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的探監,比以往更是不快。


    然而趙子乾卻同如蔓和蕭何意說出了一個萬分大膽的決定。


    那便是劫法場。


    不論付出何種代價,大不了他與皇家斷絕關係,帶著蕭何意、如蔓亡命天涯。當獵戶也好、做農戶也罷,即便每日粗茶淡飯、茅屋陋室,也好過這空有錦衣玉食,卻冷漠無情、善惡不分的皇家貴胄。


    當然,蕭何意自是不同意趙子乾為他如此行險,從皇親國戚淪為亡命徒,且不說能不能成功,若是不能成功,他自是死也不會瞑目。


    不過若到了萬分緊要之時,他再是不同意,自也是由不得他,況且趙子乾心意已決,甘願豁出性命殊死一搏。當然了,這個辦法隻是最後的辦法,若能在此之前能有其他轉機,倒也無需兵行險招。


    打道回府的路上,趙子乾同如蔓說著後日劫法場的計劃,然而如蔓卻興致不高,不太多言,隻是頻頻點頭附和。然而趙子乾隻當她還沉浸在蕭何意受刑的不快之中,並不覺得她是在敷衍。


    而如蔓,自也是有她自己的決策。


    深夜的她依舊輾轉反側,盡管睡眠非她必須,可多年來仍是養成了種習慣。然而沒有蕭何意的夜晚,她顯然無法安睡,或者說她害怕入睡。


    如蔓並不想一個人獨守空房至天明,亦放心不下牢獄中的蕭何意,便坐起身子,掐訣消失。


    蕭何意早已做著她會來的準備,盡管身上的傷口仍疼痛難忍,他還是以挺直的姿態靠在牆邊等候著她。


    可不論如何掩飾,他都不複當初那英姿勃發的模樣,他幹裂發白的唇微微勾著,眸子如以往那般漆黑而深邃,卻空洞無神。


    “阿蔓,你來了。”直到那熟悉的綠色身影出現在眼前,他的眸子出現一絲微弱的光亮。


    “還疼麽?”她緊緊盯著他蒼白的麵龐,虛撫上他的後背,滿是憐惜。


    蕭何意搖了搖頭,又扯出笑來:“習慣了。”


    他故作輕鬆的笑容,隻令如蔓的心情更加沉重。她虛撫著他後背的手上下移動著,從掌心處湧出霧氣般的白光來,蕭何意突覺後背瘙癢難耐,忍不住伸手抓撓,卻發現早無痛意。而如蔓垂下手後,隻覺喉間湧出一絲甜腥之氣,又生生咽了下去,唯留額上的薄汗。


    “阿蔓,你……”蕭何意似乎感受到如蔓的異常,隱隱有些擔憂。


    他抬起手,用粗糙的囚衣袖子,萬分小心地拭去她額上的汗。他並未對身上愈合的傷口而有一絲欣喜,反而覺得有些不安,他猜想如蔓的擅自施法似是對她造成了某種反噬,盡管很想將此猜想問出口,卻又明白如蔓並不會對他實話實說。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不論如蔓有多少修為,仙位高低,凡以一己之力施法改變事物的規律,都會受到或多或少的反噬。有時想想,她這小仙倒也當得憋屈,誰叫她曾經犯下大錯,導致她至今都無法掙脫此禁錮。


    蕭何意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認真且關切道:“阿蔓,不用為我這樣,有些疼痛熬一熬便過去了,都是我應當承受的。我知道你都是心疼我,可我更心疼你,所以千萬要善待自己。”


    “小意,我同你不一樣。”如蔓皺了皺眉,反駁道。


    “有何不一樣?即便身份雲泥之別,你都是那個令我牽掛在心的阿蔓罷了。這些年,我影響你太多了,我隻願你永遠無憂、喜樂平安。”他的語氣有幾分愧疚。


    “可我的喜樂,都是因為有小意你啊。”


    蕭何意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若是你不曾遇見我就好了,便不會今日為我這般憂心、煩惱了。”


    “說什麽傻話。”如蔓嗔道,“人的相遇都是注定的,哪有反悔的道理,難道你這般不想遇見我?”


    “怎麽可能!”蕭何意急忙解釋,“若是不曾遇見你,我也許一輩子都將流浪行乞,或是早死在某個荒郊野嶺,又怎會有這近十年的、金戈鐵馬、快意恩仇的精彩人生呢?我不過是不想看到你傷心難過罷了。”


    “我都明白,我方才不過是同你說笑罷了。”知道他關心自己,如蔓心下微暖。


    然而即便語氣故作輕鬆,那些日常調笑在這種環境下也顯得格外沉重。


    二人彼此沉默著,隻緊握著對方的手,用掌心的溫熱驅趕著微涼的指尖,久久不散。


    “今日外祖父和大舅舅來看我了。”蕭何意舔了舔幹裂的唇,平靜道,“外祖父似乎又老了許多,他如此年邁,還在我麵前這般痛哭,真令我心如刀絞。我一直在想,如若他不知道我活著便好了,好過於給了他希望,又要他受此打擊,未免殘忍。”


    如蔓靜靜地聽著,感受著他哀傷的情緒,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他費了好些辦法,才能進天牢看我一麵,卻還想著要進宮麵聖,替我求情。”他無奈歎息著,“可我已是聖上的眼中釘、肉中刺,更何況季府中人皆是我血親,他這一去,聖上定是要遷怒季家,從而令季府受到牽連。我不想親人因我遭受危險,便跪著求了他許久,讓他千萬要以保全季家為重……”


    “恐怕季大人誓死也要替你求情的,即便他在你麵前都依著你。”如蔓憂慮道。


    “我正是擔心這個,因此才同你說這些,若他有進宮的做作,阿蔓你定要想辦法,幫我多加阻攔,好麽?”


    “好,我會的。”她鄭重點頭。


    今日的她在牢中陪伴了蕭何意許久,像是要把握一切得以相處的機會似的。


    一直到了天色將明,獄卒前來巡視,如蔓這才離開。


    在她離開以前,蕭何意卻問出了一個令她意外的問題。


    “阿蔓。”他望著牢門外閃爍的燈影,思緒紛飛。


    “嗯?”她回應。


    “人死了,會去哪裏?”


    如蔓怔了怔,腦中突然浮現出十六年前的地府生涯,恍如隔世。


    “看你是怎麽死的。若是枉死,便會進入枉死城,若是其他死法,便會留在酆都。不過,這都是鬼魂暫時的去處,人終究是要轉世投胎的。”回想起當初,她不禁有些懷念。


    “可那樣的話,便要忘卻前生了。”蕭何意的神情有些憂傷,“我不願忘記今生種種,尤其是你。”


    聽聞此言,如蔓眼神閃爍,不免黯然。


    “生老病死,世間輪回,都非一己之力能夠改變,唯有天定。”她無奈道。


    “不過,此生能夠與你相遇,相伴這十餘年的人生,我倒也死無遺憾了。”


    蕭何意似是看開了許多,又或許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他的心中的仇恨與不甘已淡化不少,多是對已經曆的、已擁有的美好事物的知足。


    可如蔓顯然有些不悅,她眉頭微蹙,直視著他漆黑的雙眸,露出萬分篤定的神情來。


    “你不會死的。”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隻知道,你肯定不會死。”


    如蔓再三肯定,卻並不解釋緣由。


    蕭何意無奈地笑了笑,又轉過頭去,怔怔地望著那閃爍的燈影。


    沉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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