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甄大覺的車夫,帶了那個小女孩子到蔣家來。意思餐霞念起甄大覺一番交情,對於這女孩子,總會可憐她的。就此就好弄幾個錢了。因此到了蔣家之後,自己站在院子裏,卻讓那小女孩子去見餐霞。那女孩子聽見餐霞說話的聲音,在外麵就叫起小姨來。一麵叫著,一麵向裏跑。餐霞一見她,便問道:“嘿!怎麽你一個人來了?”女孩子道:“車夫送我來的。”車夫也站在院子裏頭,遙遙的叫了一聲蔣小姐。餐霞聽說,便走出來問道:“有什麽事嗎?”車夫因她一問,就告訴主人如何和姨太太又離了婚,如何將東西和女孩子丟下,因道:“蔣小姐,您想想看,我們這小姐,嬌生慣養,寄在我們家,那個昔日子,怎麽對付得過來呢?”餐霞冷笑道:“他丟了妻兒不管,一個人走了嗎?活該!誰叫他向來不存好心眼?現在落得這個樣子,那是報應了。我和他早就翻了臉,他的孩子,你別帶到這裏來。將來出了三差二錯,我擔不起這個責任。”說時,便喊著那小孩子道:“二丫頭,你走罷,不是我不讓你在這兒玩,實在因為你爸爸不成個脾氣,別為了你,又來和我麻煩。”說著,在身上掏了幾個輔幣,就交給女孩子道:“拿去罷。”女孩子哭道:“小姨,我爸爸我媽全走了,我要跟你呢。”餐霞道:“別胡說了,誰是你小姨?”


    小孩子哭著,以為餐霞必然來安慰她。不料事情恰恰相反,竟碰了一個釘子。這樣一來,越發哭的厲害了。車夫一想,我們老爺在這臭娘們身上,用了好幾千塊錢,事後一句好話也落不到,這是捧角的下場頭。想到這裏,一股酸勁,直衝腦頂,幾乎要哭出來。便對著那女孩子道:“二小姐,咱們走罷,別在這裏現眼了。”把那小孩子牽過來,又接過她手上幾個輔幣。他用手托著,看了一看,冷笑道:“這倒夠煮兩餐細米粥喝的,可是人要餓死,靠喝兩餐細米粥,也活不了命。”說著,捏了那幾個輔幣,向屋頂上一拋,罵道:“去你的罷。得了人家的錢。將來怎樣報思呢?”說畢,牽著孩子走了。這裏餐霞看見這種情形,隻氣得渾身發抖,臉都黃了。


    蔣奶奶道:“嗐!你真叫愛生氣,為什麽和拉車的一般見識呢?”餐霞也不回她母親的話,跑進屋去,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場。一直到兩點鍾,擦了一把臉,弄點東西吃著,才上戲院子去了。到了後台,脫了穿的旗袍,便去扮戲。隻聽那邊有人吵起來。一人說道:“姐姐一百塊錢的包銀全是你拿了,我掙的戲份,也是有一天,你拿一天,這還要怎麽著?抽大煙也不要緊,抽的是我自己錢,又沒花你的。給你錢,你胡花了,人家討債,我管得著嗎?”餐霞聽這聲音,是唱花衫的紀丹梅說話。伸頭一看時,她母親紀大娘也站在那裏。大概紀大娘和她女兒要錢,女兒不給,母女二人就吵起來了。餐霞走了過來,拉著紀大娘的衫袖道:“喲!什麽事?你娘兒倆又吵起來?”紀大娘一回轉身,見是她,便蹲著身子,請了一個安。笑道:“蔣老板,叫您看見真是笑話。沒有錢,跑到這兒來打吵子來了。”餐霞道:“誰家也是這樣,那要什麽緊?不知道,要多少錢用?”紀大娘道:“倒不是要多少錢。隻差個四五塊錢罷了。”餐霞道:“大概大妹子手上是真沒錢,在我這裏先挪幾塊錢去用罷。”說時,在身上掏了一張五元的鈔票,交給紀大娘拿去了。原來餐霞當了一個台柱子,正要拉攏幾個角兒,在一處合作,對於紀丹梅,特別表示好感,所以紀大娘沒有錢用,她連忙就來拿出,墊給她使。


