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的行政工作,胡增泉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上班時間處理事情,下班時間思考問題,而且思考的問題五花八門,比如一天工作的得失,和領導同事的關係,還有哪些事情要向領導請示,有沒有機會和領導拉近一點關係,得罪沒得罪領導或者什麽人,誰過生日或者家裏有什麽事情,等等,等等。用妻子的話說,幹了行政,整個人就泡在了行政這鍋爛肉湯裏,外麵看著香,裏麵要受多少煎熬,誰又能知道。但讓胡增泉備受煎熬的,還是副校長這顆看到卻吃不到的桃子。


    宣布朱副校長退休已經大半年了,但位子空缺已經一年多,在退休前一年,上麵和學校就安排朱副校長國內療養出國考察,為退休做起了鋪墊。按喬書記透出的口風,他已經和上級組織部門談了,新副校長的人選,原則在校內物色。但到現在,黨委也沒決定把誰推薦到上級組織部門。沒推薦的原因,很可能是另有原因。學校有資格競爭副校長的,最少還有三人。第一是學校組織部劉部長。劉部長長期從事行政工作,當部長也已經四五年了,按理應該提拔。但劉部長的弱點是不是教授專家,雖然有個政工研究員的職稱,但那畢竟含金量不高,而副校長怎麽說也應該是一位教授學者。第二位就是財務處長陳樂祖。陳樂祖既是財務處長,也是經貿係的教授,並且和他一樣,也是兼任校長助理。陳樂祖和他胡增泉比,長處是掌握學校的財政大權,不僅領導出門常帶他要他付賬,就連平日的工作,也要問問他有沒有錢能不能支出。但弱點是沒有博士學位,他胡增泉雖然拿的是成人在職經濟學博士學位,但那也是國家正式承認的博士。第三位是教務處長,此人不僅是教授,還是博士生導師。短處就是年齡大了一點,到十一月份,就五十一歲了,這個年齡公認的是一個可提拔也可不提拔的年齡。當然,後勤處長基建處長也不能小視,他們不僅掌握著財產大權,還有一些說不清的事情也讓人說不清。


    還是得積極爭取一下。機會一輩子如果隻有幾次,那麽升副校長的機會也許隻有這一次,不抓住,以後後悔死也沒辦法了。


    他決定先到喬書記那裏談談。當然是不能到辦公室去談。到辦公室太不鄭重太公事公辦了。前不久科技廳的領導打來電話,說科技廳要組織一個出國到歐洲的考察訪問團,讓辛勤工作在科研戰線的政工幹部也開開眼界,問他去不去。他當即表示不去。對他來說,出國早已經不再新鮮,而且是一件辛苦麻煩的事情。國際學術研討會和國際研究合作,就讓他幾乎每年都要出國奔波,沒有事平白無故去浪費錢財而且受苦,他才不願意幹。但科技廳領導立即批評他不關心同誌。領導說你是專家不僅出國出膩了,而且搞科研名利雙收。而那些工作在科研部門辛辛苦苦為你們服務的同誌,特別是各地州市科技部門的同誌,甘為人梯卻什麽也得不到。他覺得領導說得也有道理,他當即答應預備一個名額。那天他無意間碰到喬書記的兒子領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他才知道喬書記的兒子已經談戀愛了。後來才進一步知道,戀愛已經談了兩年,已經準備結婚。那天他和喬書記談到這事,喬書記說也不準備大操大辦。喬書記說學校的人太多,都請不行,規模太大了影響不好。請少了也不好,請誰不請誰都不好選擇。喬書記說幹脆誰都不請,也不操辦,讓他們旅行結婚去。喬書記的兒子喬悅高考分數不夠,最後以定向委培的方式錄取到了理工大,後來又推薦讀了碩士研究生,好像還沒有畢業,肯定沒出過國。讓喬書記的兒子喬悅和女朋友出國旅行結婚,這當然是再好不過了,喬書記也有可能接受。他今天給科技廳那位領導打電話,問能不能給兩個出國名額,領導一口答應,說名額沒問題,關鍵是鈔票,每位交三萬九千塊人民幣,吃住行都包。他覺得鈔票沒問題,他幾百萬的科研費,報銷幾萬塊錢問題不大。


