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盤全放在桌上,拿著一本日本人印的圍棋譜,在那裏看,一隻手伸在棋子盒子裏,抓著棋子響,口裏念著,手裏還是在抓。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最後,拿手拍著桌子,笑道:“對了。”楊杏園笑道:“方先生好用功。”方好古抬頭一見楊杏園,笑道:“阿唷,客進來了,我一點不知道。請坐!”楊杏園道:“我早就來了,剛才在裏麵查一篇書。聽說方先生一早就到廟裏下棋去了,這樣有興,棋一定是好的。”方好古道:“那是啊!


    對門那個慧空和尚,你別看他四字都來,倒下得一手好棋。“楊杏園一聽,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楊先生你別笑,可是真話。我不懂他這個不論葷素的和尚,怎樣會下出這一手好棋?再說下棋一樣事,似乎也是天性中帶來的。我常在中央公園春明館裏看見有一對上十歲的小孩子,和國手對著,居然隻差半個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幾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楊杏園道:”這倒是真的,聽說有棋神童之號。不過就算是個棋神童,造成一個國手,也沒有什麽了不得。“方好古笑道:”我猜你就不會下棋,不懂得這裏麵的趣味。也不要說沒有好處,這個小孩子的父親聽說是一個金事,棋倒平常。現在因為帶這兩個小孩,進公府去下過幾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幾個差事,豈不是好處?“楊杏園道:”這也是碰得好,現在這位老總,正是喜歡下棋的。遇到別人,就不行了。公府裏養著這樣下棋的朋友,有十幾個,誰不是拿幾百元一月。有兩個日本名手,就因為會下棋,充當顧問,每月拿三百元薪水。“方好古道:”闊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過好玩罷了,每月倒要花一萬八千的。“楊杏園道:”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國家的錢,多用幾個顧問,又要什麽緊?“方好古搔著頭皮道:”是真的,人總要有一技之長。就是會下棋,也不愁沒飯吃。“李冬青忽然在外麵答道:”怎樣沒飯吃?我都預備好了。“方好古楊杏園聽著,都笑了起來。


    李冬青因為正忙,並沒有進來問他們笑些什麽,自去作事。方好古因為談棋談的正是高興,隻管往下談,也就沒有理會。隻有楊杏園在窗子裏望著窗子外,見李冬青係著圍裙,卷著衫袖,跑進跑出,老大不過意。他們談了兩小時的工夫,李冬青已把飯辦好,就和她家裏的女仆,收拾上麵正中的屋子,將菜飯全擺在桌上,然後自己脫下圍裙,舀水洗了手臉,放下衫袖,親自到客廳裏請楊杏園方好古入座。


    因為李老太太和楊杏園也是熟人,並不避開,都共一桌子坐了。楊杏園一看大碗小碟子擺了一桌子,笑道:“怎樣弄許多菜?大客氣了。”方好古道:“楊先生說是客氣不是,可是還有一個大缺點。”便笑問李冬青道:“你猜是什麽?”李冬青正扶起筷子來,便握著筷子直豎在桌上,偏著頭微笑了一笑,說道:“哦!我明白了,沒有打酒。”方好古笑道:“這算你明白了。”李冬青道:“不是我忘了。我以為吃早飯喝空心酒,很不合宜。而且楊先生是有事的人,怎樣好讓人家喝醉了回去呢?”


    方好古道:“喝早酒哪裏就會醉?要是果然如此,早上就沒有喝酒的人了。”楊杏園道:“不是那樣說,並不是早酒醉人,實在是空心酒醉人。若是一個人下午起來,晚上的酒,一樣不宜喝了。其實我根本上就不會喝酒,卻也不必客氣。”方好古見賓主的意見一致,自然不再多說。李冬青笑道:“這種菜,請人吃便飯,已經就不好意思,還一定要酒,正正經經的請客,那反而寒磣。”楊杏園正夾著一塊紅燒鯽魚,笑道:“這種菜,還不能吃嗎?我除了上江南館子而外,簡直碰不著吃這個東西的機會。而且館子裏的菜,總嫌油膩,沒有家裏弄的家常菜好吃。”李冬青低著頭吃菜,一麵笑道:“這未免客氣過甚。世上哪有家常菜比館子裏的菜還好吃的?”