    紀大娘得了五塊錢,買了一兩煙土之外,還多了一塊錢,非常高興回家去了。


    她一進門,恰好她的大姑娘紀玉音,也從戲院子回來了。笑道:“媽又買回來了,今天有得抽了。”紀大娘道:“你別廢話,這是我借錢買來的土,你別想。”紀玉音道:“這兩天我一個子兒也沒有,您分一點給我抽抽,也不要緊。”紀大娘道:“我不想抽你的,你倒抽我的,真是豈有此理?”紀玉音道:“您別說那個話,我若是掙的包銀,自己能留著一半,我也不會這樣叫苦。現在我的包銀,是沒有到日子你就拿去了,一個子兒撿不著,我怎樣不著急呢?”紀大娘道:“唱戲的坤角兒,都要靠著包銀吃飯,那要餓死人了。你不埋怨自己沒有本事找錢,倒要說我花你的呢。”紀大娘一麵囉嗦著,一麵熬煙。紀玉音雖然不願意,可是她母親脾氣很厲害,也不敢十分得罪,當時就算了。不過她正等錢要作夏衣,又被她母親的話一激,就盤算了一晚弄錢的辦法。她原是個唱小生的,捧的人,沒有捧小旦的那樣多。不過她的戲,確乎不錯,要扮扇子小生,正當得風流瀟灑四個字,而且她一張嘴又會說,倒懂得一點交際。所以有些受捧的旦角,給她介紹介紹,雖然得不著象男伶一樣的老鬥,熟人倒也不少。這其中有個李三爺,是財政機關的人,年紀又不很大,錢又鬆,紀玉音若是窮了,常常就望他通融。李三爺因為要的不多,也就不斷的給錢。


    現在紀五音沒有錢了,又想到了他。次日清早起來,洗了臉,吃了一點粗點心,便來拜訪李三爺。到了李三爺家,門房認得她,笑道:“嘿!紀老板今天真早。”紀玉音道:“三爺在家嗎?”門房道:“在家是在家,可是沒有起來。”紀五音道:“他睡在外邊,還是睡在裏邊?”門房道:“昨晚上打牌回來,夜深了,就睡在外麵書房裏呢。”紀五音笑道:“你別作聲,讓我去嚇他一下。”門房因她是常來,又不受拘束的人,就隨她進去,並沒有加以攔阻。紀玉音走到李三爺書房裏,外麵屋子是沒人。裏麵屋子,可垂下了門簾子。掀開門簾子一看,隻見李三爺睡在一張小鐵床上。隻用了一條厚毯子,蓋了腹部,彎著腰睡著了。紀玉音就把一隻手撐著門簾子,站在門邊,向裏麵叫了一聲“三爺”。那李三爺正睡得有味,哪裏聽見,紀玉音見叫他不應,便走到床邊來搖撼他的身體,連叫了幾句三爺,笑說道:“醒醒罷,客來了,客來了。”李三爺被她吵不過,用手揉著眼睛一看,見是她來了,就笑道:“來得真早。對不住,我實在要睡。”說畢,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紀五音道:“嘿!這樣愛睡,我真沒有瞧見過。”偶然一回頭,隻見臨窗那把圍椅上,亂堆著襪子帶子。一件嗶嘰長衫,也卷著一塊,半搭在椅子圈上。笑道:“昨晚上回來,大概是摸不到床了。你瞧他亂七八糟,就塞在這兒。因此走上前去,提起長衫的領子,倒是一番好意,想要把這衣服掛起來。隻在這一抖之間,忽然有一件東西,撲突一聲,落在地下,低頭看時,原來是一個皮夾子。掛起衣服,將那皮夾子撿起,捏在手上,裏麵鼓鼓的,象有不少鈔票。因對著床上笑道:”昨晚上準是贏了吧?這裏可象不少呢。我瞧瞧成不成?“說時,見那李三爺依然好睡,並不曾醒過來。紀玉音道:”你裝睡嗎?我把你這皮夾子拿了去,看你醒不醒?“說著,就把皮夾子打開。見裏麵大大小小果然塞著不少的鈔票,抽出來一數,共有一百二十多塊錢。她又舉著鈔票對床上一揚道:”三爺贏了不少啦。借幾個錢給我,好不好?“