    糟糕的是校領導都住在專家樓,而且專家樓隻蓋了一個最大最講究的單元供校領導居住。更麻煩的是樓道的聲控燈太敏感,稍有聲音它就亮。而據說住在二樓的馬副校長老婆有個壞毛病,聽到樓道裏有腳步聲,就要從貓眼裏看看是誰。校長住在三樓,書記住在四樓,馬副校長的老婆憑腳步聲就能判斷出來人是進了書記家還是校長家。如果是提了禮物,她就會傳播出去。當然,三樓的校長看到某人常往書記家跑,校長也會不高興。好在今晚胡增泉去書記家什麽也不帶,而且從書記家出來就到校長家,也打探一下校長的口氣。


    喬書記的妻子不在家,很大的客廳就書記一個人坐在那裏看電視。胡增泉反客為主,為喬書記倒水泡茶。喬書記說,咱們喝點咖啡吧,我有點咖啡豆,真正的巴西貨,你會不會煮,咱們煮點喝。


    煮咖啡不是難事,喬書記家還有專門煮咖啡的咖啡壺。但煮了咖啡胡增泉就不敢離開,既怕溢鍋,又怕火大,根本沒法和喬書記說話。好在還要喝咖啡,一切隻能在喝的時候說了。當然,他也看出喬書記也想和他閑聊。今天這機會,真是再好不過了。


    煮好咖啡,喬書記又問他會不會下棋。喬書記說,年紀大了,什麽也不想學了,學也記不住,過目就忘,還不如下棋消磨點時間。


    胡增泉隻會一點,還是上大學時和同宿舍的人學的,這些年忙工作忙事業忙家庭,已經很多年沒下過了。但說不會下喬書記無疑會掃興。不如陪了試試,說不定喬書記的棋藝也不怎麽樣。但開始擺棋子,胡增泉就知道喬書記是高手,幾乎不看,雙手推摟幾下就將棋擺好。隻走幾步,他就知道他遠不是喬書記的對手。喬書記也看出他太生,就開始指點了讓他走。一個人充當兩麵的角色,當然沒什麽意思。一盤下完,喬書記說,你還得好好學幾年,這樣吧,我們還是邊喝邊說說話吧。


    問了一陣工作,喬書記突然想起胡增泉妻子的病,問病情怎麽樣了。前幾天,喬書記是到醫院看過高潔的。胡增泉沉痛地說還那樣,隻能積極治療,爭取有個好的結果。喬書記說,你們年輕人隻注重工作不注意身體,這不行,沒有身體,有多少知識也沒法使用。人生說長也不長,但說短也不短,一切都得慢慢來。急於求成,一口想吃個大胖子,這不成。古人說利大毀本,就是這個道理。


    利大毀本?這話聽得胡增泉心涼,感覺喬書記的話是對他的警告。是不是預料到他今晚來要說什麽?是不是暗指他急於求成?是不是在警告他不要心情太急?也許是真正對他身體的關心。胡增泉點頭稱是。但他決定先試探一下。胡增泉再把喬書記的杯子倒滿,說,這次有個出國考察的任務,也要順便去查點資料,但一是高潔有病,二來我也太忙,但資料還得去查。隻好換個人去。我聽說喬悅正在準備論文也需要查找點資料,看能不能代我順便去一趟,去時也可以把女朋友帶上。


    這事讓喬書記感覺有點突然,但他還是理解明白了。喬書記說,這樣恐怕不好,出國要辦護照回來又要報銷費用,興師動眾的,我怕影響不好。


    胡增泉急忙說,沒什麽影響不影響的,我有幾百萬科研費,出國查資料搞交流,是再正常不過的科研活動。回來報銷,也可以寫成我的名字,這些誰也不會說什麽。再說,我自己的科研,我自己是專家,我怎麽安排怎麽搞,別人也沒資格說三道四。


    喬書記考慮一陣,然後說,咱們雖然是專家,但也是領導幹部。是領導幹部就不但要模範遵守紀律,還要處處做出表率,更不能讓人不滿提意見。喬悅最近確實有點空閑時間,我正打算讓他們到新馬泰去旅行結婚。現在能去歐洲,確實是個不錯的機會,但幫你查資料,有喬悅一個人就夠了,他女朋友的費用,你就不用管了,一切我來支付。


