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組織部部長朱誌打來電話。楊得玉和朱誌聯係不是太多,聽出是朱誌的聲音,可能是對組織部長這個職位的敬畏,楊得玉情不自禁嚴肅了表情。朱誌的語氣卻顯得輕鬆愉快。朱誌說,楊縣長,這回我可要恭喜你巴結你了,你猜猜,是什麽好事。


    組織部來的好事,當然是升官了。但最近並沒誰提到要升他,況且也再沒地方可升。估計是推舉副縣長的名額下來了。楊得玉說,朱部長,你那裏的事,都是天大的大事,這麽大的事我怎麽能猜到,你就快點給我透點信息吧,如果是好事,我現在就去感謝你。


    朱誌哈哈笑一陣,說,你也不要感謝我,要感謝你就感謝黨。副縣長候選人方案下來了,你猜咱們縣一共幾個?猜不到吧,四個!四個候選人報上去,最少也得批兩個,你就等著當副縣長吧。


    四個名額確實不少,一下提這麽多,有那麽多的空位子嗎。朱誌說,這你就不知道了,這次要進一步幹部隊伍年輕化,市裏的不少副市長副書記都得進人大進政協,縣一級要進人大政協的副縣長副書記就更多。目前的縣領導們一些人升到市裏,一些人進人大政協,你想想,要空出多少位子。但這次有個條件,候選人要由全體同級幹部推選,然後由縣常委會研究上報。你老兄這回是沒一點問題了,但老弟的事,你還得關心關心,推老弟一把。


    楊得玉剛要說我哪有那個能力,突然明白了朱誌打電話來的目的。目的就是拉關係為推選他拉票。楊得玉馬上說,那是肯定的,你老兄幫我這麽大忙,全力提攜我,我怎麽能忘恩負義,我不僅自己推選你,我最少還可以拉幾個弟兄推選你。


    兩人又互相謙虛互相吹捧一陣,楊得玉問具體怎麽推選。朱誌說,具體方案沒定,但上麵規定了要同級幹部無記名推舉,我們初步確定以空白推薦表的形式讓大家充分推舉,推舉後再由常委會決定。


    縣裏不定候選人,以空白表自由推舉,得票就不會集中,任何人都不會有大的優勢。楊得玉擔心了問會不會以票數多少來決定。朱誌說,你老兄怎麽也犯了糊塗,民主推舉也不是第一回,推舉的結果公布不公布,推舉票能占多大分量,隻是作為參考還是以推舉為主,這些不到常委會結束,誰也說不清楚。


    掛了電話,楊得玉心裏一下沒了底。如果黨委推薦,有滕書記做主,他被推薦基本是十拿九穩。現在讓大家推薦,而且是自由推薦,無記名推薦,肯定會群雄四起,各顯神通。雖然朱部長也認為他最有可能成為副縣長,但隻是嘴上說說,如果真推舉,他未必會推舉他,因為推舉他,他的票數就會超過他,傻瓜才會這樣做。根據以往這種推舉的經驗,如果你自己想當,你就必須推舉那些最沒希望被推舉的人,隻有這樣,比你強的人得到的票才不會超過你。朱誌是聰明人,他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今天打電話來,除了拉票,也有麻痹他穩住他不讓他活動的意思。


    朱誌是組織部長,即使在公平的條件下,和朱誌這樣有實權管所有幹部的人爭選票,自己無疑處於劣勢。楊得玉心亂如麻。好在有四個名額。仔細算算,強有力的對手也很多。有宣傳部長,有黨辦主任。這兩人都是黨委常委,按慣例也應該是副縣級了,怎麽說都比他占有優勢。朱誌說四個候選人裏至少要有一個鄉鎮領導,那麽城關鎮和三泉鎮的黨委書記無疑又比他更有把握。真是前有狼後有虎,要在這樣的形勢下被推舉出來,不但越想越沒有把握,而且越想越覺得沒了希望。


    楊得玉止不住一陣陣發慌。他想找找滕柯文,探探滕書記的口氣。想想又不合適。消息還沒公布,憑小道消息就去找,撐不住氣不說,給滕書記的印象也不會好。


    財政局長白向林也打來了電話,問他聽到什麽消息了沒有。楊得玉故意問什麽消息,白向林說,你老兄還裝什麽裝,真是真人不露相,越是成竹在胸,越是能撐得住氣。你是穩操勝券了,但你還得拉老兄一把,給老兄搭個手,推舉推舉老兄,如果上去了,老兄下輩子也不會忘了你。