    那李三爺還是睡著的,不曾答言。紀玉音見李三爺始終不曾醒過來。心裏不免一動,心想乘他沒醒,我何不拿了去?他未必就知道是我拿的。他就是知道了,我慢慢的和他糾纏,錢在我手上,料他也不好意思就拿了回去。這樣一想,將錢揣在身上,就輕悄悄的退出房來。幸虧李家的人,全不知道,拿了錢,太太平平的回家。到了家裏,第一項就是拿出四塊錢來,買了一兩煙土。紀大娘一見她有了錢,先笑道:“大姑娘,你先別忙著買,我這裏還有好些個呢。你先在我這裏挑一點膏子去抽,抽完了再買,不好嗎?”紀玉音道:“昨天我隻問了一句,您就罵上了。這會子人家自己買了土,你又做起人情來。”紀大娘道:“我昨天說的,和你鬧著玩呢。”


    紀玉音道:“所以哪,一個人就別量定了別人不會掙錢。在昨天,你是對我說,隻會掙包銀,不會找零錢,怕我拍你的煙。現在我有了錢,要想抽我的煙,就說昨天是鬧著玩的了。”紀大娘道:“憑你這樣說,我成個什麽人了。”母女兩人,正在辯論,隻聽屋簷下,懸的拉鈴一陣亂響。這院子住了三家人家,都是女戲子,一家屋簷下各懸了一個拉鈴。門口拉鈴繩頭上,標明了哪一家。現在響的,正是紀家的鈴。紀玉音道:“這又是誰來了,拉鈴拉得這樣緊。準是麵鋪裏送麵的那個小山東。


    我討厭那小子,天天來的人,不送進來,倒要拉鈴。“紀大娘道:”也許是關上大門了,我瞧瞧去。“她說著,就上前來開大門。一看時,門卻是開的,隻見門外停著一輛包車,一個穿紗馬褂,嗶嘰長衫的人,當門立著。紀大娘認得,這是紀玉音的好朋友李三爺,可是他和紀玉音雖十分要好,這兒還沒有來過。當時滿臉放下笑來。便道:”哎喲,我說是誰,原來是李三爺。難得來的,請裏麵坐。“李三爺道:”你大姑娘在家嗎?“紀大娘走近來,看他說這話時,臉上沒一點笑意,而且目光灼灼,直射到人臉上,說話的聲音,也很是急促。這一副情形,分明是來找岔兒來了。就不敢直率的說在家。便道:”她到戲園子裏去了,您找她有事嗎?“李三爺道:”現在剛到十二點鍾,她到戲園子裏去作什麽?我要見一見她,有幾句話要說。“