    胡增泉不斷地點頭答應。他想說喬悅女朋友的費用也沒一點問題,但感覺喬書記這樣說也是一個姿態,到時不一定真去過問,過幾天他把兩人的費用交到科技廳去就是了。


    再給喬書記倒一杯咖啡,喬書記突然有點傷感。喬書記傷感地說,再過三年,我就要退休了。我這輩子,看來再離不開奇才大學,一輩子要老死在奇才大學了。退休後的生活肯定是寂寞的,特別是在學校退休,沒點事幹更是不行。我想好了,退休後不能休息,得搞點社會科學方麵的研究。我在大學學的就是曆史,畢業後卻搞了行政工作。在縣委當過副書記,在省委宣傳部也當過辦公室主任。後半輩子轉進高校,就再轉不出去。一輩子搞行政,一輩子研究社會,其實我對社會問題的研究,要遠遠超過許多專門研究的專家。你給我參謀參謀,看看有什麽研究項目適合我,我能申請到什麽大一點的研究項目。現在提出新農村建設,我看就很好。我出生在農村,對農村熟悉,又從事過多年的社會工作,有豐富的社會工作經驗,你到上麵跑一跑,看看能不能申請到這方麵的研究,如果能,我肯定能搞出一個新農村建設的樣板。


    以前也給喬書記申請過幾個研究課題,但都是幾萬十幾萬的小項目,內容也多是高校精神文明建設方麵的。和自然科學比,社會科學方麵的研究課題本來就少,給的經費更是少得可憐。申請一個大經費的大課題,幾乎是不大可能。但新農村建設是個新課題,上麵也抓得很緊,究竟如何搞,確實需要研究。看來,喬書記的眼光確實敏銳,上麵剛提倡,他就有了研究的想法。胡增泉說,我到上麵跑一跑,但指望科技廳恐怕不行,如果省委哪個部門能出點錢,數目就不會少,規模也不會小。我到省農委和省政策研究室跑跑,看能不能跑通哪個部門,讓他們撥一筆專款出來咱們和他們共同研究。


    喬書記說,一方麵是跑,另一方麵我覺得還得設這麽一個研究機構。沒有廟宇,菩薩就沒處安身;沒有機構,經費也沒處撥付。我們也算一所綜合大學,有責任成立一個新農村建設研究所。我反複思考過了,成立一個新農村建設研究所,對學校來說,也意義重大。你負責到有關部門溝通一下,如果能成立,最好讓省委有關領導掛名,然後我負責研究所的具體工作。當然我也不是完全靠你去辦這件事,我也會積極爭取。你首要的任務就是以學校的名義打一個報告上去,然後咱們再具體操作。但一定要快,慢了會被別的機構搶在前麵。


    喬書記確實目光遠大。成立一個研究所,就等於建了一座寺院,退休後他不僅有了去處,還能真的像神仙一樣,過無人管束又受人供奉的日子。據說喬書記原來是打算進省政協或者省人大的,看來是遇到了困難。研究所的事關係喬書記的後半生,這事分量的輕重,胡增泉能夠掂量出來。必須得想盡辦法給辦成。胡增泉想說說具體的打算,但這事他還沒考慮,怎麽去辦也沒想過。隻好表示了一下決心。


    該說說自己的事了。胡增泉正考慮怎麽開口,喬書記卻主動提了出來。喬書記一連歎了幾聲,才說,你的事我也考慮過了,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別的領導也有不同的人選,對你也有不同的看法。意見不統一,但這種事情又急不得,隻能在下麵慢慢協調,等協調到至少有點基本的把握,然後才能上會研究決定,要不然在會議上形成僵局,事情就麻煩透了。


    胡增泉試探地問分歧究竟出在了哪裏,是哪位領導有不同意見。喬書記含糊地說,這個事情你不要亂打聽,問清楚了對你沒有好處,但宋校長那裏你最好去一下,談談你的想法,聽聽他的意見。


    很明顯,是宋校長不同意或者有別的人選。胡增泉止不住一腔委屈向上翻滾。你宋校長還要我咋樣?我不僅像條忠實的哈巴狗鞍前馬後為你效力為你跑研究項目,就連你家裏的事,也幫你幹了一半。那年你做手術,我端屎倒尿,都快成了特護專家,你的親生兒子又能怎麽樣。胡增泉止不住眼裏有了淚花。他竭力忍住不讓喬書記看出,然後說,我可能有些地方還做得不夠,但我會去努力。宋校長那裏我沒找過,我盡快抽個時間去說說。但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喬書記說,你也用不著怎麽說,表明你的意思聽聽他的想法就行了。


