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猶記得初次與周效全及張生等人在田中勞作時,瞧見的那個眼神呆滯的女子。


    她在田埂邊來來回回尋找著、呼喚著,卻也並未走得太遠。這個在常人眼中瘋瘋癲癲的女子,慧心自然也是滿心疑惑。而不等他問出口,一旁的周效全瞧出了他的探究之意,故而歎了口氣,無奈解釋。


    “她是我的妻子,名叫春娘。前些年家中獨子不幸去世,她受了些刺激,便成了這副模樣……”


    周效全神情憂傷地回憶起往事,聲音仍是微微顫抖,慧心便也由此得知了他們的過往,明白了春娘如今為何變成這般模樣,也不免感慨著夫妻二人的情深義重。想來這春娘雖是失了神誌,或許也能體會到丈夫的付出罷。


    如今慧心得知了春娘這突然的死訊,隨著張生走在麥林村中這熟悉無比的小道上,回想起往昔,不免唏噓。


    “周家嫂子雖是神誌不清,可向來有周大哥悉心照顧,身體也算康健,怎就這般突然便去了?”慧心步履匆匆,心中滿是疑慮,始終有些不敢置信。


    “唉……”張生搖了搖頭歎道,“她身體確是還好,可誰知昨夜深夜裏,她竟是解開了同周兄弟手腕上係在一起的繩子,暗自跑了出去,這放在往日裏是不可能的事……周兄弟次日醒來不見春娘人影,當真是慌得連衣服都不曾穿好便出去尋找,可惜他尋見時,那春娘早已吊死在田邊的那顆老樹下,身體也涼透了……”


    張生同慧心說著昨日發生的事,連連歎氣。


    慧心得知了真相,震驚之餘亦是無限哀傷,口中喃喃自語:“怎會……怎會如此……”


    一切便是這般出乎意料,又處於情理之中。春娘神智失常本就是個心病,恢複正常亦並非毫無可能,而昨夜,又許是她恢複了些心智也說不準。


    夫妻情深,盡管春娘這幾年日日瘋癲,可對於丈夫的關懷與付出,也許她能有所體會罷。然於她而言,她的性命早已死在了稚子掙紮在馬蹄下的那一刻,若是清醒的或者,多一分都是折磨。


    唯心懷愧疚的,便是待她一如往昔的丈夫。


    靈堂上的周效全,似乎有著那日南豐鎮淪陷時春娘的影子,亦如被抽去魂魄一般,形神恍惚。他原有兩個念想,後來隻剩下一個,最後便連唯一的念想也沒有了,當真是無常。


    短短一世,尋常人本就這麽些指望,今後的路又能有何盼頭?


    然周效全到底是沒有隨妻兒去了。尋死固然容易,不過瞬息之間,然既是選擇留於世間,亦是牽掛著九泉下的妻兒。守著妻兒合葬的墳墓,念及他們今生受苦,隻願來世得以幸福美滿,在黃泉之下亦能過得好些。


    說起來,那春娘日日尋找稚子身影,殊不知死去的孩兒便在她身邊。原是周效全早已將槐樹下幼子的遺骸遷到了後山安葬,而春娘離世後,便將她與孩子葬在了一處,想來她也能得以安息了。而周效全之所以放棄了尋死,也是由於慧心於靈堂上誦經超度後,同他說的那一些話。


    “周大哥莫要妄言生死,人活一世雖不易,卻也要掛念泉下的親人。地府亦如人間,孤兒寡母生活定然不易,若無陽間親人時常惦念、燒些紙錢,亦是艱難困苦的。他們雖先早你而去,卻也始終將你牽掛在心,莫說是等個幾十載,便是再久他們也能夠同你團聚……”慧心瞧見周效全似是有了些輕生的念頭,眼中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他回想起少年時同如蔓到酆都走過一遭,故而便說了方才的那些話,以免周效全因衝動而尋求短見。


    聽聞這些,周效全似是神情一愣,喃喃道:“當真……如此麽?”


    “我少時有過一段奇遇,故而有些許了解。”慧心點了點頭,“一切抉擇全在於你自己,然人來世上一遭,總有不同的活法,不論如何,莫要令自己後悔。”


    “好,我明白了……多謝你。”周效全暗淡的眼眸恢複了些許亮色。


    即便是小小的南豐鎮,在這並不算短的五年裏,慧心也見證了無數人的生老病死、愛別離。


    然世間還有更廣闊的天地,故而他終究要遊出這一條小小溪流,去體會滄海的廣闊。而慧心這一番想法,亦早已被覃霖看出,然覃霖並不惋惜於少了一個有資質天分的徒弟,反倒是欣賞與自豪。自與慧心相遇的哪一日起,覃霖便已知曉慧心欲要行走的道路,自然不會介懷,而是覺得天地廣闊,慧心本屬於天地。


    慧心有這重新遊曆的念頭,是於半年之前,亦是個隆冬之日。


    覃霖家中的醫書,慧心基本已經閱完,雖不至於都能深刻理解,起碼自小聰慧如他,基本能夠牢記於心。而餘下的,便是他所欠缺的豐富經驗,診斷、開方、針灸……


    如今的平安村自然是平淡安穩,可慧心卻不想沉溺於這般安穩,如今的安逸更非他所求。


    戰事的平息,他為蒼州的百姓而高興,卻也暗自做了今後的打算,總歸是要離開蒼州,去見見其他風浪。而今又何其有幸習得些醫術皮毛,在外漂泊不說糊口傍身、治病救人,也總歸是能為他人做些什麽,盡一份心力。慧心猶豫著不知如何同覃霖打開這話匣子,卻不曾想覃霖倒是笑著開口了。


    “慧心,可是有心事兒?”覃霖摸了摸胡須,神色了然,“有什麽事兒讓你猶豫了半天,也不敢跟師傅我開口?讓為師猜猜,想來是你再出去闖蕩闖蕩,欲要同我道別了吧,可對?”


    “師傅您瞧出來了?倒是什麽都瞞不了您……”慧心摸了摸脖子,顯得有些許無措,又暗自在心底鬆了一口氣。


    那覃霖抬手拍了拍慧心的肩膀,雲淡風輕道:“這有何難?你到底是我的徒弟,同我生活這麽多年,我自然了解你不少。你便放心去罷,不必擔心我舍不得你,縱然你是難得的好苗子,可我也不想將你拘在這小小的平安村,天高任鳥飛,你自有你的天地。不論如何,我都是為你高興的。”


    慧心鼻子微微一酸,感傷道:“可我到底還是有些舍不得您,也舍不得南豐鎮的這些人……”


    “悲歡離合乃是世間常事,不必牽掛我。我年事已高,許多事雖有遺憾,卻也早看開了。”覃霖搖了搖頭撫慰道,“想來我也無後,迄今為止便隻收了你這一個徒弟,然這一身醫術終究要傳下去,不然便白白浪費了先人的心血了。再多的書光放著也是爛了,治不了人,我想著今後廣開門,若有心學醫的、資質尚可的便都收做徒弟,慧心你覺得如何?”


    “師傅有此心,自然是再好不過了!”慧心眼神一亮,“將來定是杏門多結果,桃李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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