    紀大娘笑道:“我還能冤您嗎?他們今天排戲哩,所以去得格外的早。”李三爺道:“那末,我告訴你也成。我就對你說清楚。”這紀大娘先還請人家進去坐哩,這個時候決沒有拒絕人家道理,隻得讓他進去。身上可隻流汗,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不定見了玉音,會鬧起來。但是李三爺在外麵說話,紀玉音早聽見了。她知道李三爺必是為了錢來的,趕快就向屋子裏一縮。李三爺走到院子裏,她早藏起來了。紀大娘一看正中屋子裏沒有人,知道她已藏起,這倒心裏落下一塊石頭。李三爺跟著紀大娘,進了正中屋子坐下。因道:“我來不是別事,就因為你大姑娘有件事做的太不對,我向來待她不壞,她不該拿壞意待我。”紀大娘道:“她有什麽事得罪了您嗎?”李三爺道:“得罪了倒不要緊。她今天上午到我家裏去,趁著我沒醒,把我一百多塊錢拿走了,請您告訴她,叫她若是把錢全拿出來,我就一筆鉤銷,不然的話,我一定要報區,給她仔細算一算這筆賬。”紀大娘道:“嗬喲!我也一點不知道。讓我問問她看。若是五音她拿去,一定還三爺,一個也不能短少。”李三爺道:“好在這裏到戲園子裏也不遠,我在這兒等一會兒,你就去問一問,看她怎樣說?她若是不承認,我自有我的辦法。”紀大娘道:“三爺,您先請回去。若是她拿了……”這李三爺的脾氣極壞,將手向桌上一拍,說道:“怎樣不是她拿了?她拿我皮夾子的時候,我仿佛之間,聽她說了一聲,因為要睡得厲害,所以沒理會,後來,我一醒,想起這事,你大姑娘是不見了。我皮夾子裏的錢,也不見了,我住的屋子裏,除了你女兒而外,以後有三四個鍾頭,沒有人進去,這錢不是她拿了,是誰拿了?”紀大娘聽了他的話,想起紀玉音剛才買煙土,和她躲起來兩件事,就斷定李三爺所說不冤枉。為麵子關係,不好馬上就承認。現在見李三爺這樣子,也未免有些怕,便道:“你別急,我問她去就是了。”李三爺道:“要走我就一塊去,你別冤我在這裏老等,你倒跑了。”紀大娘道:“那怎樣能夠?我為冤您,把家全都不要了嗎?”正這樣說著,她的二姑娘紀丹梅恰巧回來了。她見母親和李三爺拌嘴似的,便問是什麽事。紀大娘不等李三爺開口先搶著說了。紀丹梅笑道:“您還在乎此嗎?為這點小事情,今天用得著生這大氣嗎?”李三爺見她媚著一雙眼睛,顯出兩個小酒窩兒,隻管含笑向這邊看來,一腔肚子怨氣,不由就消了一半。因道:“並不是我愛惜這幾個錢。你姐姐這個事,做的太要不得了。體體麵麵的朋友,就借個三百二百,那都不要緊。惟有這樣暗下拿人家的,這事不是咱們應做的事。”


    紀丹梅道:“您說的是,我姐姐這事,做的要不得。您也別和她當麵,一來免得您生氣,二來也不好意思見您。請您賞她一個麵子,回頭我見著了她,一定把錢要了來,親自送到您府上去。您不疑心我也靠不住吧?”李三爺聽不得紀丹梅這樣從容婉轉的好說,笑道:“令姐要象你這樣懂事,我就不生氣了。我就信你的話,聽你的回信。”紀丹梅道:“準沒有錯,今天下午五六點鍾,一定到府去奉看的。”李三爺沒話可說了,站起身來便走。紀丹梅笑道:“三爺是難得來的,來了就這樣走。


    茶也沒喝一杯,我很不過意。要不三爺還坐會兒,好不好?“李三爺笑道:”那倒不必客氣,下午我在家裏候你得了。“說畢,他負氣而來,竟是無氣而去了。紀玉音由屋子裏伸出一個腦袋,先望了一望,然後才走出來。紀大娘將一個食指,在臉上掐了幾掐,將臉對她一伸,說:”你,你好!把咱們家的臉都丟盡了。沒有錢用餓死了也隻好認命,怎樣去偷人家的呢?“紀丹梅道:”事已然做了,說也無益,但不知道人家那個錢動了沒有動?“紀玉音道:”我已經用了十塊了。要我拿還他,我可拿不出來。“紀丹梅道二”我們既然答應他送錢還人,就得全送去。缺個十塊八塊的,為事不大,依然還落了一個不好的名聲。“紀大娘道:”你倒是說得對,錢是讓她花了,這會子哪兒找錢補上去?“紀丹梅道:”無論如何,也要把原款子湊著還人家。若是錢不夠,可以把我的行頭拿去當幾塊錢湊上。“紀大娘道:”那可不成。你明天用著的呢,哪一件也不敢當。“紀丹梅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保管兩三天之內,就會取出來。“紀大娘道:”你又有什麽法子?“紀丹梅臉一偏,臉先紅了,笑道:”我和宋旅長借幾個錢贖行頭,他還能夠說不肯嗎?“紀大娘道:”那倒是成。可是他不在城裏呢。“紀丹梅道:”今天進城來了。剛才我看見他坐在包廂裏。我下了裝,要派人去問個信兒,他先就派人到後台來了。說是他約了幾個人晚上在平安飯店打牌,叫我一會兒就去。“紀玉音道:”那我也去一個。“紀丹梅道:”晚上你還有戲呢,能去嗎?這兩天我勸你安靜一點的好,今天要不是我,這事可就鬧大了。你是聽到有錢得,又想去呢。“紀玉音被她妹妹說破心事,倒不好說什麽,也就默然無聲。紀大娘果然依著紀丹梅的意思,把幾件行頭當了十塊錢,湊上李三爺的款子,叫她在下午送去了。


