴骨突起,兩頰瘦削,燒得通紅。走到床麵前輕輕的喊了一句“杏園”,他答應了一聲,一翻身,仍舊閉著眼睛,朝裏睡了。何劍塵走到外頭屋子裏,輕輕地對吳碧波道:“這個樣子,恐怕不是受涼或者中暑,很像是猩紅熱。”何劍塵說出猩紅熱三個字,倒嚇了吳碧波一跳。吳碧波道:“猩紅熱這個病,十分危險,中醫是絕對沒有方法醫治的。那末,我們趕快想法子,把他送進醫院去罷。”何劍塵道:“我也不敢斷定他是猩紅熱,先得請個西醫決斷一下再說。因為北京的醫院,隻有日華德國兩家能治這個病,若是亂送去醫治,恐怕有害無利。我有個朋友劉子明,醫理很好,我去打電話請他來,先請他來看看。”說畢,便打電話去。恰好這劉子明在家,過一會就來了。他在皮包裏,先取出測溫器,放在楊杏園口裏,一麵解他的衣服,聽了五分鍾脈,然後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對何劍塵道:“病是很重的,隻要再不增加熱度,那還不要緊。”吳碧波禁不住先插口問道:“這不是猩紅熱嗎?”劉子明笑道:“不是,若是那個病,病人不能睡得這樣舒服了。”何劍塵道:“隻要不是猩紅熱,那就好辦。無論我在這裏不在這裏,請你每日來一回,診金日後歸我再算。”劉子明聽了何劍塵的話,照例謙遜了幾句,然後再走。


    從這日起,楊杏園就糊裏糊塗睡在床上,一直到第四天頭上,人清醒些,病才慢慢的好起來。不過睡在床上,兩隻眼睛,隻是望著帳頂,十分不耐煩。白天還好些,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不免南天北地,胡思亂想起來。偏偏越想又越睡不著。睜開眼睛,就對著桌上一盞燈。聽聽窗子外頭,也隻有階沿下,幾頭蟋蟀,唧唧叫的聲音。好容易,閉著眼睛,睡了一覺,不到一刻兒工夫,又醒過來。望著桌上,燈還依舊的亮著,一摸枕頭底下,拿出表來一看,還隻三點鍾。夏天雖然夜短,不用提,離天亮還早。這個時候,口裏渴得厲害,很想喝口茶,便一個人扶著床起來,把桌上茶壺裏的剩茶,倒上半茶杯,就燈下一看,全轉了黑色。勉強喝一口,又涼又澀,全沒有茶味,隻得擱下,依舊爬上床去睡。本想叫吳碧波起來,設法弄點茶來喝,一來想,白天累得人家夠了,半夜三更,又去把人吵起來,很不過意。況且就是人家起來,有了水,也沒有火,忍耐一點,隻得罷了。睜開眼睛躺著,清醒白醒的,望見窗子上發亮。過了一會,隔牆大街上,得兒的得,得兒的得,騾車輪盤子轉動的聲音,也陸續響起來。又過了一會,窗上亮光越發白了,由床上望窗子外,看見那棵梨樹的樹葉兒,被風吹著搖動。


    在這個拂曉的時候,旁人正睡得有味,楊杏園病在床上,卻睡得滿心煩躁。半夜的時候,恨不得一刻就天亮,天亮了,又恨不得一刻就出太陽。其實他反正是睡著,天不亮也罷,太陽不出也罷,一點沒有關係。一會兒,隔壁屋子裏的鍾,(車磨)(田磨)的敲了六下,他一想,不料醒了半天,還是這樣早,這時要茶沒有茶,要水沒有水,心裏非常的焦急。想起若是這個時候,陡然變症死了,有誰知道?可見孤身作客的人,這病境最是可憐的。想了半天,由追悔不該到北京來,一直海到不該讀書。


    心想病一好了,什麽事也不幹,趕快回家罷。一個人睡在床上,隻是昏沉沉的想,等到吳碧波起來了,說說閑話,才把念頭打消。到了晚上,依舊又是如此。所以他的病外表雖有點起色,隻是心中憂慮過甚,病根很難鏟除。


    時光容易,轉眼他就病了十幾天。一天清早,楊杏園因為一晚沒睡穩,天亮以後反睡著了。正睡得迷糊的時候,忽覺得有個人摸他的手,睜開眼睛一看,一個穿花衣裳的人,站在床前,接上就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說話,問道:“你身體阿好些?”


