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政府仍然在舊筒子樓裏辦公,六個副縣長的辦公室一字排開,一間挨著一間。常務副縣長於光漢剛進辦公室,掛職副縣長劉玉成就踱了進來,在於光漢對麵坐了,一臉不好意思,好像有話要說。


    劉玉成到任還不到一個月。於光漢主動問,怎麽樣,縣裏窮,比不上你們省城,這一陣也胡忙,沒和你好好聊聊,還習慣吧,有沒有什麽困難。


    劉玉成苦笑一下說還好,然後說,有個事我想向你反映一下。縣裏讓我分管醫療衛生工作,我主動到衛生局找唐局長,了解一下情況,商量一下今後的工作。我去了唐局長就很冷淡,談工作時我提了一點建議征求他的意見,問第一遍時他閉上了眼,問第二遍時假裝打瞌睡,問第三遍時他自言自語說,組織部門也瞎了眼,怎麽派了個外行來領導內行。我當時愣了,簡直就沒法下台。他如此傲慢不講理,以後還怎麽開展工作。


    唐利生是衛生局多年的老局長,也許有升副縣長的想法,覺得劉玉成來掛職堵了他的路,但如此狂妄無禮於光漢還是感到吃驚。掛職副縣長雖然兩年後要回去,但後娘也是娘,當一天就是一天的副縣長。於光漢正要發作,想想又將火壓了下去。馬上要換屆選舉了,唐利生是縣人大代表不說,衛生係統還有七八張選票在人家手裏操縱著,如果惹翻了,不僅這七八張選票得不到,唐利生在選舉時搗個鬼鼓動一下,讓任何人落選都有可能。現在的官場也複雜,上下級的關係已和以前不大相同,真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於光漢給劉玉成倒一杯水,問,你給大老板說了沒有。


    副縣長們把縣長毛富成稱為大老板。劉玉成說,毛縣長忙,這些天一直沒見到,這件事我和王縣長說了,他可能也有難處,這麽多天過去了沒有下文。我想你是常務副縣長,就和你說說。


    劉玉成掛職前是省科技廳農牧處的副處長,沒做過基層工作,對縣裏的情況也不大了解,縣裏讓王峰副縣長幫助劉玉成工作一段時間。出了這樣的事本應由王峰來管。於光漢出門對著縣辦主任室喊,李主任,大老板到哪去了?


    縣辦馬主任急忙過來說,毛縣長到地委去了。於光漢回來坐好,對劉玉成說,這件事我和大老板商量一下看怎麽處理,我的意見是他至少得向你道歉作檢查,你看怎麽樣。


    劉玉成說,也用不著道歉,關鍵是他不再頂牛,能配合工作就行。


    於光漢又問劉玉成一些生活情況,劉玉成表示對生活很滿意。臨告辭時,劉玉成幾次感謝於光漢。看著劉玉成出門的背影,於光漢不禁一陣感慨:放著輕輕鬆鬆的大機關不蹲,偏要跑到爛泥坑裏來受罪。都以為縣官好當,車馬隨從酒肉宴席,一呼百應威風八麵,真是隻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等著吧,說不定還有你哭鼻子的時候。


    桌上需要批閱的文件摞了一厚摞,於光漢隨手翻一翻,又掂掂重量。這才出去幾天,文件就堆了一堆。拿起筆,腦子裏仍一堆亂七八糟。唐利生是老局長了,雖然自以為有點專長本事,但也不是沒腦子的人,如此公開頂牛,如果沒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長期被王峰嬌慣縱容的結果。早就聽人說過,說王峰才華出眾又能平易近人,特別是對手下的人,任何時候都能寬宏大量。衛生局原來歸王峰分管,如果平時管嚴一點,量他唐利生也不敢如此張狂。


    換屆選舉在即,誰都要樹立正麵形象,糊裏糊塗答應要管這事也有點不妥。於光漢細聽聽,感覺出其他副縣長都不在。大家都很忙,也不知都在忙什麽。蹲基層下鄉鎮的確是個不錯的辦法,聯絡感情拉攏中層幹部獲得更多的選票也是某些人的目的。於光漢已在副縣長的位上幹了八年,這八年團結了一些人也得罪了一些人,看來也得跑一跑,把各方麵疏通疏通。


