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見他去遠,便道:“這人倒像一個誠實少年。”楊杏園道:“誠實害了他了。他現在為一個坤伶所迷,捧得昏天黑地,又可笑,又可憐。我看他錢花足了就醒了。”李冬青道:“也許那坤伶待他真好。”楊杏園道:“難道他們還能破了成例,講真愛情嗎?”李冬青道:“你這話顯然偏著男子。以為富君是讀書的人有真愛情,那女戲子就是以金錢為重,決不會有真愛情的。”楊杏園道:“管他真愛情,假愛情,與我們什麽相幹?愛情這樣東西,本來是神秘的東西。也許表麵很接近,骨子裏很疏。也許表麵很冷淡,心裏很熱烈。當事的人,十有九個是糊糊塗塗。


    用第三者的眼光來評論旁人,越發不對了。“楊杏園說時,蹲著身子在地下栽花,不住的用手弄土。眼睛隻能望著李冬青的裙子角。李冬青手扶著樹站著,默然不語。


    用手牽了牽衣襟。又抽出衣紐上的手絹,揩了一揩臉。過了一會,還沒有作聲。楊杏園在這時,也是沒有什麽話可說,搭汕著,努力的栽花,一刻兒工夫,就栽了三盆花。彎著腰,總不肯伸直來。大家靜默了一會,隻聽見屋子裏的鍾當當當響了十下。李冬青笑道:“怎麽就十點鍾了?家裏快要吃飯,回去了,省得他們等我。”


    楊杏園這才站了起來笑道:“你府上不是十二點鍾吃午飯嗎?”李冬青道:“今天禮拜,格外提早一點,吃了飯,好出去玩呢。”楊杏園笑道:“向來沒有聽見說出去玩的人,今天也自動的要出去玩。”李冬青笑了一笑,說道:“再會。”楊杏園伸著兩隻糊滿了泥的手,便跟在身後,送了出來。到了月亮門邊,李冬青回頭說道:“這樣的熟客,還送什麽?”楊杏園道:“也應該送到前院。”說著,依舊望前走。


    李冬青真忍不住了,笑著說道:“瞧罷!這個樣兒……”楊杏園一看一雙泥手,渾身泥點,這才笑著止住步。一直望著李冬青走了,然後轉回身,這才覺得兩隻腿有些酸,地下還攤著一大堆菊花秧子,不能栽了。走回房去就著臉盆裏的涼水,洗了一把手,洗得滿盆都是泥土。看看院子裏的花,叫自己也未免笑自己做事有頭無尾。


    便叫了聽差車夫進來,一頓把花按著盆子栽了。栽不了的,就叫他們拿了出去。自己先栽一株花,按著歌訣,要多少土,要多少水,這會子亂七八糟,也就不管了。


    當新聞記者的人,是沒有星期休息的。每到了星期,就要抱怨自己幹的這種職業不好。楊杏園也是這樣,不過他有一種自慰的法子,把一部分不受時間限製的事,星期五星期六,就預先忙著趕做些起來,星期日,在家裏究竟可以休息半天。這時富氏兄弟不在家,李冬青又走了,一個人不做事,反而不知道怎樣好。回頭一看椅子邊的電話插銷,隨手將耳機插上,便四處打電話,找朋友說話。百無聊賴中,找了這樣一個消遣法,可是這樁事,又宣告失敗。有的地方是電話沒叫通,有的電話叫通了,人又不在家,後來委實無人可找了,心想隻有華伯平沒有去找,他平常都不在的,星期更不必說。管他,且試一試,便又把電話叫到惠民飯店。那邊接了話,卻說是剛剛起來。楊杏園就請華伯平說話。一會兒華伯平接電話了,問道:“你是打聽餘夢霞的住址嗎?”楊杏園笑道:“什麽紅蝦紅鴨?”華伯平道:“他昨天到北京的,你不知道嗎?”楊杏園笑道:“你說是誰,我並不認識這個人。”華伯平在電話裏笑了起來,說道:“你們都是文丐啊,不至於不認識。”楊杏園道:“真不認識,也許我一時記不起來,你說他從前在什麽地方做事,我就可以想起來了。”


