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有早起的習慣,上大學時不管班裏出不出早操,劉安定都要起來跑步。在他的記憶中,好像隻有新婚後大半年沒有早起。那大半年雖沒早起,但還是早早醒了,醒來就想往外跑。跑回來,宋小雅準不高興,說他還是鄉裏娃,哪有新婚蜜月一早往外跑的,讓人看了還以為兩口子不和。劉安定一下就想到了良宵一刻值千金,覺得確實不應該跑,便重新上床。堅持躺了大半年,終究還是恢複了早起的老習慣。


    劉安定的三頭實驗牛在動物場喂養,每天一早他就跑到那裏。因為實驗是自己掏錢搞的,當然就沒有雇人喂養,一早跑來,給牛添點草,打掃一下牛圈,也算鍛煉鍛煉身體。


    按推算,母牛應該到了排卵期,但使用激素促排後,牛的排卵周期發生了紊亂,有時推遲或提前一周多,有時幹脆一兩個月不排。劉安定想找到其中的原因,但到現在也沒一點進展。


    母牛是否排卵要用公牛來試,學術上稱為試情。這樣的試情麻煩,也太古老落後,劉安定認為牛和其他動物應該有相同之處,母牛發情也許xx道外表會有些肉眼能識別的變化,找到了,也是一個大發現,寫一篇論文發表,說不定這一發現會被命名為劉氏規律,載入史冊,成為人們識別母牛發情的快捷方法。觀察牛xx道確實有點不雅,讓人看到了,"下流"這個綽號就會傳得更響,所以劉安定都是乘一早沒人時,偷偷地做。劉安定先摸摸牛外陰,感覺沒什麽變化,再用內窺鏡深入到裏麵仔細觀察,也沒什麽異樣;用溫度計測牛xx道內的溫度,比平日略高一些。拉來公牛試情,母牛果然發情了。但這是不是巧合,要多次重複實驗才能得出,劉安定決定就這樣試下去。


    母牛發情排卵,劉安定就要忙亂半天,先給母牛子宮內注入培養液,將子宮內的卵細胞衝吸出來,然後帶回實驗室,在顯微鏡下將卵細胞找出來,記數後,再讓其受精,然後放入培養箱內培養成胚胎。忙到十點才將卵細胞找完,但數字並不理想,這次給母牛注射了過量的孕激素和其他微量元素,卻隻有九個卵細胞成熟排出。目前國內最好的記錄是一次排十八個卵。看來超量注射效果並不好,還得在別的方麵想點辦法。


    感覺背後有人,回頭看,發現何秋思站在後麵。劉安定的眼睛都亮了,本能地一下站起,然後急忙讓座。見何秋思看著他笑,劉安定不好意思地說:"我這裏太髒了,也沒個好吃的東西招待你。"


    見劉安定不自然,何秋思用輕鬆的口氣說:"你這裏本來就不是吃的地方,不但不好吃,也不好聞,整個獸醫係這棟樓都有一股藥水味。"


    劉安定說:"不好聞還不要緊,隔壁微生物教研室每天都在培養研究細菌,他們自己常常會被感染,不灑大量的消毒水,我也不敢讓你進來。"


    何秋思在劉安定對麵坐了下來。劉安定一時猜不透她來幹什麽。他想,如果她沒事來閑坐,說明她心裏也有那麽個意思,如果有事來找,他猜不透她會有什麽事。但願是沒事來閑坐。


    那晚睡在一個床上,雖說情況特殊,但這樣的事她也不可能不當一回事,現在又來找,不管有事還是沒事,都說明她對那晚的事不後悔,不但不後悔,而且可能還有點興趣。


    何秋思說:"我今天來又是有事求你,這次的事簡單,隻要你點頭或搖頭就行了。"


    果然是有事,又是自己自做多情空喜歡了。劉安定說:"什麽事這麽簡單,點頭和搖頭我都會,你需要我點頭我就點頭,需要我搖頭我就搖頭。"


    何秋思說:"說件正經事,我想到你的研究所工作。"