    又一個對手跳了出來。楊得玉猛然意識到忽略了一個最主要最直接的競爭對手。如果為了考慮平衡,鄉鎮書記占一個名額,黨委那邊兩位部長一位主任如果上兩個,那麽另一個就要在政府這邊爭了。白向林管著財政,哪個領導不求財政不求人家,如果施點小恩小惠拉選票,無疑比朱誌更加厲害。楊得玉簡直是六神無主了。白向林連喂喂幾聲,楊得玉才回過神來,然後故意說,你是不是說候選人的事已經有消息了。


    白向林以為楊得玉真不知情,便說前幾天市委那邊就有消息傳出了,然後向楊得玉細說了一遍。白向林說的和朱誌說的差不多,可見事情真的就是這麽回事了。楊得玉覺得事情真是可怕:大家都認為他最有希望,推舉時肯定會都壓製他,這樣的結果就會更糟,很可能比那些最沒希望的人的得票還要少。楊得玉感覺這回是徹底完了。這樣一想,一股冷氣一下從脊梁骨冒出,迅速擴散到全身,幾乎要發抖打顫,以至於白向林又說了些什麽,他說了些什麽,都沒了一點印象。


    又有王奮山和人事局長打來電話,說的也是這檔子事情,言下之意也是讓他關照一下投上一票。楊得玉這才明白,別人說他最有把握,事實是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最有把握,而且每個人都不低估自己,即使那些別人看去最沒把握隻沾點邊的,也都覺得自己也有可能,也不會主動放棄這一機會,也都會本能地拚命掙紮一番,就像溺水者看到了漂浮的稻草,不管能不能救命,憑本能也要抓上一把。


    又有幾個局長和鄉鎮一把手打來電話,說得都是這件事,楊得玉幹脆將手機關了。如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亂走一陣,他覺得應該找找滕書記,向滕書記匯報一下這些情況,然後看能不能采取些什麽措施,製止這種亂拉票甚至賄選行為。


    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打通滕柯文的手機,滕柯文說他在鄉下,晚上才能回來。


    掛了電話,楊得玉感覺大家都在彼此聯絡彼此拉票,手機的電波已經在空中形成了一張大網。他決定試試大家的手機,看是不是都成了熱線。打了三個局長的手機,有兩個正在通話。然後打鄉鎮長的手機,打了六個鄉,也有四個在通話。這個結果更讓他心驚肉跳。如果這些通話的手機有一半是談推舉,那麽也說明有一大批人在活動。


    本打算今天要下鄉去。水庫大壩工程已經上馬,但庫區一個自然村的二百多口人怎麽辦,到現在還沒定下來。縣裏目前有兩種想法,一種是分散遷移到各鄉,另一種是集中遷移到一處,辦一個大型良種養殖場,養豬養牛養雞,一方麵自己養殖,一方麵為全縣提供良種和技術示範。滕柯文的意見傾向後一種。前一種雖然搬遷費用小,但土地包給了個人,各鄉都拿不出多餘的土地,各鄉都不願意接收,搬遷戶也不願意搬遷,安排起來難度很大。集中安排費用大點,但能形成新的生產力,搬遷戶也高興。但養殖場辦在哪裏,縣裏有沒有這樣一片空地,而且還要有水有草有公路。滕柯文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楊得玉,要楊得玉找出這麽一個合適的地方,然後提交會議討論。不少人提出應該選在官馬溝。對全縣的情況,楊得玉當然熟悉,自然想到了官馬溝。官馬溝不僅風景優美有水有草,而且在那裏留下了他和喬敏的初夜。想起那片地方,他仍然止不住心動神搖,覺得那片草地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寧靜,那樣的和諧。事實上官馬溝已經成為全縣最美的一個風景區,特別是那片草灘,更是人們忘情享受親近大自然的一個好地方。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建養殖場,不但破壞風景,而且所有的植被,也將無一幸免,用不了多久,就會是又一個亂石溝。但除了官馬溝,全縣不會有第二個這樣的地方,不但沒有這樣的地方,就連一片平坦的空地也難找到。楊得玉決定先到地勢比較平坦的幾個鄉跑跑,和鄉幹部們商量一下,看他們能不能找出個理想點的地方,哪怕是合辦或其他方式合作也行,盡量保住官馬溝,如果將來有了錢,將官馬溝開發開發,就能為縣城的市民提供一個休閑玩樂的好場所。