    華伯平道:“他是個小說家,曾做過一部《翠蘭痕》,風傳全國。早幾年,中學校裏的學生還當作教科書呢。”楊杏園笑道:“哦,是他,難怪說紅蝦紅鴨。我也是隻聞其名,並不認識。但他是上海的洋場才子,到北京來做什麽?”華伯平道:“聽說是招親來了。詳細情形,我不很知道。我怕你是要找他呢,你既不是找他,打電話給我,有什麽事?”楊杏園道:“一個人在家裏問得慌,找你談談。可否到我這裏來吃飯?”華伯平道:“對不住!我這兩天為著老總的老太太過生日,籌辦壽事,簡直沒有閑呢。我正要找你一樁事,哪裏有骨董出讓沒有?我倒要收個三五樣。”楊杏園道:“對窮措大打聽骨董,豈不是問道於盲?”華伯平道:“我不過順問一聲,那就再會罷。”說畢,各自掛上電話。楊杏園找不到人,隻好門在家裏看了半天書。下午依舊到館裏去辦事,星期這一天,還是白過了。


    時光容易,已是八月初旬,所謂已涼天氣未寒時。楊杏園偶然受涼,病了兩天。


    他因為自己喜歡害病,小小感冒,不肯把它當一回事,依舊掙紮著做事。因此一回來,就睡覺,連李冬青家裏,也有三四天沒有去。這日下午,小麟兒拿了一封信來,交給楊杏園。他沒有拆信,心裏就想著,難道怪我不見麵嗎?連忙拆開信來一看。


    上麵寫著是:史女士寄人籬下,情有不堪,君所知也。茲彼決計擺脫,入校讀書。


    因學膳各費,共需百餘元,乃就商於青。青同懷淪落,有逾骨肉。力所能及,義無可辭。惟阮生之囊,雖不名一錢。而相如之家,亦徒空四壁。愛莫能助,謂當奈何?君於青,似可一商緩急,特此專函奉托,謀以玉成其誌。君素任俠,當必有以慰我也。


    青白楊杏園將信看完,盤算了一會,決計不能說是沒有錢。可是這時領薪水的時候沒到,手邊又沒有存款,哪裏去弄一百多塊錢去。心想一兩天內,也許不要用,我答應了再說。便拿了一張信紙,寫道:示悉。此亦朋友應盡之義務,何所謂俠耶?惟連日適患小恙,深居簡出,恐不能於即日等之。在一星期內,當有以報命。


    杏複信寫完了,找了一個信封,將信紙放進去。也沒有封口,標了兩行“請回交令姊冬青女士”幾個字,便交給小麟兒,他拿著信,跑著走了。到了家裏,李冬青將信一看,總算滿意,但是看見楊杏園所說,連日在病中,不知道又害了什麽病,過了一會兒,便自己來看楊杏園。楊杏園正因為無聊,背著兩隻手,在院子裏踱來踱去,看見李冬青,便笑著道:“好幾天不見。”李冬青道:“怎樣病了?”楊杏園道:“不相幹,小感冒罷了。”說著便一路和李冬青走進屋來,在兩張沙發上對麵坐下了。楊杏園問道:“那位史女士,和她的親戚脫離了嗎?”李冬青道:“昨天就搬到我家裏來了。”說著皺了一皺眉毛,又道:“這事,我困難極了。她的親戚餘府上,我都認識的,密斯餘,和我又是朋友。她住在我那裏,她怕我避嫌疑,要搬到公寓裏去住。我想她又沒有個伴,怎樣去得,硬把她留下了。她就如坐針氈一般,哪裏能安穩。我今日忙了一上午,才在民德女子實業學校裏,親自和校長辦交涉,給她弄了一個選科生,立刻可以搬到學堂裏去住,隻是學膳費,一刻兒拿不出。”