    兩係合並,學校的方案是先定機構,再定領導,然後自由組合,將點兵,兵挑將。何秋思原在畜牧係家畜教研室,合並後要分養牛、養羊、養豬、養禽、水產及特種動物等許多教研室。何秋思說:"係裏的意思讓我到養禽教研室,我討厭那些雞鴨,滿地屎滿地毛,我想還是到你們研究所好一點。"


    這樣的事劉安定沒有想到。正式宣布了研究所的組成任命後,白明華就告訴劉安定,研究所的事你全權負責,包括人員組合。學校給研究所的編製是十名研究人員,這個數字確實不小,但研究人員的素質決定著研究所的發展,原來的教研室隻有六名教師,剩餘的幾個崗位聘哪些人,劉安定幾乎把兩個係的教師都考慮了一遍,就是沒考慮何秋思。想不到何秋思卻自願要來。


    研究所將來的工作明擺著,就是配種和胚胎移植實驗,苦累不說,也不文雅,遠不如單純教書輕鬆。這些何秋思不會不清楚。那麽她為什麽要來,難道是為了他?他不敢有這個奢望。劉安定心裏還是一陣高興。他試探了說:"你來我當然高興,我早就想請你但又不好意思,你知道,研究所將來就是個配種站,雖然研究所的人也要兼教學,但兩頭忙卻沒有什麽油水,所以我怕你受委屈沒敢請你。"


    何秋思瞟劉安定一眼,笑笑沒有說什麽。劉安定看出她讀懂了他的興奮,不由有點臉紅。這也好,反正興奮和思念就在心裏跳動,壓也是壓不住的。這些天他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有點神魂顛倒,何秋思的身影時時都在腦海中盤旋,時時攪得他坐立不安。這樣的感情他從沒有過,他感覺這才是讓人瘋狂的初戀,他再次想到援藏支教時老高說的話。老高說人心裏有這樣一份強大的愛,那是一生最大的幸福。但這種幸福對他來說卻是一種折磨,他常常會控製不住自己來到她的樓下,希望她能夠出現在麵前;有時他真想到她屋裏把自己的心情表達出來,但來到門口又沒有勇氣敲門。他為自己的衝動感到羞愧,快四十歲的人了還想入非非,她知道了會怎麽看,被拒絕被恥笑是小事,如果她感到受了侮辱,感到受了輕視,那他真的是無地自容了。現在她卻要求來一起工作,還表現出這種神態,看來她是覺察到了他的感情了。一股巨大的親切湧向他的心頭,劉安定想哭,突然有種強烈的表達欲,他帶了顫音說:"我今天確實有點激動,真的有點無法控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見到你我有多高興。"


    何秋思一下紅了臉,然後立即說:"全校隻有你會搞胚胎移植,這是實用性很強的技術,別人研究搞得不少,但都是紙上的成果,我來你這裏,就是想跟你學點技術,不知你肯不肯教我這個弟子。"


    劉安定一下清醒了過來,他知道自己太冒失太唐突了。好在何秋思並沒有介意。劉安定一時轉不過彎來,臉上一下很難堪。掩飾半天,才用玩笑的口氣尷尬地說:"承蒙你看得起我,你是第一個說我有技術的人,士為知己者死,就衝你看得起我這點,我就恨不得把肚裏的東西都掏給你。"


    何秋思也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會油嘴滑舌,我覺得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時間長了你就會失望,其實你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給卵細胞授精後還要做一些觀察記錄,這些必須快做,不能耽擱。何秋思說讓她看一下,劉安定說:"這些東西很髒,以後你來了有你幹的,就怕你嫌煩躲都躲不過。"


    何秋思說:"你把我當成花瓶了,來,今天給你露一手,讓你看看我這個弟子合格不合格。"


    不管是畜牧係還是獸醫係,生殖方麵的知識是必修的主課,何秋思當然會幹。劉安定起身讓開位置。


    站在一邊,看著她靈巧的雙手,端莊俊秀的臉龐,劉安定的心裏又一片溫暖。他想,也許是天意讓我有這份福氣,隻要能長久在一起,看著她,即使再不幹什麽,也心滿意足了。


    何秋思邊觀察邊說:"我今天來還有另一件事,我父親有個同學在省教委當副主任,有次我到他家玩,他問我搞沒搞研究,如果要搞他可以幫我要點科研經費,我當時不知搞什麽,也覺得沒那個能力,就說等以後再說。我想來研究所,就想到了研究經費,來前我打電話問,他說可以,讓我把你領去,他領你和主管處長談。"