    他再抬頭一看,卻是梨雲。她穿了一套花點子麻紗褲褂,辮子蓬蓬鬆鬆的,正是晨裝未上的打扮。她後麵站著阿毛,見楊杏園醒了,也點點頭說道:“楊老爺好點嗎?”


    楊杏園做夢也想不到她們會來,趕著問梨雲道:“你怎樣來了?”那阿毛插嘴道:“她早就要來,總是沒有工夫。今天早上,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裏去,走到半路裏,她說謝謝我,叫我瞞著姆媽,同來看看你。我說楊老爺人很好,應該看看他,我就拚著碰了一個釘子送她來了。”楊杏園聽了這話,在枕頭上點一點頭道:“那末,我也謝謝你。”說時,就在被裏伸出一隻手來,握著梨雲的手道:“你怎樣知道我病了?”梨雲道:“我知道好幾天了。因為我有一天打電話到你報館裏去問你,說你害了病,沒有來。回頭我又打電話到這兒來問,果然說是你病了。我想你既然睡在床上許多天,決計不是小病,很想打聽打聽,偏偏這幾天,一個熟人也沒有遇見。


    今天早上,我隻好自己跑了來了。“楊杏園道:”這真是不敢當!“便對阿毛道:”請坐!請坐!我睡在床上,不能招呼你,對不住!“阿毛一麵坐下,一麵笑道:”你太客氣了,將來你把七小姐討去了,我還要伺候你啦!你這樣客氣,將來這主人的牌子,是扶不起來的了。“梨雲把眉毛一皺,對阿毛道:”你總有許多話說。“


    楊杏園扯扯她的手道:“你也坐下。”梨雲斜著身子,就在床沿上坐下了。這時,隻見吳碧波笑嘻嘻的進來,後麵跟著長班,把一個托盤,托著一壺茶,四碟點心進來,全放在桌上。梨雲說道:“我說呢,你把我們一引進來,就不見了,原來是忙這個呀。”吳碧波笑道:“這又算得什麽呢,各盡各人的心罷了。”梨雲知道他這話中有話,倒羞得滿臉通紅。吳碧波也覺得自己失言,隻得忙著請她們喝茶,吃點心,敷衍一陣。阿毛輕輕的對梨雲說道:“七小姐,不早了,走罷。”梨雲為著許多的人在當麵,除問了楊杏園幾句病況而外,別的話,一句沒說,反而和吳碧波說了一陣應酬話。梨雲也怕坐久了,被無錫老三知道,低著頭沉吟了一會兒,隻得站起來,握著楊杏園的手道:“你保重點,我們再會罷。”楊杏園握著她的手,點點頭。阿毛早站起來了。梨雲隻得低頭跟著她走,走到房門邊,又回過頭,對楊杏園說了一句“保重點”,這才走了。


    梨雲這一來不打緊,又添了楊杏園一樁心事,心想如此看來,妓女的愛情,不見得全是假的。又想:“就算假的罷,她能特地來看我,也算難得。我在北京的朋友,盡管不少,除了兩三個極熟的人,誰又曾來看過病呢?”想到這裏,反而覺得梨雲小小年紀,倒是他一個知己,心想我要討了她回來,也就算萬願皆足了。但是梨雲還是清倌人,要討她談何容易,至少也得三千五千,自己既然是個窮措大,而硯田所入,又半供甘旨,哪裏還能作這個豪舉?一層一層想去,總覺灰心,一天到晚,胡思亂想,病哪裏好得起來。吳碧波何劍塵雖然也勸勸他,隔靴搔癢,哪裏有效?