    方好古道:“我說句公平話,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個問題。第一就是有些油計,比楊先生會館裏那種吃喝,總好一點。”楊杏園道:“那是自然,單身作客的人,哪裏能夠有在家的日子好?”李冬青道:“我聽說楊先生的寓所很幽靜的,不然,那種會館生活,怎樣可以久過?”她這一句話,提起了楊杏園搬家的心事,說道:“地方雖然還算幽靜,究竟和那些住會館的人,同一個大門進出,非常討厭。我早就有搬出會館的意思,昨日又臨時受了一種刺激,我便決定了搬家。”李冬青道:“就是我們這裏過去第二家,新騰出一所房子,電燈電話自來水都有,而且院子也很寬大,若是租來,很可以住。不過有一層,就是怕房錢要貴些。”楊杏園聽說,便欣然道:“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幾個錢,那倒不要緊。吃了飯,請引我過去看看。”


    李冬青道:“那個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認得。早上打電話,我就是在那裏借的。


    我可以問她一句實話,究竟要賃多少錢?“楊杏園很是高興,臉上露著微笑,將飯吃畢,喝了一杯茶,就和李冬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為要去下棋,沒有跟著來。


    這房子外表是個半西式,紅漆小門,兩棵蓬蓬鬆鬆的棗樹,高出牆來。楊杏園看見,沒有進門,先就有三分願意。大門是從東而進,房子卻是坐北朝南的。這裏是個假四合院子,東西兩間房正麵兩明一暗,院子有兩株棗樹,正中用兩三尺高的扁柏樹,編著籬笆。東首一個月亮門進去,又擋著一個蘆杆籬笆,滿鋪著牽牛花。


    在這邊就看見籬笆裏兩株洋槐,一株柳樹。轉過來,洋槐是這院子裏的,柳樹卻是鄰家的,幅著一扇粉牆呢。這院子裏,也是東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連。楊杏園道:“這屋子雖不多,倒也曲折得有趣。”這句話未完,上麵屋子裏,走出一個老婆子來,說道:“看房子的嗎?”李冬青道:“是的。”老婆子笑道:“原來是李小姐,你給我們薦房客來了。”又對楊杏園道:“這房子真好,什麽也齊全,連內外分得清清楚楚的,女太太們住在裏院,老爺們住在外院,就同兩家一樣。你先生要是帶了太太來看,準樂意。”李冬青聽見這老婆子夾七夾八的說,隻好閃開,推開東屋子裏房門,伸進頭去看看。楊杏園道:“這房要賃多少錢?你知道嗎?”老婆子道:“要賃六十塊錢,清三份。”楊杏園道:“什麽叫清三份?”李冬青笑著走過來,說道:“來北京這些年,還不知道嗎?在北京賃房子,第一個月,是要出四個月租錢的,何以呢?你賃房子的時候,得付三個月,一個月是先賃的租錢,一個月押租,北京叫做茶錢,將來不住了,最後一月,可以不要錢,就叫住茶錢。一個月是打掃費,其實並不打掃什麽,不過房東家裏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幾個花罷了。”楊杏園道:“這也隻有三個月啊?”李冬青道:“雖然是三個月,是先要房錢的原故。


