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洪士毅滿街想拾皮夾子,未得結果,倒向旁人撒謊說是他丟了皮夾子。他那樣撒謊,逃出戲館子之後,心裏又愧又恨,自己這樣一個男子漢,什麽掙錢的本領沒有,隻想撿現成的便宜,可是今天在戲館子裏坐包廂聽戲的人,未見他的本領就能高過於我?你看他們吃飽了無可消遣,就以聽戲來消磨光陰,我想在椅子下麵撿兩塊不要的麵包吃,都會讓狗搶了去,這個不平的世界,真該一腳把它踢翻過來。


    一人氣憤憤地走回會館,在床上躺著。可是生氣盡管生氣,肚皮裏一點東西不曾吃下去,餓得很是難受,天色已晚,想出去找人借個十吊八吊,恐怕也不可能。半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屋子外有人問道:“士毅,你又在發牢蚤嗎?”士毅聽那聲音,正是劉朗山先生,自己常得人的好處,今天沒法,本又想向他找些吃的,隻是不好開口。現在他既是問起來了,倒是一個機會,便答道:“唉!我哪敢發牢蚤?不過我歎息我這人太無用,五尺之軀,竟是常常為吃飽發生了問題。”劉朗山道:“你不要發愁,到我屋子裏來坐坐,我們在一處吃晚飯。”士毅道:“我老吃劉先生的,真是不過意。”他口裏說著話,人可是走了出來。劉郎山道:“我也沒有什麽好東西給你吃,無非多添一雙筷子,沒關係,沒關係。”他說著話,已向屋子裏走去。


    士毅跟到他屋子裏,桌上已點了一盞煤油燈,燈光下正摞著兩本木版刻的醫書。旁邊一張舊茶幾上,放有兩隻菜碗,一大碗白菜煮豆腐,又是一碗醬蘿卜,碗邊下放了兩個大冷饅頭,立刻覺得口裏饞涎飽滿,咕嘟一聲,吞了下去。劉朗山道:“大概你是很餓了,你可以先把那兩個饅頭吃了,我還煮了飯,回頭我們再吃飯。”士毅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將桌上那本醫書拿到手上,隨便翻了兩翻,答道:“等一會兒,我們一同吃吧。”劉朗山將桌子上的筆硯紙件,歸攏著放到一邊,將兩碗菜放到桌上,便將兩個饅頭塞到他麵前來,笑道:“你吃吧。你知道我的脾氣,我是不虛讓的。”說著,又拿了一雙筷子,遞到他麵前。士毅胃裏,差不多要餓得冒出火來,現在饅頭、菜都在麵前,怎能還忍住不吃?先且不扶筷子,隻將饅頭拿到手上,轉著看了一遍。朗山道:“你實在不必客氣,先吃好了。一個人最怕是飽人不知餓人饑,你看我,可是一個能幫助朋友的人?也就無非是知道你的境遇太壞罷了。”士毅聽到人家如此說了,再要虛謙,便是無味,於是將饅頭送到嘴裏,咬了一口。可憐這口裏今天還不曾有固體東西送進去,於今吃起來,也來不及分辨這是什麽味,馬上就吞了下去。一個饅頭吞下之後,這胃裏似乎有種特別的感覺,可是也形容不出是舒服還是充實?似乎那向上燃燒的胃火,降低了好些。這個饅頭,既是吃了,那放在桌上的一個,當然也不必再擱置了。朗山道:“怎麽飯還沒有端來?我去看看。”他口裏說著,人就走了出去。這屋子裏,便隻剩了洪士毅一個人,對了桌上兩碗菜。雖然沒有嚐到菜是什麽味,但是白菜煮豆腐那股清香,可不住地向鼻子裏送來,情不自禁地扶起筷子,就夾了一塊豆腐送到口裏去。在吃過冷硬且淡的饅頭之後,吃了這有油鹽的菜,非常之好吃;吃了一下,又伸筷子去夾第二下,隻是怕主人翁會來,趕忙將嘴裏的菜吞咽下去,就按住了筷子不動。