    出了辦公室,楊得玉又心裏發慌。人家都在忙選票,在這樣的情況下,誰不做準備,誰就等於自動放棄。猶豫再三,楊得玉還是決定下鄉的事過後再說,現在好好謀劃謀劃,看有沒有辦法打開局麵。


    除了也拉票,別的辦法還真想不出來。如果有辦法,也隻能在領導身上想。那年選舉省人大代表,在選舉大會上,高一定公開提醒大家,要一定把縣裏的主要領導選上,因為縣領導最熟悉縣裏的情況,也最了解人民的意願,也最能代表全縣的利益,這樣書記縣長就以最高票當選為省人大代表。如果也能說服滕書記,讓他在推舉會上指個範圍或者提個傾向性意見,效果肯定比拉票更好。


    楊得玉決定晚上到滕柯文家裏好好談談。


    雖然楊得玉覺得和滕柯文關係不同一般,滕柯文也很喜歡很欣賞他,但遇事求人,總要有所表示。細想起來,他還沒給滕柯文送過什麽。這麽大的兩項工程交給他,誰心裏都覺得他總要有點收獲,甚至發了大財,滕柯文會不會也這麽看,會不會也這麽想。他覺得想肯定會想的。前不久上麵挖出了一個貪官,據說就是故意將有油水的差事和工程交給自己的親信,然後再收親信送上的錢財。許多人都知道滕柯文不收禮,實在推不掉的,就交到財政或民政部門。但他認為,收禮不收禮也是相對的,不收禮是不收那些奢侈的東西和多餘的錢財,並不是急需要的東西也不收,並不是像他這樣可靠的人送點小禮物也不收。那天到省城跑資金,滕柯文說遇到了老同學不回賓館睡,他就猜測可能是洪燈兒來了,果然第三天回來時洪燈兒在半路上出現了。說是碰巧,但碰這麽巧,那隻能說是有預謀。帶洪燈兒到省城,應該是專門來給她買東西的,但回來時洪燈兒並沒帶大包小包。可能是那三天要跑的地方太多,滕書記沒時間給她買。那天他就想,以後再到省城,一定代滕書記買一份禮物。現在楊得玉思考再三,怎麽想都覺得代滕柯文為洪燈兒買份禮物是個好主意。


    禮物是現成的。那天包工頭老吳來要工程款,就帶了兩盒化妝品,一對情侶表,一個小巧的女式手機。他本不想收,但老吳笑了說,不是給你的,我知道你用不著,是給你心愛的人的。老吳還說,男人生來就為女人活著,如果連心上人都虧待,這男人就活得虧心。又說比如我,這把年紀,吃沒胃口穿沒興趣,隻有身邊的幾個好女人,想想都讓我心跳情動。一個禿頭小老板都如此,他當然動了心,也當然想到了喬敏,他沒有拒絕他的禮品。現在他突然覺得可笑,看來送禮者大多想得一樣,大多要挖空心思往對方心裏想,讓對方能夠喜歡,能夠接受。


    打開文件櫃,將禮物看看,他想,這些東西放到這裏也是麻煩,送給喬敏也沒有必要,一是喬敏有一個這樣的手機,二是和喬敏結婚後,就是一家,這些東西多了沒用還添麻煩。


    晚上看完新聞聯播,楊得玉就給滕柯文家裏打電話。約好九點半再去,九點三十分,楊得玉準時來到滕柯文的住處。


    先匯報一陣水庫工程的事,然後提到這次推舉。楊得玉說了人們拉票的情況,滕柯文問,有這麽嚴重?楊得玉點點頭。滕柯文沉默一陣,說,民主這東西,許多人天天叫了喊了要爭取,真的爭取來了,才發現還有許多問題,而且問題還比以前更多。所以,我以前就給人們說過,民主不是天生的東西,它是一定社會的產物,是和經濟基礎、社會形態、文化教育、道德傳統等等一些東西緊密聯係的,也就是說,有什麽樣的經濟和文化基礎,就有什麽樣的文明民主。我們國家幾千年的封建思想,官本位牢牢地紮根在人們的心裏,隻要是個官,總有人要費盡心機地去爭取。因為需要費盡心機,所以什麽樣的辦法都有人去想,都有人去做,這就是一搞民主就出問題的原因。