    你這月初一起租的,到了下月初一,又要出房錢,不是三十天之內,要四個月房錢嗎?“楊杏園笑道:”這有些像寫賣驢契約,寫了三千言,驢字還沒出現。“李冬青笑道:”不錯!清三份這個名詞,我還沒有解釋。原來他們要的這三份房錢,那筆打掃費,不但是他那邊仆役要朋分,就是房客這邊的用人,也可以分一半的,所以實際上,他隻收到兩份半。因此有些房東,不肯分給房客的用人,要實收三個月,這就叫清三份。“楊杏園笑道:”哦,原來如此。幸得我今天請了一位顧問來,要不然,我還回答不出來呢。“嘴裏說著,心裏可是一想,不成功了。我哪有那些個閑錢?馬上搬家,三十天之內,倒要拿出二百四十元現洋來。


    隨便看了一看,正想走出去,隻見一個胖子,長袍馬褂,拿著一把大折扇,不分次數的搖著走了進來。他一見楊杏園,連忙取下頭上的草帽,捧住作揖。說道:“久違久違。可是天天在報上讀你的大作,也就和看見閣下一般。楊杏園看時,原來是同鄉富學仁。他原是個京官,現在因為經商發財,索性棄官不做,專幹買賣,所以手邊下很有幾個積蓄。不過他有些兒鬥方名士臭味,喜歡結交有名的文人。正當的書,倒不看,市麵上流行的這些雜誌,他家裏無所不備。前兩年到上海去,被一個辦小報的騙了他兩千多塊錢,這名士迷才好些。不過對於幾個持身拘謹些的文人,卻依舊是好和他們來往。他素來喜歡楊杏園的文字,因此由同鄉的介紹,成了朋友。楊杏園因為他是個有錢的人,多少有些市儈的脾氣,總是和他疏疏落落的,不肯怎樣親密。有兩三個月沒有見麵,不想今天在這裏碰見了。楊杏園道:”我總是窮忙,沒有工夫去奉看。“富學仁笑道:”哪裏是沒有工夫,就嫌我們是個俗人罷了。可是我也很知趣,並不到貴寓去打攪。“楊杏園道:”言重言重。“富學仁道:”楊先生替人賃房子嗎?“楊杏園道:”不,我自己賃。“富學仁對李冬青渾身上下打量一番,說道:”啊!楊先生自己賃。“說到這裏笑了笑,說道:”你看這房子怎樣,倒還潔淨吉利。“楊杏園道:”我也不過偶然高興,其實我住在會館裏不搬,也不要緊。若是花錢不多,我可以搬出會館來住,現在要六十塊錢一個月,那是非等我發財不可了。“富學仁想了一想,又微笑了一笑。一抬眼,正和李冬青打一個照麵,便笑著點了一個頭,掉過臉來,問楊杏園道:”這位是……“楊杏園不等他說完,連忙接著說道:”這是李女士,也就住在這前麵。我今天來訪李老太太,李女士告訴我,說這裏有一所房子,所以看一看。“李冬青見富學仁一問時,覺得他太唐突些,後來楊杏園搶著先說了,倒很佩服楊杏園機靈。富學仁笑道:”不瞞你說,那房子是我的,杏園兄要搬來住,隨便給我幾個房錢都可以。“楊杏園道:”哪有這樣的辦法!我現在找朋友去,若是可以找到合居的朋友,我再回你的信。“富學仁見他有不願賃的情形,也不能勉強,說了幾句閑話,便送他和李冬青出來。楊杏園對於這事,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到了次日,富學仁忽然專誠來拜訪,先就問楊杏園對於那房子,究竟合意不合意?楊杏園道:“合意是合意,老實告訴你說,就是一半的房錢,我也出不起呢。”