    不多一會,朗山端了一瓦缽子飯來了,隻看那蓋子縫裏,熱氣向外亂噴,那種白米飯的香味,直鑽到人家鼻子眼裏去。雖是已經吃了兩個饅頭,肚子裏有點東西了,可是聞到這種香氣,更引起胃欲。隻見劉朗山將缽子蓋一掀,看到裏麵鬆鬆的半缽飯,其白如雪,恨不得將瓦缽端了過來,一人獨吞下去,現在瓦缽子在劉朗山手裏,爭奪不得,便望了飯笑道:“這飯兩個人吃,怕是不夠吧?”朗山點著頭道:“我本來打算煮一餐飯作兩餐吃的,怎樣會不夠?”於是在床底下網籃裏取出兩隻飯碗,盛了飯放在桌上。他因自己一雙筷子被士毅占了,由網籃裏找到桌子怞屜裏,更由桌子怞屜裏,找到書堆裏,為了一雙筷子,找了許久的工夫。士毅在人家主人翁未曾來吃的時候,又不便先吃,隻好瞪了兩隻眼睛,望著這一大碗白米飯發呆,好容易把筷子找來,才開始吃飯,士毅便是不吃菜,這飯爬到口裏去,也就香甜可口,三下兩下,把一碗飯就吃了下去。及至吃著隻剩碗底下一層飯粒的時候,看看劉朗山還有大半碗不曾吃下去,未免太占先了,隻得將筷子挑了飯粒,兩粒三粒地向嘴裏送去。郎山將自己一碗飯吃完,才看到他碗裏也沒有了,便道:“你就夠了嗎?可以再盛點。”士毅本是要搶先盛飯的,等著人家說了這句,倒反是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差不多了,給你留著吧。”朗山道:“我哪吃得了許多?你還來半碗吧。”士毅手裏拿著碗躊躇著,自己問自己道:“再來半碗,好嗎?就來半碗吧。”於是用鍋鏟子在飯缽子裏鏟出兩鏟飯來。但是在飯碗裏按了兩按,使得隻像小半碗的樣子。偷眼看著劉朗山,人家倒是不曾留心。


    將饑荒了一天的肚子充實起來,也不知是何緣故,就有了精神。幫著劉朗山收去碗筷,泡了一壺茶,就在燈下閑談。他歎了一口氣道:“今天幸得劉先生救我一把,度過了這個難關,明天我早早地起來,可以飽了肚子去另想法子了。”朗山道:“當然,你今天晚飯沒著,明天一早,那裏就有早飯吃?不過到了明天早上再去尋早飯吃,那不覺得遲了嗎?”士毅道:“我這一個多月以來,總是吃一餐想一餐的法子,哪有預先想了法子管幾餐的能力?”朗山道:“這的確是個困難問題,一個人吃上餐愁著下餐,吃下餐又愁著上餐,哪裏能騰出工夫去找事業?若說明天這兩餐飯的話,我倒有法可以給你找一條路子,隻是我不便開口。”士毅道:“這是笑話了。你給我想法子,又不是你要我給你想法子?為什麽不便開口呢?”朗山道:“這自然有個原因的,我說出來了,去不去在乎你,你可不要說是我侮辱你。我今天下午到慈善救濟會去,那裏有個老門房病了,打算請兩天假休息休息,一時找不著替工,和我商量,要我們這長班介紹一個人。假使你願去的話,不必告訴長班了,你就拿了我一張名片去。那會裏是供膳宿的,你要去了,除得了替工的報酬而外,還可以解決幾天的夥食問題。就是一層,這門房兩個字不大受聽。”士毅道:“事到於今,還管什麽名字好聽不好聽?就是當聽差,我也願意幹。”朗山道:“你隻管去,會館裏我替你保守秘密。”士毅道:“也無須吧?窮到這種樣子,我還能愛惜名譽嗎?”朗山道:“你隻不過受一時之屈,難道你一輩子都是這樣潦倒?這個時候不愛惜羽毛,將來也許會受累的。”士毅也沒有說什麽,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當時談了一會,覺得明天有了吃飯的所在了,心放寬了,自去睡覺。朗山拿了一張名片交給他,上麵隻寫明是同鄉洪君,並不提他的名字。士毅將名片揣到身上的時候,臉上也就情不自禁地發燒了一陣。朗山看到,也暗暗的為他叫了幾聲屈。