    說著笑了一笑道:“我的窮,又是不言而喻的。”楊杏園道:“據這樣說來,密斯史在府上借住,實在不便。不知道她為什麽和餘家弄翻了?”李冬青道:“那無非是受兩個姨太太的氣。況且她的姑母早已去世了。現在的餘太太,是續弦的,她雖叫一聲姑母,其實還是由於姑丈的關係。你想,大家並無關係,她老在餘家過活,怎能保餘家不說話?”楊杏園道:“她還有一位祖母在餘家,那怎樣辦呢?”李冬青道:“這就沒有法子了。她要不是她的祖母在餘家,早就搬出來了。”說著皺了一皺眉毛道:“這位小姐,太任性些,說走就走,隻穿了隨身的衣服出來,這就是第一要解決的問題。我的衣服,她又不合身,就眼麵前而論,就要製二三十塊錢的布衣服。”楊杏園知道李冬青最守口德的。她所說史科蓮這種情形,很是含混。由這上頭去推測,一定她的境遇,非人所堪,才搬了出來的。便慨然的答應道:“既然如此,我們要做兩步去辦。第一步,做衣服。免得不能進學校的門。第二步,再籌劃學費。二三十塊錢,我這裏倒也現成。”說著便走進房去,在箱子裏拿出二十八塊錢來,把身上皮夾子裏的三塊錢,抽出兩塊,一共湊成三十塊,交給了李冬青。


    李冬青一看,有鈔票,有現洋,就知道他不免窸窣敝賦。笑道:“我暫拿去二十塊得了。留下十塊錢。”這下麵一句話,雖沒說出來,卻分明留作他零用的意思,免得他為此受窘。楊杏園又很了解她的用意。說道:“不要緊,我身上少零錢用,隨時可以到報館裏會計部去拿的。”李冬青見他這樣說,知道他出於至誠,便收下了。


    這時候已經電燈亮了。李冬青知道富氏兄弟快要回來,談了幾句話,就走了。


    楊杏園心想,答是答應了人家,馬上就要籌款,不要耽誤才好,當晚就分頭去借錢。


    偏是事不湊巧,一處也沒有借到。就是人家答應有,也約在三五天以後,不能應急。


    他心想約好了一星期內拿出來,不說提早,總也不要恰好是一星期。而今看看要失信了,怎樣辦?自己忽然想起一樁事,那華伯平,不是要買骨董嗎?我箱子裏還有一幅《關山夜月圖》,不如賣了它。這樣一想,立刻在箱子裏找了出來,便打電話,約華伯平來看畫,一直打了四通電話,才把華伯平找到。原約定次日下午四點鍾來的,到了晚上十點鍾才來。楊杏園道:“你怎樣如此不顧信用?叫我在家裏老等。”


    華伯平道:“老弟台,我這就極講信用了。四點鍾出城,被人拉去捧角,看完了戲,吃小館子。吃了小館子,又去逛胡同,走了兩家,我硬抽身跑來了,他們還在等我呢。”楊杏園道:“國家養你們這班官,不發薪呢,就怨天恨地,說是枵腹不能從公,發薪呢,你們又花天酒地,把辦公做個幌子。”華伯平笑道:“得了得了,不要發議論了,你拿畫給我瞧罷,我還要走呢。”楊杏園看他那種急的樣子,知道他不能久等,便把畫拿給他看。這畫是個小中堂,畫著半勾霜月,一角孤城,城外一片沙漠,兩個遊騎,向城門飛奔而來。紙卻是雪白的。華伯平道:“這並不是古畫。”


    楊杏園道:“本不是古畫,你且看看那落款下麵的圖章。”華伯平仔細看了一看,乃是“伯秋之章”四個字。華伯平道:“哦!是他畫的,他是我的同鄉,做江西吉安縣知縣,沒到任落水死了。”楊杏園道:“不錯,就是他,他叫趙伯秋,十年前,在江西做官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你看這一軸畫能值多少錢?”華伯平道:“這一軸畫,賣給外省人,他當一軸平常的畫買去,出不了什麽大錢。你賣給我,算是找著主顧了。我出一百塊錢罷。”楊杏園道:“你不把它當骨董,我可把它當骨董哩。老趙的畫,我家裏一共隻有三軸,賣了可沒地方找去。你要買,就出一百三十塊罷。”華伯平笑道:“原來是你的畫,我不能要。明天同鄉知道,說我華伯平掙了幾個錢,把朋友收藏的東西,都搜括了去,豈不是笑話?”楊杏園笑道:“你不要瞞我,你不是收藏家,你哪有閑錢去買這個?你買了去送老頭子的禮,對也不對?