    富學仁道:“隻要杏園兄合意,那就好辦。”楊杏園道:“這倒不必客氣,我也不一定要賃房住。”富學仁道:“並不是客氣,開門見山的話,這裏麵,自然有個相互的條件。你聽我細說,舍下有三個小孩子,兩個在中學,一個在大學預科。看著也都是和我們一般長,一般大的人了。說起話來,滿口是新名詞,倒是斯文一脈,可是要做百十來個字的東西,簡直看不上眼,尤其是在中學三年級的,我那個舍侄,天天忙著著述,我真給他酸死了。”楊杏園道:“青年著作家,這也很多,有什麽不可以。”富學仁正搖著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拍的一聲在左手巴掌心裏打了一下,皺著眉道:“那樣是什麽著作呀?你看他,抄本倒是很講究的,上等道林紙,打著橫絲格子,封麵是九十磅的白紙,請人畫著紅玫瑰花。還要在上麵滴上幾點香水。中國的毛筆不時髦,要用自來水蘸著玫瑰紫的墨水來寫。”楊杏園道:“愛漂亮,這也是年輕人的天性,不算什麽。”富學仁道:“排場盡管漂亮,那文章簡直不曉得他說些什麽。我看了幾遍,簡直不懂一句。我想這種毛病,都是不讀書之過,非請一位好好的國文先生,從根本上來培植一下,決計是好不了的。”楊杏園道:“現在科學時代,文字以適用為止,何必個個都要變成文學家?”富學仁道:“我哪又敢多求呢?也隻希望適用而止呀!可是他們連一封文言的信,都寫不通,能說夠用了嗎?我現在想了一個法子,把那一所房子,作兩半,前進讓這三個小孩子搬去住,後進就請杏園兄在那裏下榻,叫他下學回來,跟著杏園兄隨便請教請教。我是沒有別的報酬,除你房錢不要外,一切茶水夥食,都是我的。束修,自然也是有的,不過我說不出口,事後再走罷。”楊杏園道:“嗬喲!不敢當。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我怎配教人家的國文?至於報酬的話,尤其是談不到。”富學仁站了起來,伸出那個大肉巴掌,握著楊杏園的手道:“我癡長兩歲,叫你一聲老弟台。我這種人雖不配和你攀個文字知交,你要知道,我是極端信任你的一個人。剛才所說的話,是我計算了一晚上的話,絕沒有半點虛偽,你又何必同我客氣呢?”楊杏園見他事出至誠,說道:“憑我這一知半解的本事,也許可以和令郎今侄幫一點忙,不過我太忙,叫我做坐蒙館的先生一樣,一天教上幾點鍾書,那是辦不到的。”富學仁笑道:“那樣辦,不但我請不起,豈不是把你當了三家村裏的老學究?我的意思,是讓他們自己看書,請你隨便指點指點。像暑天晚上乘涼的時候,冷天對爐子向火的時候,隨便談談,都是學問。再說,我這樣布置,還有第二個原因。因為合下人多,他們下學回來,和家裏每個人多談三句話,就沒有看書的工夫。要讓他住寄宿舍吧?


    他們手上有錢用,若是交上個三朋四友,胡鬧起來,那就更糟了。我既不要他們在家裏,又不願他們住寄宿舍,所以生出了這樣一個折衷辦法。“楊杏園聽富學仁說這一番話,倒覺得他真是和子弟讀書,打一番算盤的。便笑著說道:”等我考量考量。“富學仁一搖頭,也笑道:”唉!我的老弟台!我們還學那種官話作什麽?“


    用手抱著拳頭,拱了幾拱,說道:“好好,就是這樣為定,過一半天,叫他們都來見先生。”楊杏園道:“不必,要是用那種俗套,我就不敢從命。等我搬進新屋去的時候,你介紹介紹就是了。”富學仁倒也痛快,就依從了。他又道:“搬家這樣事,最是麻煩。這邊搬去,是要把整理好了的東西,鬧得稀亂,到那邊又得把稀亂的東西,從新整理,我看杏園兄對這事有些膩。”楊杏園道:“一點都不錯,我就怕這樁事,所以住在這裏,三四年,總是懶得移動。”富學仁道:“這樣得了。請你隻把這邊的東西收拾好了,搬家和那邊的布置,都是我叫人辦理。並且親自去監督他們。那天,你簡直可以在什麽地方去聽半天戲,等布置妥貼了,再進新屋。好不好?”楊杏園笑道:“這是最痛快的事了,還有什麽不可以?”富學仁右手拿扇子,點著左手的手指頭。說道:“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打掃裱糊房子。


