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


    電閃雷鳴,窗格被狂風狠命地搖晃,佛龕前的燭火顫顫巍巍,明滅的燭光中那神像的麵容縹緲幽異。


    蒲團上一個少女佝僂著腰跪伏著,一身素錦雲紗衣裙皺巴巴,帶著殘存的濕意。


    少女臉色蒼白,幾綹發絲淩亂地貼在額頭上,雙目緊閉,嘴唇烏紫,整個人趴在冰冷的地上,顯然已經暈厥過去。


    一陣疾風,門開,燭齊滅!


    狂風暴雨,像是拚了命一般,一時間佛堂門窗一個接一個被吹開,潮腥的雨水濺了進來。


    閃電在夜空中扭曲,霎時!佛堂被照亮,偌大的佛像下方那小小的身影卻一動不動,仿佛死去一般。


    沒過多久,雨勢終於小了一點,才有掌燈的仆人走近。


    “哎,一晚上被這雷雨聲攪地困不好。”一個童仆打著哈欠推開門。


    “誰說不是呢?這雨恁地嚇人,還未入夏就像篩豆子似的!南方今夏恐怕不好過哦……”老仆慢吞吞地就著手中的火燭將佛堂門口的燭台一一點燃。


    “老張,你看,三小姐似不好了!”童仆嚇得拉了拉老仆的衣袖,那素衣的少女人事不省,麵若金紙。


    昨日之事情早已傳遍了。


    這不,三小姐被罰跪佛堂已一天一夜,滴水未進,似乎被人遺忘一般。


    老張提燈近前一看,心中也暗道不好!他顫著手探了探鼻息,真的沒氣了!


    阿來哇地一聲哭起來!老張也心慌地叫道,“快!快去稟告老爺夫人去!”


    兩人都慌忙跑出去。


    佛堂中,燈火奇異地搖曳,像極了某種律動。


    那匍匐的素色身影竟微微地動了一下。一雙眼睛突然睜開,瞳光冰冷卻又似淬著烈火,若幽冥讓人不寒而栗。


    漸漸地少女抬起身軀,坐直了身體,怔怔地望向眼前的佛像。


    “我,是死了麽?”


    少女慢慢站起身子,那渾身酸痛的感覺讓她驚地無以加!


    她沒有死?究竟發生了什麽?眼睛沒有瞎,雙手白皙靈活!


    身體盡管孱弱,可也是完好的,沒有遭受剜腹去子的酷刑。


    環顧四周,幽靜的佛堂裏飄溢著淡淡的煙香,再不是那漆黑肮髒的柴房。


    難道,她隻是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麽?她雲家阿蘅其實從不曾那般悲慘……


    可是——


    那被人砍斷手腳筋任人淩辱的仇恨,那被最親最愛的人背叛,剜腹去子的慘烈疼痛,那麽深刻地烙在她的靈魂裏,哪怕回想起來都會痛的顫抖。


    心口冷不丁一陣劇痛。


    這哪裏是夢!


    一滴淚,終於滾落……


    雲蘅隔著淚水看那尊佛像,滿麵悲憫含笑洞察眾生!


    一聲空雷猛地劈在夜空,發出巨大的轟鳴!


    突如其來一道閃電,直入人間最晦暗處!


    雲蘅幾乎站立不穩,佛像光滑的金身於明亮的燭火中映出她少女的容顏。


    ——那,竟還是自己,少女時的雲蘅,清麗稚氣的容顏,卻有一雙滄桑苦痛的雙眸!


    原來如此!


    雲蘅流著淚卻大笑起來,原來真的是佛法無邊麽?


    原來,九天到底聽到了她的怨恨!


    她,竟複生了!


    雲蘅垂下頭,雙手緊握,身子劇烈的顫抖。她慢慢地跪坐下去,黑白分明地大眼睛盯著佛麵,看了許久……


    這一世,我便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你,又待如何!


    那雙眼瞳中火光幽異,慢慢沉澱成比此夜還深沉的晦色。


    熙熙攘攘的人聲,雜亂的腳步聲在這雨夜裏格外明顯。那一瞬間雲蘅眨了眨眼,斂去眸中的冷焰,重新趴伏在地上。


    “我的兒啊——”


    楊夫人哭喊著,帶著一群人衝進來。


    然而衝過來抱住雲蘅哽咽不成聲的,卻是卿娘——她的生母。


    “阿蘅……”


    卿娘緊緊抱著女兒冰冷的身軀,“阿蘅,你真的忍心……丟下我嗎?”哭聲淒苦破碎,悲慟到極點!


    “卿娘,你快讓開,叫大夫再診治看看!”楊夫人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畢竟是府中姑娘,今夜出了這樣的事,她嚇了一跳,連忙帶著大夫過來!一個庶女死了不要緊,可因懲戒在佛堂中猝死,這說出去可是極不好聽的!


    雲家最重聲譽,老爺正要升遷,瑩兒在閬苑也正是得人心的時候,可不能出什麽差錯。楊氏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平日柔弱順從的卿娘此時卻緊緊抱著雲蘅的身體,秦大夫歎了口氣,也不勉強,隻提起落在地上的胳膊,輕輕地搭上,聽了半晌,“夫人,快快放下,小姐還有活氣!”


    卿娘一聽大喜,“真的?”連忙將女兒放平在地上,“大夫,求你救救三小姐!”