    就是你買,那也不要緊,朋友就不能作買賣嗎?“華伯平道:”你的話,猜是猜著了。據我說,我出一百不少,你就要二百或一百五,以所愛之物而論,也說得過去。


    何以單單要一百三十元?“楊杏園道:”我有一筆費用,差一百三十元,所以想賣這個數。“華伯平道:”你有什麽費用,結婚費嗎?若是為這個,我借一百三十元給你。要你賣東西,就不夠朋友了。“楊杏園道:”不是,不是。有東西買,豈不很好,我何必負債。“華伯平道:”雖然,你這話還是可疑,設若你東西隻值十塊錢,你因為要一百三十塊錢,也賣那個數嗎?再說你差一千呢,就要賣一幹嗎?“


    楊杏園道:“你是做買賣來了,還是論邏輯來了?”華伯平道:“好!我就出一百三十元,不和你爭了。不過我想你不嫖不賭,哪裏會鑽出這一筆費用。”楊杏園笑道:“將來也許可以告訴你,現在因某種關係,要守秘密。”華伯平見楊杏園一定不肯告訴,隻得罷了。便說道:“畫我是不要你的,我明天叫人送一百三十塊錢過來得了。”楊杏園道:“我在客中,這軸畫我留著也沒有地方去掛。掛起來,也沒有相當的骨董來配,我還是賣了的好,省得負債。你就把畫拿去罷。你若不要畫,還說我用手腕來借錢呢。”華伯平道:“笑話,我哪有這種意思?”楊杏園道:“你不要畫,我就不借你的錢。”華伯平沒法,隻得把畫拿走了。他想道:“楊杏園為什麽不肯負債呢?這一定是結婚。大概不願在新夫人麵前露出窮相,所以寧願賣掉這可有可無的畫。”他知道楊杏園等錢用,第二天,居然起了一個早,九點鍾就派專人把錢送了來。楊杏園將錢拿到,也沒有停留,就把錢送到李冬青家裏去。


    李冬青恰好這天上午無事,還在家裏。楊杏園來了,便出來在客室裏和他見麵。


    楊杏園將錢如數交給李冬青,問道:“夠不夠?”李冬青道:“足夠了。總要多個三十塊錢呢。”楊杏園道:“那就很好。密斯史這時進學校,哪裏不要用錢,就留著她零用罷。”李冬青用手扶著茶幾,輕輕的撫摩著,眼睛又望著手,沉思了一會。


    然後微笑了一笑,對楊杏園道:“這個錢,幾時要用?”楊杏園笑道:“還打算還我嗎?我要加一的利呢。”李冬青對這一句話,就不好答了。理由是為什麽借錢不要還?可是在彼此的友誼上,又絕不許計較金錢問題。一定要談有借有還,就太俗了。她的臉太嫩了,這一急,卻急得滿臉通紅。但急中生智,也答應一個不著邊際。


    便笑道:“加一的利,也不算重。借來的錢,至少也是三分利,這也不過賺六分罷了。”楊杏園道:“我並不是借來的。”李冬青笑道:“不要相瞞。第一次,尊囊就給我搜括無遺,哪裏還有儲蓄?越是這樣說,我越過意不去”。楊杏園道:“自然不是儲蓄,是我把一軸畫賣來的錢。”李冬青道:“這就對不住了。回頭密斯史又要說許多不安的活。”楊杏園道:“不不!這事我是不出麵的。在史女士麵前,千萬不要說是我的款子。因為……”李冬青知道他的意思,第一,他和史科蓮,沒有很重的友誼,這樣幫助,有些躐等。第二,也決不願意在自己麵前,對女朋友賣這一個大人情,第三,他這個人情,並不是對史科蓮而發的。便笑道:“這是怎麽說呢?難道我乞諸其鄰而與之,就這樣示惠嗎?其實第一次那一筆款子,我就實說了。”楊杏園道:“並不是我矯情,因為史女士現在的環境,是不適用‘嫂溺援之以手’那句話的。”李冬青道:“既然如此,我叫密斯史保守秘密得了。”楊杏園覺得“秘密”這兩個字,又有些刺耳。笑道:“那也無所謂。”自己說了這無所謂三個字,卻也不知何所謂。便搭訕著說:“我家裏還有事,我要回去了。”說著,站起身來便走。李冬青照例送到大門口,然後拿了錢進去。