    墾期六他們搬過去。就是這個星期請你搬過去罷。“楊杏園對於此事,本來無可無不可,日子更沒有問題,都答應了。到了星期六,將東西歸束好了。次日一早,行李還未曾捆起,富學仁坐著他家裏的敞篷馬車,便帶了人來和他搬東西。楊杏園笑道:”你真太熱心了,我覺得過意不去。“富學仁道:”不要緊,我料理幾家鋪子,一年到頭,都是幹這些雜事。幹脆,你找地方去吃午飯,吃了飯去聽戲,到了晚上,請老弟台進新居,看我這趟差事辦得怎樣。“楊杏園聽了這話,當真把東西捆束好了,一律交付富學仁去搬,自己閑著沒事,也真依著他的話去聽戲。


    這個日子正長,散戲而後,斜陽還照在街上的電燈杆子上。到了新房子裏去,富學仁一眼看見,就由屋裏,迎到院子裏來。攜著楊杏園的手道:“來!看看我辦的差事如何?”說著,拉著楊杏園到了後進,那正麵三間屋,一間給楊杏園做臥室,一間做書房。都是楊杏園原來的東西,分別擺好。正中一間房子,添了一套沙發,六七件寧波木器,全是八成新的。楊杏園道:“謝謝,這太費事了。這倒不像是窮書生的客室呢。”富學仁道:“這哪算客室?客室在前進呢。這個地方,是不讓平常的人進來的,隻好許一兩個人在這裏談心呢。”說著對楊杏園一笑。楊杏園知道他會錯了意思,也隻付之一笑。說時,一陣進來三個少年。齊齊的對楊杏園鞠了一躬。富學仁指著兩個年紀大些的道:“這是舍侄,”又指著小的道:“這是大小子。”


    楊杏園挨次問了。一個叫家駒,一個叫家駿,一個叫家驥。那富家駒,穿著藍夏布長衫,是個極誠樸的樣子。富家駿穿著白花絲格長衫,衣襟上插著一管自來水筆。


    白白的麵孔,架著大框眼鏡,頭上四五寸長的頭發,又光又黑,一齊梳著望後。他那右手的無名指,還戴著一個嵌綠寶石的戒指。楊杏園一想,這就是那個著作家了。


    富家驥,大概已有十五六歲,臉不十分白,紅紅的,還像受了累呢。穿著白番布的製服,褲腳隻能齊膝蓋,下麵是花紋長簡線襪,黃色厚底皮鞋。襪子和褲腳之間,露出一節肉。楊杏園看了,笑著和他們一一點頭。富學仁在一邊說道:“這位楊先生的學問,我是極佩服的。你們能和楊先生住在一處,真是僥幸,一定可以得到許多教訓。”楊杏園笑道:“這話太客氣,我們住在一處,以後研究研究罷了。”便請他們分別在沙發椅子上坐下,略為問了一點功課。一會兒工夫,電燈亮了,就有富學仁撥在這裏伺候三位少爺的聽差,請大家到前麵去吃飯。原來是由富家廚房裏,分了兩個人到這麵來做飯,楊杏園的夥食,也是富學仁招待了。楊杏園見富學仁這樣優待,心裏實在不過意。心想,說不得了,我總得和他家裏這三個青年,幫一點忙。


    吃過飯,富學仁告辭走了,楊杏園自回房來,隻見桌上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即送呈楊杏園先生”。旁邊另寫了兩個字,“街坊”。拆開信封來,裏麵是一張粉紅信紙,筆墨飛舞寫的六個字,“恭賀喬遷之喜”。下麵依舊又署著“街坊”