    到了次日清晨,士毅用涼水洗了把臉,拿了劉朗山給的那張名片,就到慈善救濟會來。這救濟會的老門房,今天是更覺感到不適,士毅遞了名片給他,他一看士毅,並不是個油腔滑調的人,倒也很樂意,就引了他到辦公室去,和幾位辦公先生見了一見,聲明找了個替工來。士毅對這種引見,當然是引為一種侮辱,在迫不得已之下,隻好是不作聲。出來之後,老門房將應辦之事,交代了一遍,自回家休息去了。凡是慈善機關,要認真辦起事來,也許比郵政局收發信件還忙。可是要不認真呢,也許像瘋人院門口一樣,不大有人光顧。所以土毅在這裏守著門房,除每天收下幾封信,遞一兩回見訪的名片而外,簡直是坐在這裏等飯吃。替了兩天工以後,肚子飽了,當到夕陽西下,看看沒有什麽人的時候,也就走出門來閑望。


    在這大門外,向東一拐彎的地方,有一片大空場。空場的盡頭,乃是一個臨時的穢土堆。這穢土是打掃夫由住戶人家搬運出來的,那裏麵什麽髒東西都有,大部分卻是煤渣。不必到前麵去,就可以聞到一種臭味。這雖說是個臨時土堆,大概堆積的日子也不少,已經有一二丈高了,在那土堆上,有一群半大男女,各人挽著個破籃子,或跪或蹲,用手在土裏爬弄,不住地撿了小件東百,向籃子裏扔進去。士毅常聽到人說,北平有一種人,叫撿煤核兒的,就是到煤渣堆裏,將那燒不盡的煤球,敲去外層煤灰,將那燒不透的煤球核心,帶回家去燒火。這是一種極無辦法的窮人一線生路,大概這都是撿煤核的。這種工作,卻也沒有看過,自己和這種人也隔了壁,何不上前看看?於是背了兩手,慢慢走到穢土堆邊來。那土堆大半是赭色的煤灰,可是紅的白的紙片,綠的青的菜葉,腥的蝦子殼,臭的肉骨頭,以至於毛蓬蓬的死貓死耗子,都和煤灰卷在一處。那些撿煤核的人,並不覺得什麽髒,腳踏著煤渣土塊亂滾,常常滑著摔半個跟頭,各人的眼睛如閃電一般隻隨著爬土的手,在髒東西裏亂轉。這裏麵除了兩個老婦人,便是半大男女孩子,其間有個小姑娘,在土裏不知尋出了一塊什麽東西,正待向籃子裏放下,忽然有個男孩子走過來,奪過去,就向籃子裏一擲,那小姑娘叫起來道:“你為什麽搶我的?”便伸手到他籃子裏去搶。兩人都是半蹲著身子的,那男孩子站起身來,抓了姑娘的手,向外一摔,在她胸前一推,這姑娘正是站在斜坡上,站立不穩,人隨著鬆土,帶了籃子,滾球也似地滾將下來。在堆土上一群男女,哄然一聲,大笑起來。這姑娘倒也不怕痛,一個翻身站了起來,指著那男孩子罵道:“小牛子,你有父母養,沒有父母管,你這個活不了的,天快收你了。”說著說著,她“哇”的一聲哭著,兩行眼淚一同落了下來。