    好事成雙,這麽多的好事來臨竟然沒有一點預兆,劉安定誇張地說:"啊呀我的大小姐,為爭取科研費,我想遍了辦法跑遍了門路,結果是送禮求情還被騙子騙了,沒想到有人給你送錢你卻不要。今天真是天降貴人,申請來經費,這個研究就由你來當主持人,我給你當副手。"


    何秋思說:"你倒大方,我也沒能力當主持,我能給你打下手學點本事就不錯了。"


    何秋思口口聲聲說學本事,劉安定覺得不符合她的性格,在他看來,她正是天真浪漫無憂無慮的年齡,生活工作對她沒有一點壓力,更沒一點危機,她沒有必要急於學一技之長。他感覺到她另有原因。劉安定說:"你今天突然一謙虛,我倒有點不適應,好像糊塗了,聽人說漂亮女人渾身都是資本,我不知你為什麽要學這種下流本事。"


    何秋思說:"我看你是裝糊塗,本事對誰都是有用的,真本事全世界都通用,我不學本事,你讓我出賣色相過日子呀。"


    劉安定明白了,她也在為出國做準備。她當然明白,沒有真本事在國內可以混下去,在國外就很難。丈夫在澳大利亞,澳大利亞是個畜牧業為主的國家,胚胎移植也算不小的技術,有了這項技術別說找工作,當個高級技術人員也沒一點問題。劉安定的心一下涼到了腳底。剛才還覺得以後就可以長久在一起,現在又覺得分別在即。劉安定不再說什麽。何秋思說:"如果你沒意見,咱們下午就去教委,不知你有沒有時間。"


    如果真能申請來錢,就購買一些設備,做一些前期的研究工作,再買些牛,在更多的不同品種的牛身上做實驗,以進一步檢驗胚胎移植技術的可靠性適應性。劉安定說:"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大的事,怎麽會沒有時間去,下午幾點走,我打車去接你。"


    這時白明華打電話來,要劉安定立即去一下,說有要事商量。放了電話,劉安定什麽也沒說,仍然和何秋思做實驗。送走何秋思,劉安定才收拾好儀器去白明華那裏。


    劉安定是第一次到白明華的辦公室,辦公室的豪華讓他羨慕不已。他好像是第一次見這麽大的老板桌,寬大的桌麵呈半圓形,桌上計算機打印機傳真機複印機一應俱全。白明華在椅子上坐了不動,靜觀劉安定的一臉驚奇。因為皮椅過於寬大厚重,不高而很胖的白明華陷在裏麵就顯得更加矮短。見白明華看著他笑而不語,劉安定說:"不錯,我是有點劉老老進大觀園,不過現代化先在你這裏實現了,我當然要驚奇。"


    白明華說:"廢話,這是什麽地方,咱們大學還實現不了現代化,你還指望誰去實現現代化。說正經的,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這件事也可以說是好事,通過這件事,你就等於鋪了一條高速公路。要想富先修路,這條路修通了,你就一路順暢,直通上帝。"


    劉安定在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他急於想知道是什麽事,說:"修路當然是積德的事,你讓我直通上帝,該不是讓我去死了見上帝吧。"


    白明華說:"和死差不多,但如果你死了,也是經不住太大的激動高興死的。說正經的,朱校長今年想報材料參評科學院院士,評院士沒有在高級別的刊物上發表過論文不行,你不是最近要在三千三上發一篇論文嗎,我的意思是你一個人署名發表也意義不大,發揮不了最佳效益,把朱校長的名字署在前麵,這就和校長聯上了姻緣,你這篇文章也會身價倍增,一篇頂十篇,更重要的是,從此誰都知道你和校長大名並列,你是校長的心腹,到那時,辦什麽事都不用張嘴,使個眼色,就會有人為你效勞,一路綠燈。一篇文章就達到這樣的效果,想想看,這樣的好事你到哪裏去找。"