    兩個字。楊杏園認得這個筆跡,是李冬青寫來的。她不寫名字,卻寫街坊,自然是遊戲出之。可是本人和冬青書劄往還,也不下二三十次,都是端詳嚴謹,絕沒有這樣說過俏皮話的。心想,一定是她有什麽事高興,所以寫這幾個字送給我,算是恭賀的意思。隻是她既然有這封信來,我也要回她一封信,才是道理。想畢,馬上在桌子抽屜裏,拿出自己一盒信紙來。原是自己在琉璃廠南紙店買的,看見這個雪白宣紙,印著楊柳和折枝杏花,美麗極了,便買了回來。自己不過留著玩,一張也沒有用過。今天高興,少不得用它一張。將信紙在桌上鋪好,提起筆來一蘸墨盒子裏的墨,這就為難起來。心想,這要怎樣個寫法呢?昂著頭一望,見窗子外的槐樹縫裏,露出一輪月亮,覺得這月亮很有意思,就望著月亮出神。望了一會兒月亮,自己忽然對自己道:“你寫信呀,怎樣望著月亮?”於是伸筆又蘸了一蘸墨,再要下筆,可是他提起來,依舊不知道怎樣寫好。凝想著,不禁抬起頭來,對著電燈上的珠絡又出一會神。看見珠絡卻糾纏在一處,便把筆杆去挑,忽然一個(蟲喜)子從裏麵跑了出來。由(蟲喜)又想到喜。心想,從前聽見人家恭賀拜年,不是可以這樣答應一句,“大家同喜”嗎?她以喬遷之喜來恭賀,我何妨以大家同喜四個字答複她。


    想著果然不錯,馬上在信紙上寫了這四個字,旁邊也不署名,照樣的寫了街坊二字。


    寫好,找了一個仿古精印的宣紙信封,把信套上,寫明“複陳李冬青女士”,將日封了,便要叫聽差送去。忽然一想,到底不妥。她恭賀我喬遷之喜,那是可以的,我怎樣能說她同喜呢?她不深究,也還罷了,深究起來,我這搬家,是她介紹的。


    豈不要生許多誤會?說俏皮話,說得好,不過引她一笑。說得不好,仔細會傷感情。


    如此一層層想去,把剛才一團高興,完全打消,還自幸沒有冒昧送出去。馬上把信一把撕了,扔在桌子邊字紙簍裏。又重新在抽屜裏拿出一份信紙信封來,把它放在桌上,自己卻走出房間來,在院子裏散步,打算想出個辦法。在院裏繞了幾個圈兒,隻聽見前麵的鍾,當當敲了九下。他想道:“時候已經不早了,這個時候送信到她家裏去,似乎有些不便。今晚上隻好算了,到明日早上,親自去道謝得了。”在院裏又走了一圈兒。新搬的屋子,覺得處處都有些不合調,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想。好在報館裏的事,早已預備好了,當晚沒有作事,就去安歇。


    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茶也沒喝,便打算到李冬青家去。剛一出門,隻見她肋下夾著一個書包,沿著牆蔭,望這邊走來。楊杏園看見,早是含笑相迎。李冬青走到門口,笑著點了一點頭,說道:“早呀。”楊杏園笑道:“我是打算早些起來,專誠拜謝,不想早的還有早的。”李冬青道:“因為和人家補習兩點鍾功課,不能不起早。”說時,在門口略站了一站,依舊挨著牆走。楊杏園站在階坡上,不覺走下來。說道:“為什麽這樣打算盤,車子也不坐?”李冬青道:“我並不是省那幾個子的車錢,我想每天借這幾趟路,當作柔軟運動也是好的。”楊杏園道:“為什麽傘也不打呢?”李冬青在前麵沒有作聲,楊杏園跟在後麵,看見她把頭低了一低,好像是在笑的樣子。大家以後都沒有說什麽,隻管走了去,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走到胡同口上。李冬青一回頭問道:“你到哪兒去?”楊杏園這才醒過來,自己並不要到哪裏去,不知怎樣因話答話,跟到胡同口上來了。一時答不出所以然來,隨便將手一指。說道:“到那邊去買點東西呢。”李冬青道:“說不定下午過去奉看,回頭會罷。”楊杏園也道:“回頭會。”自己便向著手指的地方走去。估量著李冬青過胡同去了,才由原路走了回來。回到家裏,兩隻鞋子,沾滿了塵土,自己想著,真是沒來由,這是為著什麽?也不由得笑起來。臨分手之時,李冬青雖然約著下午來看他,他知道李冬青不很拜訪朋友的,當然是當時隨口一句話,所以也並沒有放在心上,白天依舊出去作事。