    這幾天史科蓮和李冬青同睡,沒事卻在那間小書房裏看小說。剛才李冬青和楊杏園所談的話,她句句都聽見了。李冬青拿了錢進來,一把就遞給史科蓮,說道:“這全夠了。好了,明天你可以去上學。”史科蓮道:“真難為你,給我搜羅許多錢來。”李冬青道:“我哪裏有許多錢,還不是那位楊先生辦的?”史科蓮道:“他幫我這一個大忙,我心裏真過意不去。”李冬青道:“他不但幫你的忙,他也知道你要感他的情,卻叫我不要說出來是他的錢呢。”史科蓮道:“既然如此,我尊重楊先生的意思,隻感謝密斯李。”李冬青道:“楊先生幫你的忙,你何以感謝我?”史科蓮笑道:“若不是你認識楊先生,他又怎樣能幫我的忙呢?我感謝你,你自然要去感謝他,這手續就不錯了。”李冬青道:“這無所謂手續,也無所謂感謝。是楊杏園說的,乃朋友應盡之義務。”史科蓮道:“這樣說,就完全便宜我了。”


    李冬青有一句話要說,幾乎要說出來,又忍回去了。隻笑了一笑。


    史科蓮得了這筆錢,是滿天愁雲盡散,臉上的笑容,也就止不住顯出來。到了次日,她就離了李家,搬到學校去。學校裏的生活,那都是有秩序的。而且耳所聞,目所見,都離不了功課。和餘家那種繁華家庭的狀況,自己寄人籬下的環境,完全不同。不說別的什麽,第一吃一碗安心飯,不看人家的眼色。這時史科蓮除了掛念祖母是一樁心事外,竟成了個自由之神。好在餘瑞香始終和她不傷友愛,不時寫信給她,報告外祖母平安。史科蓮因此乃安心去做她的功課,滿打算畢業而後,學著李冬青自己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到底不能不感謝楊杏園。


    很快的工夫,一個星期又過,大家都換了夾衣。史科蓮得了楊杏園第一批款子,綢緞未雨,早把夾衣作好,這時也全身更換起來。她又想,若不是楊杏園,莫說讀書,第一項這衣服問題,就不得了。他雖然不要我感謝他,我究竟受之有愧,因此她就當在她寢室裏的時候,用自來水筆,寫了一封信給楊杏園。那信道:杏園先生:我寫這封信給您,實在冒昧得很。因為您極力的協助我,是不願意我知道的。我這時寫信和您道謝,豈不有傷您的本意嗎?不!這事在您那一方麵,可以這樣設想。在我們受惠的人,良心上,卻不能容許我緘默。所以我於尊重尊意,和安慰我良心的兩方麵,轉來轉去,費了一個禮拜的研究。結果,良心戰勝了友誼,我隻得冒著不是,寫信給您道謝。道謝兩個字,實在形容不出我心中的感激,但是我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我是一個沒有學問,而又窮無所歸的女子。我不信這世上人,除了李冬青之外,還有幾個人能看我一眼。現在我知道不然了,天地之大,不少好人,隻是難以遇著罷了。學校裏的生活很好,由前十天的我,變到現在的我,我簡直得到第二個生命。生平的快事,莫過於此。在這種良好環境裏,我現在除了思念一個寄人籬下的六旬祖母而外,沒有別事,隻是盡力的奮鬥。這是可以報告助我的朋友的。我不長於文字,寫得不成東西,求您原諒。即頌文安。