    這日上午,吳碧波出去了,日長人靜,楊杏園一個人睡在床上,望著窗戶,隔院子裏大槐樹,正鋪著一層綠暗暗的影子,遮著了這邊半個院子。樹枝上三四處蟬聲,喳喳的叫得不斷。楊杏園門得很,想起陶詩上的“臥看山海經”一句話,正想摸下床來,找本《陶靖節集》看看。忽然長班送一封快信進來,請楊杏園蓋章。楊杏園將信收入,一看信封上,發信的人,是南京落葉庵釋靜蓮寄。楊杏園想道:“怪呀!這好像一個尼姑的名字,我在南京,哪有這樣一個熟人呢?”拆開信來一看,是一張很長的白紙寫的,筆跡十分熟。那信說道:杏園吾弟:南浦唱別,星霜六易矣。前因朝佛普陀,路過天竺,道遇故人,備問起居,知伯母康泰,健飯猶昔,合十遙祝,竊慰所懷。而吾弟詞華日益,風格不渝,瞧悴京華,耿介如昨,益信鳳泊鸞飄,折羽有時,秋菊春蘭,英華靡絕。期許所符,歡欣奚似?姊飽經憂患,倏已中年,自謂肆力硯田,終老閨闥,所期父母俱存,弱弟長工,畢生大願,悉盡於此。不期罡風遽起,忽興大變,弱弟初以痘瘍,椿董並因修折,小屋如舟,三棺並列,肝腸寸裂,視聽都非。途人為之揮涕,言者無不變色,人非鐵石,孰能當此?自念孑焉一身,塊然獨處,前途蒼茫,皆為慘境,因是削發空門,藉懺宿孽。年來瞻拜名山,曆覽勝境,古井下波,塵障盡去,一切因緣,皆如夢幻,故應醉久摒,鴻鯉俱絕。近以吾師住持白門,相依落葉,得遇燕趙歸人,備悉旅況,所謂梧桐夜雨,瘦損詞人,蕪院西風,魂消旅夢,歎屈子之多愁,複長卿之善病,雖相隔世外,能不淒然?引領雲表,益增但側。伏念訂交竹馬,感懷手足,海山迢遞,苦無所慰!晚來依影青燈,檢點舊笈,則有然脂餘韻,罷繡舊詞,摭拾成篇,飄零未盡,雖掩卷不免長籲,存之亦複多事,特付郵筒,另簡寄呈。庶若末座忝陪,一堂恍對,寄詩當藥,為爾消愁,伏維察之。一雨宜秋,嫩寒初起,朔地風霜,有異江南,吾弟千萬珍重!釋靜蓮合十即義姊黃玉蛛。


    楊杏園將信看完,才知是他一個音信久絕的義姊寫的。悵悵的看了半天,固然十分歡喜,但是想起從前小時候在一處遊戲的光景,好像還在目前,不料六年一別,現在人家長齋供佛,自己也是貧病交加,又未免百感俱集。過了幾天,楊杏園果然接到一卷詩稿,是掛號寄來的,他便拆開來,放在枕頭邊,慢慢的看。內中果然不少性靈之作,有時候摘出內中好的句字,還和吳碧波討論討論。


    自這天起,他的病慢慢的就有點起色,時光容易,轉瞬就過了中元節,楊杏園已覺步履如恒,可以行動自由。這天是七月十六,夕陽將下的時候,照著半邊粉牆,都是黃金色。院子裏的十幾盆木本的花,剛剛澆上水,放出一陣一陣的晚香。楊杏園端了一把藤椅,放到梨樹底下,躺在上麵,笑看花枝。覺得半月以來,惟今天最為適意。忽然他的朋友舒九成,提著一隻軟皮包進來,兩個人都不覺嗬呀一聲。舒九成先說道:“我聽得你病得很厲害,特為來看你,原來你的病已經好了。”楊杏園道:“這是過去的事。我聽見你和你的未婚夫人已經到西湖避暑去了,怎麽又沒有去呢?”舒九成道:“我早回來了,不料一到北京,公司裏麵,就鬧得一塌糊塗。