    到了晚上,紀丹梅依著宋旅長約定的時間,便到平安飯店來。這來旅長名叫漢彪,是個老軍務,而且他辦理軍需多次,手上也有幾個錢。當那承平之時,無所事事,就常常進城來聽戲。無意之中,看上了紀丹梅,因此就不斷的到春明舞台來。


    這一天,他看紀丹梅的《梅龍鎮》觸動了情緒,越是忍耐不住。便叫著包廂裏的茶房過來,叫他買一點點心。搭訕著和茶房說起話來,便對著紀丹梅的年歲住址,問長問短。茶房笑向隔壁包廂裏一指道:“您問這位趙先生,他就能全告訴您了。”


    宋漢彪向隔壁包廂裏一看,一個西裝少年,獨坐在那裏。自己還沒有開口,那少年早站起來點頭。宋漢彪也點頭笑道:“到我這邊來坐坐,好嗎?”那趙先生聽說,果然過來了。一問起來,他叫趙文秀,乃是這戲園子股東的表兄弟,在這戲園子裏也擔任點稽查的職務。宋漢彪還沒有說出來意,趙文秀先就笑著說道:“宋旅長覺得這紀丹梅的戲還不錯嗎?我可以給您介紹介紹。”宋漢彪忍不住笑道:“真的嗎?


    要怎樣的能和她認識呢?“趙文秀笑道:”容易極了。隻要宋旅長請她吃飯,就可以認識了。“宋漢彪道:”從來不認識,怎好請她吃飯呢?我真請她,她知道我是誰?“趙文秀道:”她不認識宋旅長,她可認識我。隻要我一說明,她就會來的。“


    宋漢彪笑道:“說來說去,我倒想起一件事。你老哥怎樣會知道我姓宋,而且是一個旅長。”趙文秀道:“我們這裏的茶房,大概都認得宋旅長了。何況是我呢。”


    宋漢彪笑道:“這大概為我常來的原故,所以許多人認識我。也許台上的那個人,也就認得我了。”趙文秀道:“請你稍等一等,她還沒有走,讓我到後台去問她一問看。”說畢,他匆匆的就走了。不多大一會兒工夫,趙文秀笑嘻嘻地走來,說道:“我已和她約好了,咱們在新豐樓相會。咱們先到,她一會兒就來。”宋漢彪道:“戲完了再去不成嗎?”越文秀笑道:“宋旅長,你對於捧角這個事,真是外行。


    捧角的規矩,你是捧誰,誰的戲完了,你就得走。若要往下瞧,你就是聽戲來了,不是捧她來了,你怎樣花錢,她也不會領你情的。走罷,您跟著我學,準沒有錯。“


    宋漢彪見他說得還有幾分理由,將信將疑的,便跟著他走。兩人到了新豐樓,沏了一壺茶,剛隻倒了一鍾喝了,就聽見外麵夥計喊道:“宋旅長嗎?在四號。”說話之間,門簾一掀,進來一個長衣女郎,正是紀丹梅。宋漢彪卻不料趙文秀有這樣大的魔力,說辦到就辦到。當時見了紀丹梅,隻是張著嘴樂,一刻兒工夫,不知怎樣說好。倒是趙文秀從從容容的,從中給他們介紹。從此以後,他們就認識了。認識的時候還不到一個月,宋漢彪已經花了好幾百塊錢,也是趙文秀給他出的主意。每逢進城,就在平安飯店開一個房間,然後叫紀丹梅來,吃大菜抽大煙,足樂一陣。


    這天紀丹梅到平安飯店的時候,宋漢彪另外還約著幾個朋友。一個是師部參謀長孫祖武,一個是旅長吳學起,一個是軍需孔有方。紀丹梅一進房間。宋漢彪正和孫祖武兩對麵,躺在床上抽大煙。吳學起和孔有方坐在沙發上,拍著大腿,擺腦袋,合唱《武家坡》。吳學起一見紀丹梅,先迎上前去,握著她的手道:“嘿!真俊!