    士毅看這姑娘時,也不過十六七歲,一身藍布衣褲,都變成了半黑色,蓬著一條辮子,連那頸脖子上,完全讓煤灰沾成一片,前額也不知是梳留海發,也不知短頭發披了下來,將臉掩著大半邊。藍褂於的袖頭很短,伸出兩隻染遍了黑跡的手胳臂,手理著臉上的亂發,又指著那男孩子罵一句。她原提的籃子,現在倒覆在地上,所有撿的東西,都潑翻了。那土堆上的人,除了那兩個老婦人而外,其餘的人,都向著她嘻嘻哈哈的笑。士毅看了,很有些不服,便瞪了眼向那土堆上的男女孩子們道:“你們怎麽這些個人欺侮她一個人?”那些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便停止了工作,向他望著。那個搶東西的小牛子,也瞪了眼答道:“你管得著嗎?”士毅道:“我為什麽管不著?天下事天下人管。”說了這話,用手卷了袖子,就擠上前去,看看腳踏到土堆邊下,那個小牛子,放下手提籃子,跳下土堆來,身子一側,半昂著頭,歪了脖子,瞪了眼道:“你是大個兒怎麽著?打算動手嗎?”說了這話,就用兩雙手一叉腰,一步一步地向前橫擠了過來。士毅正待伸手打他時,那個小姑娘卻搶了過來,橫攔著道:“這位先生,你別和他一般見識。”於是又用手推那個男孩子道:“你不屈心嗎?你搶了人家的東西,還要和勸架的人發狠。”土堆上兩個老年婦人,也站起身來道:“小牛子,你這孩子,也太難一點,成天和人打架,告訴你媽,回頭不摻你才怪呢。”


    正說到這裏,卻有兩輛穢土車子拉了穢土來倒。凡是新拉到的穢土,剛從人家家裏出來,這裏麵當然是比較有東西可找,因之在場的人,大家一擁而上。那個小牛子要去尋找新的東西,也就丟了士毅,搶到那土車邊去,不管好歹,大家便是一陣搶。有一個年老的婦人,搶不上前,手提籃子,站在一邊等候,隻望著那群搶的人發呆。士毅和那老婦人相距不遠,便問道:“一車子穢土,倒像一車子洋錢一樣,大家搶得這樣的厲害。”老婦人道:“我們可不就當著洋錢來搶嗎?”士毅道:“你們一天能撿多少煤核?”老婦人道:“什麽東西我們不要,不一定撿煤核。”士毅道:“爛紙片布片兒你們也要,那有什麽用處?”老婦人道:“怎麽沒有用呢?紙片兒還能賣好幾個銅子一斤呢,布片兒那就更值錢了。撿到了肉骨頭,洗洗刷刷幹淨了,也可以賣錢。有時候,我們真許撿著大洋錢呢。撿到銅子兒,那可是常事呀!”士毅道:“原來你們還抱著這樣一個大希望,新來的車子,為什麽大家這樣的搶?”老婦道:“這個你有什麽不明白?大家都指望著這裏麵有大洋錢撿呢。”說著話,那一大車子穢土,似乎都已尋找幹淨,那個小姑娘手挽了籃子,低頭走了過來。她走路的時候,不住地用腳去踢撥地麵上的浮土。看她的籃子裏時,已是空空的,沒有一點東西,因問她道:“你這籃裏一點東西沒有,還不趕快去尋找嗎?”她將手上的籃子向空中一拋,然後又用手接著,口裏笑道:“那活該了。拚了今天晚上不吃飯吧,我不撿了。你瞧我的,我明天一早就來。”士毅道:“你家裏還有什麽人?什麽事不好幹,為什麽幹這樣髒的事情呢?”那小姑娘道:“你叫我幹什麽?我什麽也不會幹呀。我們家不買煤球,就靠我撿,我要不撿,就沒有煤籠火,吃不成飯了。”士毅道:“你今天是個空籃子,回去怎麽交代呢?”那姑娘道:“挨一頓完了。”她說著話,慢慢地在煤灰的路上走著,現出極可憐的樣子。士毅一想,我說窮,挨餓而已。像這位小姑娘,挨餓之外,還是這樣的汙穢不堪,可見人生混兩餐飯吃,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天色黃昏,穢土堆上的人,慢慢散去,他一人站在廣場中,不免呆住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低頭,看見自己一個人影子,倒在地上。抬頭一看,原來自己身邊,有一根電燈杆,上麵一盞電燈,正自亮著。電燈上層,明星點點,在黑暗的空中,時候是不早了,於是信步回到救濟會的門房裏去。過了兩天,那個老門房,依然不曾回來,自己當然很願意把這替工幹下去。而且混了許多日子,辦事的幾位先生,也很是熟識,比之從前一點攀援沒有,也好得多,所以在吃飽了飯,喝足了茶之後,心裏很坦然的,坐在門房裏,將幾張小報無意地翻著看看。這一天是個大風天,辦事的先生們,都不曾來,更閑著無事,感到無聊。走了出來,恰碰到那個小姑娘提了籃子,經門口走過去。她看到了,先笑問道:“先生,你住在這兒嗎?”士毅道:“我不住在這裏,我在這裏辦公。這樣大的風,你還出來撿煤核嗎?”那姑娘道:“可不是?家裏沒有得燒的,我不出來怎麽辦?”士毅道:“你家裏難道還等著撿煤核回去籠火嗎?那要是下雨呢?”姑娘道:“除非是大雨,要是下小雨,我還得出來呢。”士毅陪著她說話,不知不覺地就跟到了那空場上來。那姑娘今天算是梳了一梳辮子,可是額頭前麵的覆發,依然是很蓬亂,被風一吹,吹得滿臉紛披,那一雙漆黑的眼珠,被風吹得也是半閉著,擁出很長的睫毛來,雖然她臉上弄得滿臉黑灰,可是在這一點上,依然可以看出她是個聰明女郎。她見士毅隻管望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頭一笑。在這一笑之間,也發現了她的牙齒,倒也很整潔的。真不相信一個撿煤核的妞兒,有這樣一口好牙齒呢。士毅隻管這樣打量,那姑娘卻不理會。