    也許隻能如此了。喬書記和宋校長的關係,如果用一句話概括出來,很難。但兩人的關係大體就像偉人說過的,是在鬥爭中求團結,在團結中講鬥爭。其實想想也是,這麽大一個學校,事情千頭萬緒,兩人的工作又互相交叉互相製約,沒有矛盾不大可能。但兩人都是聰明又能顧全大局的人,雖然有矛盾有鬥爭,但表麵上還是團結得不錯,甚至在鬥爭中真正求得了團結,更沒因鬥爭導致反目和決裂。如果讓喬書記通過鬥爭或者強硬措施為他說話甚至說服宋校長,那根本就不大可能。宋校長那裏,隻能靠自己去說了。


    再喝一陣咖啡,胡增泉覺得該告辭了。問喬書記他是不是可以走。喬書記說,你如果有事你就走吧,我喝了咖啡也睡不著,我再找本書看看。


    下到三樓,胡增泉覺得去宋校長家有點太晚,再說宋校長也忙,在家時間隻埋頭做他的學問,一般不考慮公事。據說有位處長提了禮物到宋校長家,被宋校長堵在了門口,說公事到辦公室去說,私事我現在太忙。其實除了逢年過節,他也很少到宋校長家。胡增泉猶豫半天,還是決定明天到辦公室去說。


    回到家,屋子裏空空蕩蕩。按大夫的說法,高潔能存活的時間也就是半年左右。半年,太短暫了。和高潔結婚,算算隻有不到十二年。十二年,太短暫了。而高潔才三十六歲。三十六歲,風華正茂,太年輕了。胡增泉禁不住淚流滿麵。仔細回想,她嫁給他確實是一個意外,也是一個奇跡。如果說有緣分,那麽他們的結合隻能說是緣分。那年他留校後在教務處當幹事,高潔的父親是教務處長。有一天,胡增泉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辦公室的秘書李阿姨突然一臉歡喜來到他的辦公室,坐著閑聊幾句,就告訴他高處長看上了他,想讓他做高家的女婿,如果同意,晚上就請他到高家去吃晚飯。他聽了一時有點糊塗,感覺李阿姨是和他開玩笑。但李阿姨從沒和他開過玩笑,更不可能開這種沒有根據的玩笑。李阿姨說高處長特別喜歡他,有意無意常常誇他聰明能幹勤快謙虛待人有禮貌。但他還是沒有一點自信。高處長的女兒他大概見過一眼。那次教務處分蘋果,高處長的那箱是他給送到家裏的。那次他看到高處長家有個高高瘦瘦的年輕女孩兒,但女孩一閃就進了另一間屋子,給他隻留下了一個白淨清秀的感覺。後來他又聽說,高處長的女兒高潔在學校財務處工作,而且是經貿係畢業的留校生。這樣的大家閨秀嫁他這樣一個出身山村的窮小子,他想都不敢去想。但他清楚,高處長是真心的,而且很可能已經和女兒溝通過了,女兒也有那個意思。這讓他喜出望外,但細想,他還是信心不足,甚至覺得希望不大。他清楚,現在遠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年代,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思想,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審美情趣。父母看上的勤快能幹謙虛有禮貌,也許在女兒眼裏一錢不值。但飯得去吃,而且處長曾經請過他一次,那次他沒去,原因很簡單,他以為是處長隨便客氣一下,當然他也不敢無故去處長家裏吃飯。那天他還是把自己特意打扮了一番。但晚上吃飯時,高潔就坐在他的旁邊,而且那天的飯菜相當地豐富,擺了滿滿一大桌。他當時雖然努力控製自己,但還是特別拘束特別緊張,根本不知道吃了什麽菜,也不知道什麽菜是什麽味道。吃過後他堅持要洗碗,高潔竟然說和他一起洗。他走時,高潔又送他下樓,然後陪著他一直走到單身宿舍,然後他又把她送回她家的樓下。就這樣好像走了三四個來回。結婚後,他感覺很長一段時間,經濟上一直依靠高家。因為當時的工資隻是吃飯的費用,糧漲了發點糧食補貼,肉漲了發點肉食補貼,除此之外沒有富餘。直到他當了科長,情況才有所好轉。但這麽些年,他感覺他就沒給予過她什麽。特別在精神方麵,他覺得欠她的太多。現在想來,最讓他後悔的是那次她們的外出旅遊。那次她們財務處要到九寨溝,而且要求帶家屬全家都去。他本來是要去的,但突然科委說有一個項目要到北京去跑。當時完全可以派副處長去,但出於一貫對工作的認真負責,還是他去了。巧的是那次隻有高潔一人是單身帶孩子,晚上住宿也隻有高潔是一個人一間屋。後來高潔說那次她情緒特低落,看到別人一家歡歡樂樂,她卻時時想哭。那麽好的風光,她什麽也沒感覺到。更不巧的是那次高潔一腳踏空小腿骨裂。後來高潔說,那裏又沒什麽大醫院,隻簡單包紮了一下,然後別人繼續出去遊玩,隻有她躺在旅館疼得要死要活。可能是這次旅行傷了高潔的心,以後每每提起這事,高潔總要不愉快很久。但每次提起,他隻感到抱歉,這次想起,卻令他揪心。他知道,他和她已經再沒有機會也再不可能一起去旅遊,那次獨自旅遊將成為她永遠的傷痛,她將帶著傷痛永遠地離開他,讓他永遠也無法彌補,無法贖罪。