    下了台,比在台上還要好看。“紀丹梅出其不意的被一個粗黑大漢拿住了手,倒嚇了一跳。孫祖武丟了煙槍,坐了起來,哈哈大笑道:”吳大哥總是這樣性急,人家還不認得你是誰,你就和人家開起玩笑來。“宋漢彪也起來了,這才給紀丹梅一一介紹。吳學起道:”老宋,上次你介紹的那個小趙兒,怎麽還沒有來?他是對我說了,也給我找這一個呢。你知道他家電話,打一個電話催一催罷。他要不來,我不在這裏幹著急,我要逛胡同去了。“宋漢彪聽他這樣說,既然邀他來了,隻得去打一個電話。


    趙文秀原曾和吳學起會過一麵,見他那一副樣子,不大好惹。若是給他介紹一個坤伶,一見之後,恐怕人家不願意,所以會麵時,含糊答應了,並沒有誠意給他介紹,今天宋漢彪在平安飯店開房間,就不敢來。現在宋漢彪打電話到戲院子裏一催,不來,又怕得罪了人,想弄點小差使的希望,也不免斷了,如此,隻得告訴就來。掛上電話,卻低頭想著,介紹哪一個好呢?這電話重,正在經理室隔壁,忽聽有男女談判之聲。有一個女子說道:“這樣說,是不成了,咱們再見罷。”趙文秀伸頭一看時,是一個十八九的女孩子,穿了一件淡藍竹布長衫,頭上戴了一頂四川軟梗草帽,臉子長的倒還清秀,就是鼻梁高一點。這人見過幾麵的,她在天橋唱戲,還有一點小名,現在很想在大舞台搭班呢。不過她的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不好叫她。讓她出去了,自己開了屋後門,繞道搶到她前麵去,兩人頂頭相遇,趙文秀不管她認識不認識,先笑著點了一個頭。那女孩子見有人招呼,也就站住了腳。趙文秀道:“瞧你這樣子,好象又沒有說妥啦。你的戲,很不錯,我是看見過的,正用得著你這樣一個花衫。可借剛才我不在當麵,我在當麵,一定給你說好。我姓趙,這裏經理是我的親戚。”那女孩子聽他這樣說,便笑道:“您現在還能給我去說一說嗎?我隻要戲碼排得後一點,什麽我都可將就。”趙文秀道:“那就很好辦。你瞧你叫什麽名字,一刻我會想不起來了。”那女孩子笑道:“我叫周美芳,趙先生記得嗎?”趙文秀道:“對了對了,這樣極熟的名字,我會想不起來,該打該打。”


    周美芳笑道:“趙先生真客氣。隻要您和我多說兩句話,我就很謝謝了。”趙文秀笑道:“要說請人說話,這裏有個人比我還有勁,可借周老板不認得他。”周美芳道:“是哪一位?”趙文秀道:“他也是我的朋友,平常老在一處談的,他可不是個平常的人,他是個旅長呢。”周美芳道:“他是這樣一個人,那就沒法子認識了。”


    趙文秀道:“怎麽沒法子?隻要您有工夫和我去會他一會,就認識了。他今天正和一個姓宋的旅長,在平安飯店打牌呢。”周美芳道:“哪個來旅長?就是捧紀丹梅的那個人嗎?”趙文秀道:“這算被你猜著了。紀丹梅現在也在那裏呢,你去不去?”