    今天大風,煤渣堆上,並沒有第二個人,隻是這姑娘一人在這裏撿煤核。她見士毅老站著,便道:“我們是沒法了,這樣大的風,你站在這兒看著有什麽意思呢?”說話時,果然有一陣旋風突起,將那土堆上的煤灰,刮得起了一陣黑霧,把人整個兒的卷到煙塵裏去。及至風息了,煙塵過去了,士毅低頭一看身上,簡直到處灰塵,身上幾乎像加了一件灰紗織的大褂子一般,覺得不便再在這裏,就拍著灰轉身走回慈善會去。可是他吹了這一身塵土,不但不懊喪,心裏竟得到了一種安慰起來。他心裏想著,在中學裏讀書的時候,看到書上報上的愛情作品,就為之陶醉,也總想照著書上,找一個女子,來安慰苦悶的人生。但是一個中學的學生,經濟學問,都不夠女子羨慕的,始終得不著一個女友。畢業而後,到了北平來,終年為了兩餐飯困鬥,窮到這個樣子,哪裏去找女朋友去?現在所遇到的撿煤核的姑娘,雖然是穿得破爛,終日在灰土裏,可是她並不怎麽下流,不免去和她交交朋友吧。我這樣一個穿得幹幹淨淨的,總比那些撿煤核的男孩、推土車的粗工人強得多,她當然是不會拒絕的。而且這種女子,她也不會知道什麽叫交朋友;哪個男子和她說話,她也不在乎。我假使和她混得熟了,勸她不要幹這個,在家裏光做一個女紅姑娘,也要比這樣幹淨得多了。


    他一個人這樣坐在門房裏想,身靠了桌子,雙手捧了頭,隻管望著壁上。那壁上正懸了一張麵粉公司的時裝美女畫,自己對了那紅是紅白是白的美人臉想著,天下事,各人找各人的配對,才子配佳人,蠢婦就配俗子;我雖不是什麽才子,總也是個斯文人,要找女人,也要找美女畫上這樣的人,怎能夠那樣無聊,去找一個撿煤核的女郎呢?和那種撿煤核的女郎去談愛情,豈不是笑話嗎?還不如對了這美女畫看看,倒可以心裏幹淨、眼裏幹淨呢。吃了三天飽飯,我就想到男女問題上去,人心真是無足的呀,算了吧,不要提到這上麵去了。自己對著美女畫打了個哈哈,也就不再想了。窗子外的風,帶著飛沙,呼呼又瑟瑟地作響,在一陣幻想之後,增加了自己無限的苦悶。躺在用木板搭的一張鋪上,伸了一個懶腰,就隨手向枕頭下掏索著。不料這隨手一掏,卻掏出了一本新式裝訂的書,翻著兩頁書看時,卻是一部描寫男女愛情生活的小說。書裏描寫愛情的地方,卻是異常地熱烈,看個手不釋卷,整整地看了一晚上。