    到了下午回家,一進門,聽差就說道:“有兩位客在您房間裏等著。”楊杏園心想,這一定是同事聽說我搬了家,來看我的新屋子來了。一到裏麵院子,便笑著喊道:“是哪兩位不速之客?”一麵說著,一麵走進屋來。隻見李冬青坐在東屋子裏書桌邊,翻著一本書看。小麟兒在中間屋子沙發椅上跳了出來,說道:“楊先生,我們等了一會子了。”楊杏園大海孟浪,不該亂喊。李冬青倒是不為意,笑著走出來。說道:“本來進來看房子,就要走的,看見桌上的書,翻了幾頁,就坐下來了。”


    楊杏園以為她還是解釋不速之客那句話,也說道:“因為聽差說是兩位客,我想,定是同事的來了呢。”李冬青也十分明白他這句話,是表示剛才一聲不速之客,不是有心對自己發的,隻有付之一笑。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她倒是不會留意,心裏才安慰些。便問李冬青道:“這房子怎樣?”李冬青笑道:“比蝸廬自然勝過十倍了。別的罷了,就是這廊寬得好,夏天在槐樹蔭底下,看書閑坐都好。而且這是有風門的,到了秋末冬初;將玻璃風門完全上起,走廊裏麵,養菊花養梅花,都可以經久不壞。”楊杏園道:“這話果然,不提起來,我也想不到。梅花呢,還早。馬上秋天一到,上了風門,在這走廊裏搭起架子,擺上百十來盆菊花,那是有意思。


    今年我一定多多買些。“李冬青笑道:”養菊花,我主張自己一手栽出,買又差一種風味了。“楊杏園道:”從前進過幾天農業學堂,園藝實習這一樣,簡直是點一個卯兒,都是讓學校用的工人代做。如今又丟了這些個年頭,越發不成了。“李冬青道:”栽菊花,這也很容易的。我祖傳有三十二個歌訣,是藝菊用的,我明天抄一份相送,自己就能動手了。“楊杏園道:”這個日子,菊花秧子,都有很大了,怕不容易種。而且也沒有地方買。“李冬青道:”有的是,常在這條胡同裏賣花的一個老頭子,他就有呢?“楊杏園說道:”我種著試試看,等它開了,我挑幾盆好的相送。“李冬青笑道:”我也要種幾盆的。到了九十月裏,大家的花都開了,不妨比賽比賽。“楊杏園聽說,很是高興,就要李冬青把歌訣抄出來。李冬青笑道:”楊先生,你也有些像無事忙,哪有說做就做的?而且我也不全記得,還要拿出老稿子來抄呢!“楊杏園見李冬青眉飛色舞,很是歡喜的樣子,自己也就覺得十分快適。笑道:”現在相隔很近,倒是不忙。倘若我們要是都住在一家,那更好了。“


    李冬青聽了,臉對著一邊,一點笑容沒有。說道:“人生聚散,哪有一定的呢。現在因為楊先生搬來了相處很近。也許過些時,我家搬到別處去,不又是相隔漸遠起來嗎?”楊杏園不假思索,口裏就說道:“很是很是。”便把這話扯開,說了一些別的事情。他心裏雖為這句話,引起一個疙疽似的,李冬青卻毫不為意,依舊談笑自如。談了一會,她牽著小麟兒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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