    周美芳聽說,低了頭將竹布長衫牽了一牽。趙文秀道:“周老板若是願去的話,回家去說聲兒也好,我可以在這裏等你。你雇個來回車兒也很快的。”周美芳見趙文秀說的話,無不合她的心意,十分歡喜。當真雇了個來回車兒,回到家去,換了一套綢衣服來。她初見趙文秀,倒好象難為情,趙文秀卻毫不理會,又同她雇了車,一路到平安飯店來。周美芳坐在車上,心裏可就想著這不是活該!正在為錢逼得沒法兒辦,現在若和這旅長認識了,還愁什麽?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兩輛車,便停在平安飯店門口。趙文秀和周美芳下了車,便向飯店裏走。走到樓梯當中,趙文秀停住了,對著周美芳輕輕的說道:“無論如何,你別說是在天橋唱戲的。你就說向來在京外唱戲,現在回京來搭班,還沒有說妥呢。”周美芳笑道:“我正想這樣說呢。


    就怕不能撒謊,所以沒跟您提。“趙文秀笑道:”你敞開來撒謊罷,他們是不懂的。


    可是還有一層,你那個名字,在天橋用過沒用過。“周美芳道:”我在天橋出台的時候,名字叫小玉鈴。後來在家裏學戲,就用的是現在這個名字。原是為著天橋的名字不能用,才改的。“趙文秀笑道:”那就好,算是一點兒破綻也不露了。“商議已好,兩個人便到宋漢彪開的房間裏來。吳學起見宋漢彪拉著紀丹梅坐在軟榻上,卿卿我我的說話,急得他隻爬耳撓腮。現在見趙文秀帶著一個漂亮女子進來,不由齜嘴一樂,便道:”嘿!小趙兒,這是你給我介紹的朋友嗎?“趙文秀笑了一笑,回頭對周美芳道:”這就是吳旅長。“周美芳心裏想著的吳旅長,也不過是個赳赳武夫罷了。倒不料是這般一個長大黑漢,一見之後,未免愣住了。吳學起笑道:”咱們一回見麵,二回就熟啦,別害臊,請坐罷。“周美芳一想,自己幹什麽來的,怕什麽?這樣一想,就對吳學起嫣然一笑。吳學起哪裏見得這個,便拉著她問長問短。孫祖武笑道:”嘿!吳大哥,你真不客氣,這位來了,咱們都沒有交談,你就先和她好上了。以後有這種好事,還敢請您加入嗎?“吳學起笑道:”我是一時大意,把你們耽誤下了。“於是牽著周美芳的手,一一給她介紹。


    紀丹梅知道周美芳是天橋的角色,很瞧她不起,隻是和宋漢彪說話,不大理她。


    宋漢彪橫躺在床上抽煙,紀丹梅便伏在床沿上,拿著十幾根取燈,在煙燈邊擺字。


    宋漢彪笑道:“這麽大人,還是淘氣,你給我燒兩個泡子罷。”紀丹梅笑道:“我燒泡子,很費煙。弄的不好,就給燒焦了,這事我辦不好。別抽煙了,坐起來咱們談談罷。”說時,在衣袋裏掏了一陣,掏出一麵粉鏡,一疊粉紙,對著煙燈的光,就照著鏡子,將粉紙向臉上撲粉。在她撲粉的時候,無意之間,粉紙裏麵,忽然落下一張字紙,宋漢彪眼快,伸手便撿來一看,原來不是別物,乃是一張當票,當了什麽東西,那是看不出來,當的錢,卻是七兩二錢銀子。宋漢彪輕輕將她的衫袖一扯,笑道:“你掉了東西了。”因把當票,給她看道:“這是你的嗎?”紀丹梅一把搶了過來,便向袋裏一塞。笑道:“怪寒磣的,你別嚷。”宋漢彪道:“我看那上麵的日期,是今天送去的呢,你有什麽急用,這樣等不及?”紀丹梅道:“我們有什麽等不及,還願意嗎?可是欠人家的,人家真等不及呢。”宋漢彪道:“你既然早知道要和我會麵的,為什麽不等著和我見了麵再說呢。”紀丹梅道:“我原知道旅長會幫我的忙,可是我不好意思說。”宋漢彪笑道:“這有什麽不好意思。我們這樣好的交情,還在乎嗎?”說時,拉了紀丹梅的手,讓她把身子就過來,卻對著她耳朵,輕輕說了兩句話。紀丹梅奪了兩手,向懷裏一藏,對宋漢彪笑著呸了一聲。宋漢彪就愛這個調調兒,當時哈哈大笑。坐了一會,他一聲不響,掏了兩張十元的鈔票,塞在紀丹梅手裏。紀丹梅在家裏就料定了可以和宋漢彪借錢。不料自己還沒開口,人家的錢就送來了,這真是痛快極了。因此,她便專門陪著宋漢彪說話。