    樓下突然人聲嘈雜,於光漢往下看,心裏不由得一緊。又是集體上訪鬧事,這次來的人還不少,將整個縣府大院都擠滿了。


    辦公室馬主任進來說,於縣長,是地毯廠的鬧事來了。


    於光漢分管工業和交通。縣是國家級貧困縣,縣裏也沒什麽工業,以前就數地毯廠最大最強,但說垮台就一年不如一年了,這兩年就完全停了產。地毯廠是勞動密集型企業,有三百多工人,廠子一垮,這三百多人怎麽辦就成了全縣頭疼的大事。廠裏的工人已經來鬧過兩次了,鬧一次隻能給解決一點工資,根本問題始終沒法解決。在縣委縣府的會上,於光漢多次提出地毯廠的問題,每次都是議而不決,毫無辦法,最後不了了之。


    於光漢撥通了毛縣長的手機,說了鬧事的情況。毛縣長說他有事回不來,要於光漢給縣委牛書記匯報一下,看牛書記怎麽說。


    下麵的工人喊著要見縣長。馬主任說,於縣長,不見怕是不行,拖下去會把矛盾激化,如果他們動手砸東西,事情就鬧大了。


    工人們整齊地坐了一院子,把大門都堵死了,門外都圍了不少人看熱鬧。於光漢站到樓門口掃視一遍,看不到一個廠領導。都他媽的滑頭,如果沒有廠領導支持,絕對不會這麽有組織有秩序。於光漢高聲說,我是副縣長於光漢,地上潮濕,有什麽事請到會議室說,我們一起商量個解決的辦法。


    工人們坐了紋絲不動,於光漢再次請大家到會議室時,一個老者站了起來說,於縣長,活人要有良心,如果是你,一年拿不到工資,一家老小沒有飯吃,病了沒錢看病,孩子沒錢上學,你該怎麽辦?現在我們已經沒法活了,你們還能哄就哄,能推就推,應付過去就算了事,你們還有人的良心嗎?你們還是共產黨的幹部嗎?


    老者有七十幾歲,以前沒有見過,可能是退休老工人,也說不定是什麽時候退休的老廠長。老者顯然過於激動,渾身都在哆嗦,如果弄出個腦出血心猝停可不是鬧著玩的。於光漢急忙說,老前輩您消消氣,地毯廠的事上上下下都在想辦法,可這麽大的事,你現在把我打死我也拿不出錢來,您還得容我們找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旁邊一個漢子說,那你就說個時間,什麽時候能找到辦法,我們就坐在這裏等。你們整天酒足飯飽可以慢慢研究,我們餓著肚子可等不了多久,最多也隻能撐個十天半月。


    眾人跟著一片叫喊,整個院子亂成一片。於光漢明白再說什麽也沒有用,弄不好隻能更加群情激憤。於光漢大聲說,我現在就去找領導開會想辦法。然後對馬主任說,燒幾桶開水提來,天還熱,別把同誌們渴著。


    回到辦公室撥通牛書記的電話,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於光漢說,牛書記,我現在就過來給你匯報一下吧。


    牛書記很不高興,抱怨批評半天才答應於光漢過來商量。


    牛書記從副縣長到副書記再到縣長再到書記,十幾年在縣裏轉圈,年齡隻有五十一二,比於光漢大不了幾歲,但自認為資格老,說話辦事比較專斷。牛書記現在正生氣,如果不想好幾條解決的辦法去匯報,肯定要挨點批評。於光漢踱著步想辦法,他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地毯廠拍賣掉,用拍賣得來的錢給工人投保和買斷工齡,徹底甩掉這個包袱。


    果然牛書記要於光漢拿出個處理意見。於光漢說了自己的想法,牛書記說,問題是這個爛攤子有沒有人要,怎麽才能拍賣得出去。於光漢說,地毯廠的房產機器設備也沒幾個錢,唯一值錢的就是地皮。地毯廠占地有二百多畝,位置也好,如果一畝地按五萬算,也能賣個一千多萬,買養老保險買工齡也差不多夠了。


    牛書記吸了煙深思一陣說,我同意這個意見,你先和毛縣長通個氣,如果他沒意見,你就這麽和工人們談,然後讓他們早點回家,到明天或者後天咱們開個專題會,具體時間,誰來參加,由你來定。


    出了縣委大樓,於光漢就給毛縣長打電話。毛縣長回答得很痛快,說這個主意行,就按牛書記說的辦,他明天就趕回來。


    關了手機,於光漢長出一口氣。看來還是做一把手輕鬆,什麽事都隻作個決定。但這叫什麽一把手,都是官場上的滑頭,遇到難事縮頭不出,遇到好事你爭我奪,這個樣子能把工作搞好才怪。上了車,想到又得和一院子工人吵鬧,於光漢更加沮喪。早知工廠一天不如一天,當初就不該分管這個爛攤子,現在搞得整天救火,沒一點政績不說,還處處讓人拿捏。