    "三千三"是世界公認的最權威的三千三百家科學雜誌,中國還沒有一家雜誌入圍,所以在這樣的雜誌上發表論文當然很不容易。那天聚會,劉安定忍不住說"三千三"的一家雜誌來信了,定了要發他的一篇論文,隻讓他對兩處略做修改,立即就發。本以為聽者隻會羨慕,想不到白明華卻給他來了這麽一招。真他媽的陰險。這一招讓他做夢都不會想到。劉安定止不住心裏感歎,這樣的拍馬屁水平,簡直讓人歎為觀止,人們說白明華當官是靠了老婆,其實有這身拍馬的本事哪裏還用得著再靠別人。難怪人家能在官場混得如魚得水。別人寫出這篇論文容易嗎?準備了十幾年,又自己花錢買了實驗牛,費盡心血才弄出這麽一篇文章,一句話就要讓給別人,自己隻能掛第二作者,天下有這樣不講理的事嗎,你白明華就把我當傻瓜嗎。劉安定心裏一陣悲憤。但堅決拒絕,就會得罪朱校長。白明華你真他媽的可惡。劉安定強壓下心裏的惱怒,用可憐的口氣說:"老同學,你們都是教授了,我還是副教授,我沒有出版專著,評職稱規定三千三的論文可以代替專著,但必須要獨作,你這一弄,你不是成心這輩子不讓我當教授嗎。"


    白明華一陣笑,然後說:"老兄真是做學問做愚了,你隻知道論文可以頂專著這一條,卻忘了下麵還有十幾條,還有什麽骨幹教師突出貢獻生產一線等等,這十幾條給你掛上哪一條,都可以替代你的專著替代你的三千三,這就叫山不轉路轉,路不轉山轉,山和路都不轉就人轉,你想想,校長如果要讓你當教授,你不當行不行,不行。校長給學校職稱部門說句話,不用你跑,搞職稱的就會找你來要材料,缺什麽材料他們就會給你補什麽材料,總之,讓你當教授就成了他們的工作,幹不好自有人批評他,批評的理由能把他壓死,比如不尊重人才,沒有樹立服務思想,官僚主義衙門作風,思想僵化不夠解放,不能適應改革開放等等,隨便找條理由,就能讓他滾蛋。退一步說,即使實在沒法給你湊夠材料,文件規定學校還可以低職高聘高職低聘,校長就有權把你聘為教授,你別忘了這是個改革的年代。你如果不信,你的教授就包在我的身上,如果今年你當不上教授,我給你發教授工資,你要不要我給你寫個保證書。"


    劉安定不是榆木疙瘩,覺得確實是這麽個道理。可能是把自己的論文看得太重要了,一時竟沒想到這些。但也不能讓他把這事看得太輕了,好像是我拿論文去巴結人家。劉安定說:"白兄,你說的這些我明白,但你不知道,我寫這篇論文花了多大心血,你簡直無法想象,熬了十幾年才熬出這塊結晶,就像八十歲得子,你想想,哪有父親把自己的獨生子送給別人不心疼的。"


    白明華正經了臉色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做學問也不能使笨勁,也得用巧力,以巧破千斤,我給你說的鋪路就是指這個,不僅評教授,路通了,以後幹什麽都通。說句良心話,論學問我不如你,肯定不如,但我哪一點比你落後了?沒有。這就是學問。今天的事表麵看來是為我,但細想想,其實是我在拉扯你扶你上馬,是你的名字和校長的名字放在了一起,這白紙黑字,校長和眾人都看在眼裏,你說這是為誰。"


    劉安定下意識地點著頭。評教授一直是壓在他心裏的一塊石頭,好像一下搬走了這塊石頭,劉安定感到一陣輕鬆。劉安定說:"我今晚加班最後修改一遍,爭取明天就寄出去。"


    白明華說:"你查查字典,看看朱校長的名字怎麽拚寫,別把前鼻音和後鼻音搞錯,錯了老外也校對不出來,我們就白辛苦了。"


    臨走時,白明華說:"還有件事,就是那天我喝醉說的話,那都是醉話,悅悅也不是我的情人,隻是一般的朋友,你可千萬不要亂說。"


    劉安定說:"我當然知道你喝醉了,酒後沒真言,你放心,我早忘了,當時你說了啥我現在一句也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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