    那個周美芳也是和吳學起糾纏在一處,因就乘機向吳學起道:“我是由京外回來搭班的,他們都不很大理我。您能夠抽出一點工夫,再捧我一捧嗎?”吳學起道:“你無論哪個班子裏,我都會去捧你。”周美芳道:“哪有那麽容易,無論哪個班子都能去哩?我現在想搭春明舞台那個班子,他們排擠得很厲害,不讓我搭上呢。


    您能不能給我想個法子?“吳學起道:”班子有的是,你為什麽一定要到春明舞台去露?“周美芳道:”這自然有原因的。因為春明舞台有的是錢,能照著數目給包銀。而且在那裏看戲的,多半是有些身份的人,隻要能搭個周年半載,自然就會紅起來。“吳學起笑著將大腿一拍,啪的一聲響,笑道:”這話有理,非在春明舞台露一露不可。露了本事,人家都說好,這名聲就算打出來了。“周美芳笑道:”你知道這不就結了。“他們這兩對人情話綿綿,趙文秀可就不敢搭腔,隻是有一句,沒一句,找著孫祖武孔有方兩人說話。吳學起突然的對趙文秀笑道:”小趙兒,我派你一個差事,你可願幹?“趙文秀聽了這句話,真覺得吳旅長是十二分痛快,連忙站了起來,眯著兩眼笑道:”隨便吳旅長派我什麽差事,我都從命。我雖然不懂軍事,在學堂裏也學過兵式操,先生也給我們講過一些軍事學,軍佐的事,總擔任的下。“吳學起把頭一擺,微笑道:”你別犯官迷了,哪裏有這樣沒人幹剩下來的軍佐,讓你當去?我是派你去說合一件小事,不是叫你去當差事,你可聽清楚了。“


    趙文秀碰了這一個大釘子,不異喝了三斤花雕,渾身火燒一般,覺得是站著不好,坐下來也不好。孫祖武究竟是個識字的人,覺得趙文秀很難堪,便笑道:“吳旅長是跟你開玩笑的。也許他真有事托你,你給他辦得好好兒的,他自然就會給你差事。”


    吳學起道:“這話算我承認了。我來問你,你不是和春明舞台的經理是親戚嗎?你給周老板幫個忙,給她來一分兒怎樣?你可別推諉,我全知道了,你們那兒的經理,是前後台一把抓,他也能請角兒的。”趙文秀這才定了一定神,把臉上的顏色,轉白了一點,也笑道:“我要能說上,還不說嗎?可是我的話不靈呢。請吳旅長問一問周老板就知道。依我說,莫如吳旅長把經理找著當麵,隻要一提,事準成。”吳學起道:“我又不認識那個經理是張三李四,怎樣能夠找他?”趙文秀道:“那我倒可以介紹。就說吳旅長是我的朋友,要找他談一談,他一定會見您的。”吳學起笑道:“嘿!我是你的朋友?可給你露臉。得!看在周美芳的情分,就那麽辦罷。


    咱們是哪一天見麵?“趙文秀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這就去找他來,您看怎樣?“吳學起走過來,用他的大巴掌,拍著趙文秀的肩膀道:”好小子!這樣辦,算你有出息,這朋友算咱們交上了。“趙文秀被他罵了,心裏雖然一陣難過,麵子上倒也不好怎樣反對,隻當”好小子“那三字沒有聽見,便笑道:”我這就去。若是要快一點,最好借您汽車我坐一坐,就是車外邊站著的兩個護兵,也得跟了去。這樣辦,敝親他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事,一定來得快了。“吳學起道:”好!我全依你,快去快來罷。“就吩咐飯店裏夥計,把護兵叫來,告訴了他這話。


    於是趙文秀坐著站了兩名護兵的汽車,向春明舞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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