    雖然說好了今晚杜小春陪護高潔,但他想去看看,這樣的陪護和看望,看一回少一回了。


    杜小春職稱的事,他已經和職稱處主任說了,主任說已經公示,如果材料沒有變動,憑空改為條件合格也不好。職稱處主任建議增加點材料,比如讓係裏出個證明,證明某某學生獲獎是杜小春指導的。胡增泉覺得用不了這麽費事,有一個科研項目正在鑒定驗收,科研人員名單裏再加一個杜小春沒一點問題。職稱處主任感覺這樣更好。職稱處主任說這麽一來,副教授的條件就硬邦邦地夠了。


    杜小春坐在病床前看書,胡增泉進來,杜小春也沒感覺出來。胡增泉覺得屋裏的燈光太暗,看書對眼睛危害很大。胡增泉看一眼電燈管,然後悄悄出去,到商店買了一個大功率的。


    杜小春和高潔都沒料到胡增泉會來。換好燈管,胡增泉看看杜小春在看什麽書,然後又俯身看看高潔的臉,輕聲問怎麽樣。高潔沒有回答。胡增泉說,我一個人呆在家裏也著急,我就來看看。


    另一張床又住上了病人,陪護人員晚上隻能在沙發上躺躺。胡增泉將自帶的一張鐵製折疊床展開鋪好,然後對杜小春說,今晚就得委屈你睡在這裏,床太小,翻身不自由,開始可能很難受。


    杜小春覺得這樣已經很不錯了。那年母親住院,陪護的人晚上隻能坐了小方凳趴在床上睡。胡增泉要回去時,高潔卻說她餓了,她想吃自己做的手擀麵條。


    胡增泉看眼表,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了。可能是高潔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也許她就是要故意這樣。食堂送來晚飯,高潔也吃了一些。但此時病人就是上帝,有什麽要求都應該盡力滿足。杜小春說她回去做。胡增泉說還是回他家做好,他家有專門盛飯的保溫飯盒,肉菜也都齊備。杜小春沒再說什麽。


    學校雖然離醫院有四五裏路,但胡增泉有車,路途的遠近已經不是問題。車雖然是科研處的公車,但因為雇司機花費更大,處裏便沒雇司機,處領導誰出門誰開,倒很方便。做飯時,杜小春發現胡增泉家已經很久沒有做飯了,鍋灶上的灰塵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給人一種冷鍋冷灶冷冷清清的感覺。看來家裏沒個女人確實不行。杜小春顧不得細擦洗收拾,簡單擦洗一下,便開始和麵做飯。


    胡增泉除了給杜小春打下手,還要給她尋找油鹽醬醋。胡增泉告訴杜小春職稱的事他已經談好,她就不用再管了。然後說,我覺得你光教書也不行,一輩子教書,也沒個盼頭。你應該在行政上也兼一份職,兩條腿走路不僅多一條腿,也多一條路,也多一點收入。不知你有沒有這個打算。


    打算歸打算,但大家都往官道上擠,哪裏就能輕易擠得上去。再說,她這個年齡,去當幹事不合適,當領導更談何容易。不說別的,當個教研室主任,也得準備三年,巴結爭取三年。胡增泉說,高潔這一病,就不可能再去上班,科長的位子長時間空著也不行。你也是學經濟的,計劃科長這個職位正適合你,你也肯定能幹得很好。