    到了次日,天色已清朗,自己不住地向門外探望,看看那位女郎可來經過?但是看不著那女郎,可是看著青年的男女,一對一對的過去。原來這附近,正有幾個學校,歡天喜地的活潑青年們,整對的沉醉在青春愛情裏呢。抬頭看看,這大門外正有兩堵矮牆,圍著人家的一個花園,那垂著綠綠的楊柳,和成球的榆葉梅紅花,在人家牆頭上伸出來,表示那春色滿園關不住的情景。還有那金黃色的迎春花,有一個小黃枝,在一叢柳絲中斜伸著,點綴得春光如畫。自己在大門外徘徊了許久,看看天上的太陽,正暖烘烘的,向地麵上散著日光,在陽光裏吹著微微的東風,將那掌大的蝴蝶,由牆頭上吹來,複又折轉回去。隻看它那種依依不舍那個花枝的情形,這樣好的青春,隻是在窮愁孤獨裏過去,這人生太無意味了。也不知是何原故,卻重重歎了一口氣。在這時候,有個穿淡藍綢西式褂子的女生,露出兩隻雪藕似的手臂,手提了個網球拍子,笑嘻嘻地過去,隻看她胸麵前係衣領的那根紅帶子,飄搖不定,覺得青春少女是多麽活潑可愛?但是那位帶洋氣味的小姐,已經發現他在偷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且偏過頭去,在地上吐了一下口沫。這不用說,那位姑娘是討厭他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看她。自己不由得忿恨起來,心想,你穿著淺藍的衣服,飄著鮮紅的領帶,不是要人家看的嗎?窮人就這樣的不值錢?她送給別人看,就不讓我窮人看。其實你不過穿的衣服好一點。難道就是個天仙,滿身長了針刺,一看就紮我們的眼光不成?他於是回想過來,一個男子,如果要得著一個女子,還是向下麵去看看的好。這樣說來,那個撿煤核的女郎,究竟是自己唯一的對象了。


    如此想著,回頭看看慈善會裏,似乎沒有什麽事,依然就向那堆著煤渣的空場子裏走來。隻走到一半,便遇到那個姑娘迎麵而來,她不是往日那樣蹦蹦跳跳的樣子,手挽了個空籃,低頭走著,另一隻手,卻不住地去柔擦她的眼睛。士毅叫道:“這位姑娘,你這是怎麽啦?”那姑娘抬起頭來,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她原不曾看到身邊有什麽人,及至抬頭,見是士毅,才微笑著道:“又碰見你了。”士毅道:“你又提了個空籃子回來,有誰欺負你來著嗎?”那姑娘道:“還是那個小牛子,盡欺侮人。”士毅道:“你沒有撿煤核回去,你媽不會罵你嗎?”姑娘道:“那也沒法子呀。”士毅道:“我幫你一個忙,給你幾個銅子兒,你去買點煤球帶回去,你幹不幹?”姑娘笑著,眯了眼睛望他道:“我為什麽不幹?”士毅聽說,就在身上掏出一小截銅子,塞到手上。她一手捂了嘴,一手將空籃子伸著,讓士毅將銅子扔到裏麵去。士毅不能一定把銅子塞到她手上,隻好將銅子嘩啷一聲,向籃丟下去。在銅子落到籃子裏一聲響時,她就跟著一笑,然後向士毅道:“謝謝你呀。”士毅道:“假使你讓人家欺侮著,這點小事,我總可以幫你的忙。”那姑娘道:“你貴姓呀?”士毅道:“我姓洪,我老在這救濟會待著的。”姑娘道:“嗬!你是這裏的門房呀?”士毅臉色沉了一沉,微笑搖頭道:“我不是在這裏做事,不過暫時在這裏借住罷了。你貴姓呢?”姑娘笑道:“我們這種人,還叫貴姓啦?別讓人家笑話了。”士毅見她駁了這人貴字,不知她是不肯說姓什麽呢,還是不在意?隻好悄悄地在後跟著,不知不覺過了空場,繞了兩個彎,走進一個冷落的小胡同來。那小姑娘忽然掉轉身來,站住了腳,向他道:“嘿!你別跟了。”士毅又讓這姑娘攔住,算是碰了第二個釘子,也就隻好廢然而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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