    史科蓮謹啟這一封信,覺得是一種可紀念的東西,楊杏園連信紙信封,一並收起來,放在一個收文件的小匣子裏。又想不能默爾受之,也就拿了一張信紙,回了一封信,無非是自己謙遜一番,又勉勵史科蓮幾句。寫完了。就交給聽差寄去。當聽差將這封信拿走之時,恰好吳碧波前來拜望他。吳碧波的目光,最是銳利,遠遠的看去,已經看見信封上有女士兩個字。一腳踏進門,看見他的書桌,筆還在硯池邊斜擱著,便笑著問道:“來的不巧,又要打斷你的詩興吧?”楊杏園道:“作什麽詩,幾個月也謅不出七個字來哩。”吳碧波道:“你看,筆還擱在硯池上,大概正是工作時間。”楊杏園道:“見麵很少,既然來了,多坐一會兒,暢談暢談。我這時不作事,剛才是寫一封信。”吳碧波就故意問道:“寫信給誰?讓我來做一回福爾摩斯。據我想,這封信,很簡單。你看,那一盒信紙,不是像沒動一樣嗎?大概不過一兩張八行。既然很少,當然是不重要的。可是你寫好了就封,封了就寄,一定又是急於要答複的。因為墨汁還沒有幹,信已不在桌上,當然是寫好就付郵了。這封信,大概是寄給朋友,不是家書。要是家書,發得這樣匆促,你豈能態度還這樣安閑?再說這封信一定是寄給一位極好的朋友。我是知道的,你有一個壞脾氣,把寫信認為最便宜的事,卻往往因此延擱下去。有許多要緊的事,都耽誤了。你若不是寫給好朋友,不能這樣留心。這是我一分鍾內理想和觀察上得來的推測,你看對不對?”


    楊杏園笑道:“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一封信罷了,值得這樣研究?來來來,我們下盤圍棋。”吳碧波知道楊杏園有三不高明,下圍棋,猜詩謎,拉胡琴,都是最愛又夠得上打零分的。這時他發起下圍棋,決不能這樣不量力,分明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也就笑道:“你那種棋,罷了。”楊杏園聽說他不下棋,也就一笑而罷。問道:“你怎樣有工夫出城?”吳碧波道:“罷了課了。”楊杏園道:“上半年罷課罷了兩個月,你們已經玩夠了。下學期開學,還不到一個星期吧?怎樣又罷課?”吳碧波道:“上半年為教員欠薪罷課,原來沒有解決。下半年,是財政部答應給錢,才開學的。開了學,財政部不給錢,校長受了騙了,教授們一惱,又罷課了。”楊杏園道:“上半年記得罷了兩次課了吧?”吳碧波道:“可不是!第一次是為鬧外交罷課,第二次是為鬧洋錢罷課。倒黴,自從我進大學的那年起,每個學期,都有罷課的事。我讀了四年書,大概罷了十次課。合起寒假暑假一算,說句良心話,頂多讀了一年半的書罷了。這個學期,是第五個年頭,看看又算完了。再過一年半,就要畢業。說起來在大學讀六年的書,弄個學士頭銜,真也不容易。要像這個樣子,六年工夫,能學個什麽?家裏每年匯整千的洋錢到北京來,白養我們住公寓吃小館子,這是何苦?不曉得留著錢,讓我們在家裏當少爺。”楊杏園笑道:“豈僅住公寓吃小館子而已乎?”吳碧波道:“自然還有,那還可以算作例外。至於在北京住公寓吃小館子,卻是貧富一樣。千裏迢迢,到北京幹這個,真冤。”楊杏園笑道:“你現在是一個格議了,總算一個官。中國的父兄給錢子弟們讀書,無非是要他作官。你既然作了官了,算已經達到目的,讀書不讀書,那有什麽關係呢?”吳碧波道:“在北京作官真容易,不料我居然也占些官味。難怪上海鬥方名士,近來整批的往北京跑。”楊杏園道:“你這話有所指,是不是說的餘夢霞?”吳碧波道:“是的。”楊杏園道:“他不是來京作官,是來京娶老婆。”吳碧波道:“你怎樣知道?”楊杏園道:“我聽見華伯平說的,大概不假。”吳碧波道:“劍塵在上海做過洋場才子的,這內容他一定知道。”楊杏園道:“說起劍塵來,他問了你好幾回呢?”吳碧波笑道:“我正要找他,你有什麽事托他沒有?我可以轉告。”楊杏園道:“我和他常常見麵,有事可以當麵說,何必又請你轉告。”吳碧波道:“總有吧?你想想看。”楊杏園道:“你這話我真不懂。”吳碧波道:“既然不懂就算了,以後可不要托我。”楊杏園始終沒有領悟他的意思,答應不托他。吳碧波見他沒有口風,也就算了。談了一會兒,他一人到何劍塵家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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