    工人們還算講理,說清縣裏的決定,大家吵吵一陣也就散了。回到辦公室,於光漢給地毯廠打電話,沒人接。找到廠長的手機號再打,不開機。顯然廠長是幕後指揮者,把工人們組織起來自己就躲了起來。於光漢撂下電話想,中午加班把文件看看下午早點回家,已經半個多月沒回家了,回去看看老婆,看看兒子,心裏輕鬆輕鬆,再換一換髒衣服。


    廚師老張推門進來喊吃飯,於光漢看眼表,才知道已經十二點半了,肚子也確實餓了。於光漢合上文件夾,心裏想,像咱這樣整天沒明沒夜工作的幹部到哪裏找,可就這都落不下個好名,幹不出個成績。


    老張畢恭畢敬站在門口,於光漢走出門,老張把門關好,再上前幾步接過於光漢手裏的包說,飯剛熟,今天正好有賣新鮮羊雜碎的,我給你熬了一碗你愛吃的羊雜湯。


    老張原來在一家飯館掌勺,去年調到縣府小灶,專門給幾個縣領導做飯。老張很敬業,飯前要跑到辦公室了解哪位縣長在家,然後按各位的喜好去買菜做飯,飯熟常常還得叫領導來吃,如遇天陰下雨,就將飯送到領導辦公室。於光漢看眼老張,老張瘦高的身子顯得更加單薄,布鞋底也磨穿了,走起路來有光腳著地的聲音。都說瘦死的廚子三百斤,老張如此清瘦,可見確實是辛苦。於光漢關切地問你今年多大了,老張說,明年就整五十。於光漢再看一眼老張,確實顯老,他還以為老張有五十七八。於光漢說,再幹幾年就能退休,退了休好好在家享幾天清福。


    沒想到老張一下緊張起來,他快走幾步站在於光漢的麵前,一臉慌恐說,於縣長,我一直想和你說又不敢說,我的三個娃還都沒娶上媳婦,我不想早退休,我的身體很結實,我想和你們幹部一樣,幹到六十歲再退休。


    其實退休了也少拿不了幾個錢,但老張的家在鄉下,對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鄉民來說,那幾個錢就是一年的吃喝。於光漢能夠理解老張的心情。於光漢低沉了聲音說,隻要我在縣裏,你想幹到六十歲就幹到六十歲。


    於光漢的心情沉重起來。和老張比,待遇確實是天上地下。剛才還覺得自己是功臣,好像誰虧待了他,現在於光漢感到慚愧,也感到剛才的思想危險。他想,拿著人民的厚祿,如果再不好好幹,真是對不起良心,也對不起全縣三十六萬父老鄉親。


    王峰也在飯廳,不知他上午跑到了哪裏。於光漢在另一張桌子上坐下。王峰端了碗坐過來說,於縣長,有個事和你商量一下。我聯係來一個科研扶貧項目,下午人家要來考察,我想請你出席作陪,不知你有沒有時間。


    於光漢細問,王峰說這是省科技廳的項目,搞甘草人工科學種植,計劃五年投資五百萬,如果考察通過,今年就投入一百萬。


    這麽大的項目當然要陪,不僅要陪,還要全力接待。於光漢問具體安排了沒有,要規格高一點。王峰說已經安排好了,到時你隻出麵陪陪就行了。


    王峰分管農業,力主調整產業結構,並在兩個鄉專業種植土豆,然後販運到南方,兩年時間兩個鄉的產值就翻了一番,農民基本擺脫了貧困,鄉裏也蓋了樓買了轎車,全鄉人逢人就誇王縣長。在一次縣級幹部大會上,地委書記講話時點名表揚了王峰,要大家向王峰學習。如果這次甘草項目弄成,別說賣甘草,單說花掉這一百萬,就能拉動全縣經濟幾個百分點。看著王峰春風得意,於光漢禁不住有點嫉妒。很明顯,這個甘草項目是劉玉成幫助聯係來的。劉玉成在科技廳當副處長,人熟關係熟,弄個項目自然輕車熟路。劉玉成初來時,於光漢就說過讓聯係個項目,高科技的更好,傳統的輕工業農副產品加工業都行。可還是給別人辦了。劉玉成在另一張桌上吃飯。於光漢看眼劉玉成,劉玉成也在看他。於光漢覺得真是不可理解:既然你劉玉成和王峰合作,衛生局長唐利生又曾歸王峰管,受了唐利生的氣王峰卻不管還要來找我。於光漢覺得自己還是太老實,隻知埋頭處理事務,不知上上下下跑跑關係,以至於到現在沒引來一個項目一份資金,怎麽說都沒有一個看得見的政績。於光漢食欲大減,匆匆將飯吃完,好像和誰賭氣,氣呼呼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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