    我整整有一個禮拜,晚上沒有工夫睡覺,白天沒有工夫吃飯,所以就沒有來看你。


    直到昨天,公司裏的事情,稍微有點頭緒,才打聽出來,你害了一場大病。“楊杏園道:”多久不見,見了要暢談一回才好。今天天氣很好,不如我們同到哪個地方去消遣消遣,你以為如何?“舒九成道:”也好,就是遊藝園罷!我們先在裏麵小有天吃晚飯,吃完了飯,可在東邊花園裏,泡壺茶,在月亮底下談天。現在遊藝園的樹木,已經漸漸長大了,坐在水邊下,聞著隔岸的花香,聽著滿草堆裏的蟲聲,也很有趣味。“楊杏園道:”也好,要去就去,我病得膩極了,也正想出去解解悶。“


    說著,二人就坐了車子,到遊藝園來。


    這時候,正是日戲已散,晚戲未演的時候,外麵花園裏,來來去去,滿地裏都是人。他二人兜了一個圈子,便到小有天來吃飯。一進門,滿屋子裏座位都坐滿了,幾個夥計,正在人叢裏頭,穿梭也似的跑來跑去。隻聽得四麵筷子敲盤碗響,都在要飯催菜。舒九成笑道:“好生意,這些人吃東西,都好像不要錢似的。”這個時候,一個胖子夥計,一件藍長衫都濕透了,手裏端了一大盤魚,口裏隻嚷“借光”,楊杏園一手攔住,問他有座位沒有。他一隻手拉著肩膀上的手巾頭,擦頭上的汗,一頭說道:“你哪,正忙著啦!”還沒有說第二句,已經走了。楊杏園看看這裏亂的很,隻得出來,和舒九成在大餐館裏隨便吃點東西,再走到外麵花園裏來。


    這時已經是夜幕初張,星鬥橫天了。二人順著小池外岸,一麵說話一麵走路,又不覺走了一個圈子。舒九成道:“池水中間那塊地方,很是幽靜,我們上那裏喝茶去罷。”說話時,渡過平橋。靠水邊下,有一個瓜棚,綠葉垂垂,好像蓋了一座小亭子一樣,棚外麵許多雜花,被晚風一吹,都吐出清香。河岸上的青葦裏麵,那些青蛙,彼起此落的,閣閣閣,一陣一陣的叫。望著河裏,天上的星,都倒在水裏麵。有點兒風來,水上略略起一點波紋,惹得滿天星鬥,都搖動起來。楊杏園道:“這個地方很好,我們就在這個地方坐罷。”便招呼茶亭子裏麵的茶房,在瓜棚下,擺下桌椅,臨水品茗。東邊一輪月亮,不覺已湧起來幾丈高,照見滿園雪花。遠望先農壇,一片蘆葦,青隱隱地,膝隴的月色,罩著三三兩兩,黑巍巍的古柏,和那樹上的半截鍾樓,風景十分幽靜。舒九成道:“這很有點西洋油畫的意味。良宵不可無詩,我們來聯句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我幾個月也沒有弄過這樣東西,詩興枯拙得很,恐怕聯不上來。”舒九成道:“反正弄著好玩,比比詩興,試試何妨?”楊杏園抬頭一看天上,一點雲彩也沒有,笑道:“我倒有現成的七個字的起句,是‘碧天迢遞月淒涼。’”舒九成道:“不好,起得太頹喪了,況且也好像遊仙詩。我主張不要這些無病而呻的荒涼字樣。”楊杏園道:“不能說敗興話嗎?那末,說一句挺好的‘銀河迢遞接紅牆’罷。”舒九成道:“這又太豔了,不像月下聯句的詩。”楊杏園笑道:“這就大難了,說得清淒不好,說得濃豔不好,那如何才對呢?”因低頭想了一想,說道:“我還是照原來的字麵,改為‘碧天迢遞夜方長’罷。”舒九成笑道:“好雖不好,倒像起句,就是它罷。我接一句:”月影隨人過草塘。‘“楊杏園道:”好,現成的句子,被你得了。原來你要留這個月字自己用。你且說底下的。“舒九成道:”得水新蛙嗚閣閣。’“楊杏園笑道:”說你圖現成,你越發撿便宜了。把這河裏的蝦蟆,都利用起來。“舒九成道:”蛙字不可以入詩嗎?“楊杏園道:”自然是可以的。“舒九成道:”卻又來,既然可以,那就沒得說了。況且我還另有意思呢!“楊杏園道:”我知道,但是我們聯我們的句,諷刺他們則甚?況且閣閣兩個字,七陽裏麵,雖有堂堂洋洋幾個字麵來對,一定做不好,不如改了。“舒九成也不做聲,走出瓜棚去,在樹底下,站了一會。笑著過來道:”我有一句好的了,‘樹外市聲風後定’,如何?“楊杏園笑道:”還可以。我對一句:“水邊院落晚來涼。‘”舒九成道:“這句也不錯。底下呢?”