    當個教研室主任或者在係裏兼個什麽還可以,一下跳到機關,而且一下當科長,杜小春覺得不大可能,也有點不大敢當。杜小春心虛地表示不行。胡增泉說,其實計劃科長的工作很簡單,重要的計劃和資金大的計劃,都是由處長校長定的,即使是幾千塊錢的計劃,那也要由處長簽字。科長的事,其實就是把處長的指示落實到具體辦事人員的頭上,沒什麽難度,更不用去學,多請示多匯報就行了。


    杜小春還是沒有信心。她說既然沒什麽事幹,她去了也沒什麽意思。胡增泉笑了,他明顯地感到杜小春還是個老師,還沒有上道。胡增泉說,這你就錯了。我提出這個建議,也是慎重考慮過的。首先計劃科是最輕閑的一個科,每年大的計劃也就是一兩次,平日也沒多少事情去做,這樣不但不影響你的教學工作,反而會促進你的教學工作。比如你想參加一些學術會議或者外出搞些調查實踐,如果你沒有行政職務,你就沒有出去的理由,出去了也沒人給你報銷費用,如果你有行政職務,你不僅出去的理由很多,而且花多少錢你一概不用操心。這一點你當上了你就明白了,而且一旦當上,就永遠不想下來。另一方麵,財務處也是個富裕單位,每年創收的錢,就有可能是幾十萬。財務處十幾個人花幾十萬,你想想怎麽才能花完。


    高潔在財務處這麽多年,裏邊的情況胡增泉當然是清楚的,他雖然說是據說,當然是一種委婉斟酌的說法,真實情況肯定也是那樣。搞財務的人弄錢,杜小春感覺那就是貪汙。她搖著頭說那些事她想想都害怕,她這輩子窮死也不去貪汙犯罪。胡增泉又笑了,然後說,你整天罵馬長有是個書呆子,其實你也沒在社會中鍛煉過。人家怎麽會貪汙呀,人家才不那麽傻。掌握錢財,就有賺取錢財的辦法。據說有些財務單位賺錢的方法很多,比如把各種押金存到銀行,每年就有一筆不小的利息,如果把那些搞不清的暫存款暫付款遲付幾天多存幾天,又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過去存公款銀行不付利息,現在為攬業務,各家銀行爭著為你公款私存,根本不用你擔心合法不合法。


    難怪財務處的那些女人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如果幾十萬十幾個人分,別說多分,每年分個一兩萬,日子也會輕鬆許多。況且胡增泉說的是讓她當科長。杜小春一下有點心動。科長的職務由誰來任命她不清楚,但胡增泉是校長助理,他說讓她當,肯定有讓她當的辦法。一下要當科長,她止不住有點激動和緊張。她高興地表示一定要幹好。胡增泉說,這事也不能急,你答應了,我再去找領導談,我估計問題不大。


    做好飯,胡增泉卻說他一個人去送,而且今晚由他來陪。胡增泉說,明天我有事得處理一下,你如果明天沒課,就請你陪她一天。


    明天她沒課,她已經和他說過。但她知道,這些天胡增泉已經很累了,晚上睡不好,明天工作也沒精神,時間長了會累垮身體。杜小春堅持她去陪護。胡增泉悲傷地說,她的日子不多了,我能多陪她一天就多陪她一天。我今晚想陪她,以後麻煩你的日子還很長,你今天休息好,明天開始就要多辛苦你了。


    胡增泉走後,杜小春才意識到自己還在人家家裏。杜小春急忙回到廚房,水已經燒開。將煤氣灶關好,把水裝在熱水瓶裏。再檢查一遍屋子,水、氣、電都已經關好。出門鎖門時,她覺得不妥。不知胡增泉拿鑰匙了沒有。再說,就這麽走掉,人家家裏那麽多值錢的東西,萬一哪一件找不到了,會不會懷疑到她的頭上。還有,走了家裏沒人,萬一小偷翻窗戶進來怎麽辦,萬一將門撬開進來怎麽辦。她覺得還是不走為好。胡增泉走時沒等她一起出門,也許就有留她看門的意思。再說,不管怎麽說,和胡增泉也是老鄉,還是父親同事的弟弟,怎麽也有點親戚的意思。留在他家裏,一方麵是應該,另一方麵也顯得親切和關係不同一般。再說,每次和馬長有鬧矛盾離家出門,到了晚上她就得回去,因為除了回家,她沒地方可睡。今天到現在,馬長有也沒打電話問問她在哪裏,好像她真的再沒有地方可去,真的到了深夜必然要回去。不行,今天她偏偏不回去,看看他究竟著急不著急,看看他究竟能有什麽反應。她關了手機,決定今晚就住在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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