    秦大夫連忙拱手,“老夫定會竭盡全力。”


    一番急救後,雲蘅慢慢睜開眼睛。


    “好了!”秦大夫收了針,“三小姐隻因體虛又受了風寒,暫時閉氣罷了。”


    雲蘅默然無言地看著周遭的這些“故人”,一雙眸子清涼如水!


    楊氏心中放下了一塊石頭,“阿蘅這孩子,不過是小懲大誡跪一跪佛祖,怎知鬧出這一出,可是把母親嚇壞了!”楊氏頓了頓,卻無人接話。


    今天這丫頭不知是不是嚇傻了,光呆愣著不動,卿娘也隻知道流淚。


    楊氏幹咳了兩聲,“行了,行了,今兒可不必再跪了回去好好將養一番。隻不過要謹記今日的教訓,孝悌友愛這些道理,咱雲府中小姐是定要謹記在心的,以後要三省己身切勿再沒了規矩!”


    這一回,卿娘連連稱是,楊氏領著一幹仆婦轉身便離去,臨走之前楊氏的目光與雲蘅對上,隻覺得那雙眼睛冷冷沉沉的,竟半分不似這三丫頭平日裏模樣,心裏雖咯噔一下,卻隻道是昏厥之後癡傻的模樣,並未太過在意。


    後半夜,大雨又下了起來。


    雨打在屋簷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房裏一片靜寂,火燭搖曳,空氣地彌散著安神香的氣味。


    “阿蘅,好些了麽?怎麽,一直不言語?”一雙冰涼卻柔軟的手撫上她的額頭,攜著某種異香,竟叫她說不出的舒服。


    雲蘅將頭偏向聲音的來源——隻一個動作便似讓她的脖子斷了一般。


    直到這時,她才能好好地看看前世的娘親!這個叫卿娘的女人,雖年近三十,卻膚白勝雪,眉眼多情,眉尖若蹙似有化不開的輕愁。


    雲蘅怔怔地瞧著良久,眸中翻騰著哀傷痛楚遺憾,“娘……”


    她自幼聽信府中謠言,與生母生分至極,即使相見也唯恐避之不及。


    直到十四歲那年娘親帶著未出生的弟妹早逝,她也未曾和娘親有過幾回親近!


    很多年以後,沙場冰涼如水的夜裏,雲蘅也曾夢見過有一雙手輕撫她的鬢發,柔軟如雲的小調輕哼在她的耳邊。


    那早已埋葬在記憶裏的溫暖身影,竟能再次出現在身邊,心頭的悲慟幾乎要讓她嚎啕大哭。


    可雲蘅卻隻是緊咬嘴唇,鼻翼翕動。


    卿娘嚇了一跳,手足無措,“阿蘅,你,你怎麽了?我做錯了麽?”


    “卿夫人,藥湯端來了!”一個軟軟的卻清亮的聲音響起。雲蘅朝來人看去,淚眼迷蒙之間卻又看到故人,“玉梨?”


    前世未央宮裏,她中了淩希燁的毒而軟癱在地,玉梨為了護她慘死於雲紫瑩的刀下——


    那場景在她腦子裏揮之不去,眼下這紮著桃髻容色鮮亮的少女不是玉梨是誰?


    雲蘅看看卿娘,又看看玉梨,一時怔怔的。


    “……都還在,真好!”


    玉梨比雲蘅大兩歲,卻小大人一般安慰她,“小姐,沒事的,我和夫人都在呢!”


    是啊!都在啊!


    雨已停歇,天光灰蒙。


    “把……藥端給我吧!”雲蘅啞著聲音說,一碗藥早已涼透!


    玉梨連忙跳起來,“小姐,我再去熱了來。”


    雲蘅吸了吸鼻子,“無礙!”


    她一手接過藥,咕隆大口吞完,隻用手背抹了抹嘴唇,再抬眼卻發現卿娘和玉梨麵上都有些詫異之情。


    是……她太粗魯了?


    多年軍旅生涯早已磨滅了她女兒家的儀態氣質,現如今她還得樁樁拾起。


    “我這是怎麽了?”


    卿娘緊張地摸摸她的腦袋,“阿蘅,你別嚇娘啊,你不是和二小姐打架不小心落水了嗎?”


    落水?


    她皺著眉頭在回憶裏尋摸著,記起來了,不大不小的一樁意外。十四歲那年她和雲蘭蓉打嘴仗,明明是被推進河裏,當時吃了不少水發了好幾天燒以至於後來落下肺疾的後遺症,而這件事卻被人傳成她欺負雲蓉,落水是咎由自取?


    雲蘅冷笑一聲。原來,她重生到了十四歲!


    ……不久以後她將要及笄,次年娘親難產去世,她雲家阿蘅許婚於淩希燁。


    “娘,你懷孕了沒?”


    卿娘臉一紅,“你,你說甚?”


    那不太嫻熟的官話,尾音總是習慣性地揚起。羞怯之下那尾音更是有些發顫,那雪白的臉頰上漾其紅雲,更是美不勝收。半天羞澀地低著頭,吐出一句,“沒有啊!老爺許久……未來了。”


    雲蘅放下心,那就好。


    那樣的禍端一世就夠了,她不相信前世雲洛成會不知道她被害死的內情。


    重生這一世,她定要好好籌謀,讓那些曾害她欺她騙她的人都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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