    楊杏園道:“底下是‘看花無酒能醫俗。’”舒九成道:“這是應該轉的。我對一句‘對客高歌未改狂。’再說一句‘不用悲秋興別恨,’你去收了。”楊杏園道:“‘中百詩緒已蒼茫。’”舒九成道:“收得韻腳太生硬,要改一句才好。”楊杏園道:“姑存之,我們再望下聯罷。”兩人複又聯成兩首,共是三首。聯完了,楊杏園掏出日記本子,把它記上。那詩道:碧天遇遞夜方長,(楊)月影隨人過草塘。


    樹外市聲風後定,(舒)水邊院落晚來涼。


    看花無酒能醫俗,(楊)對客高歌未改狂。


    不用悲秋興別恨,(舒)中宵詩緒已蒼茫。(楊)


    野塘人靜更清幽,(楊)一院蟲聲兩岸秋。


    淺水蘆花憐月冷,(舒)西風落木為詩愁。


    不堪薄醉消良夜,(楊)終把殘篇記浪遊。


    莫厭頻過歌舞地,(舒)等閑白了少年頭。(楊)


    強把秋光當作春,(楊)登臨轉覺悔風塵。


    卻輸花月能千古,(舒)願約雲霞作四鄰。


    酣飲英談天下事,(楊)苦吟都是個中人。


    歸來今夜江南夢,(舒)。憔悴京華病後身。(楊)


    楊杏園寫完,低低吟了一遍,笑道:“通體順話,竟可以說得過去。”舒九成低下頭,對瓜棚外頭一望,隻見月亮已照在頭頂上,衣服碰著瓜棚邊的深草,濕了一大塊。不覺失聲道:“這正是月華滿天,露下沾襟了。時候不早,我要先回東城了。”楊杏園道:“你若有事,就請先走。今晚的月色很好,我還要在這裏玩玩。


    舒九成道:“你新病初好,你也少坐一會兒罷。”楊杏園道:“我知道,你隻管請罷。”舒九成聽了這話,隻得先走了。


    楊杏園會了茶錢,渡過平橋順著河岸,慢慢的走去。隻見柳陰底下露椅上,一對一對的男女,坐在這裏談話,唧唧喁喁,真是男歡女愛,大會無遮。信步走去,又過了一道大橋,隻見花木參差,月影滿地。那邊戲園子裏麵,正在演遊園驚夢,笛聲從水麵上,被風吹了過來,格外悠揚好聽,便走進亭子來,靠下風頭坐著,那個笛聲裏麵,“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曲詞,仿佛還聽得出來。楊杏園正聽得出神的時候,隔壁亭子裏忽有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猛然間倒嚇了一跳。隻聽見一個人說道:“你且不要快活,這事成功不成功,現在還拿不穩。”又有一個人道:“我看沒有什麽問題。不過能長久不能長久,就在乎你的手段了。”


    那人道:“就怕不能成功。隻要上了手,我相信決不會拆夥,我們的話,就是這樣說。請你告訴劉老板,我們明日還在原地方會麵。至於你自己的話,暫不要提。”


    又有一個人道:“那是自然。”說畢,兩個人中,就走了一個。還有一個人在亭子裏麵。楊杏園聽了他們的話,覺得這裏麵很有文章,便跨過亭子的欄杆,在竹叢子裏麵,對隔壁亭子張望。這一張望不打緊,越發引動了楊杏園好奇心。要知道他看出什麽來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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