    楊得玉覺得滕柯文分析得很有道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官的現實利益太大了,所以官的誘惑力也就太大了。冒死求財,不如冒死求官。但這些話隻能埋在心裏,更不能在滕書記麵前說。楊得玉說,滕書記上升到理論的高度一講,我心裏好像也豁然開朗。民主有民主的好處,也有民主的弊端,更主要的是這種民主還不適合我們現在的情況,當然經濟文化等等都還不配套成形。所以民主還要適當地集中,還要縣委拿出一個適合咱們縣具體情況的辦法,如果不這樣,勢必會出現賄選甚至買票的問題。


    滕柯文說,辦法也用不著想,市裏的文件規定得明白,再加附加條件不好交待。其實民主推舉也隻是個測驗,結果也隻能供上麵參考,縣委具體怎麽辦,等推舉結果出來再說。


    滕柯文的話讓楊得玉放心了許多,看來自己確實有點撐不住氣,有點大驚小怪,更有點缺乏老練。他想,如果推舉隻是個參考,推舉不落到後麵,縣委就會有辦法平衡平衡。楊得玉立即點頭讚同滕柯文的意見,說,民主集中確實是個最好的辦法,集中正確的民主,才能使民主真正能夠體現。


    滕柯文歎口氣說,我們的民主為什麽和西方的不同,關鍵是許多政治經濟文化的情況不同,比如資本主義國家,許多大官就是大資本家大財主,他們當官也可以,辭官也沒什麽;當官也不完全是為了錢,不當官也不是沒有錢花。但我們就不行,當官是職業,是飯碗,不當官吃什麽穿什麽,所以大家不爭也不行。


    對滕柯文這樣的觀點,楊得玉心裏並不讚成。西方的官位同樣是被角逐的中心。關鍵是利益太大,利益不僅僅是錢,還有別的,比如權力,比如榮耀,比如眾人捧著。比如有個著名演員,他有不少錢,但給他個副縣長,他便高興得把自己的錢財捐光了去當這個官。可見這官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楊得玉再次點頭讚同滕柯文的觀點,說,滕書記說得對,但很多人不懂這個道理,我覺得滕書記應該在大會上講講,讓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大家明白這個道理,對縣委的集中也就不會有意見,也就不會再不幹工作挖空心思地拉票了。


    滕柯文沒有表態,也沒再說什麽。楊得玉也說不出口讓滕柯文在公開場合公開推薦他,但滕柯文說民主推舉隻是個參考,讓他心裏有了底。兩人又談一陣別的事。時間不早了,楊得玉便起身告辭。


    滕柯文抓起楊得玉帶來的包,說,拿的什麽東西,我說過不要給我送東西。


    楊得玉說,也不是什麽東西,我覺得咱們當領導的經常顧不上家,讓妻子兒女也跟著受了委屈,就應該在物質上精神上給她們補償補償,所以我代你給嫂子買了點化妝品,安慰安慰嫂子。


    滕柯文翻看一下禮物,確實是女人用的日常物品,便說,以後再不能這樣,真的是下不為例。


    天有點陰,街上不見一個人影。可能是今天一天太緊張了,並沒感到變天,現在被冷風一吹,楊得玉感覺有點冷。看眼表,還不到十一點。幾天沒去喬敏那裏了,今晚他想到喬敏那裏看看。走幾步,又覺得不合適。雖然老婆不會怎麽樣,但如果被別人看到,很快就會傳遍全城。在這關鍵時刻出問題,肯定會影響推舉。楊得玉隻好掏出手機給喬敏打電話問好。喬敏想讓他過來,便問他忙不忙。他隻好撒謊說很忙,等忙完了這攤事他就過來。


    不禁想起人們說處情人太累的話,確實是經驗之談,不僅累,還得兩頭哄,兩頭安撫。如果情人很年輕,那就不僅是累,而是上天給你的一種折磨,讓你身心疲憊,讓你要死要活,讓你心甘情願,又讓你不能自拔。他想,等副縣長選舉完了,不管結果怎麽樣,再不受這份累,馬上離婚結婚。


    楊得玉回家睡了,又覺得還是把工作幹好最重要。打電話拉關係,人家嘴上答應你,說不定推舉時故意不寫你,反正是無記名,你也不能把人家怎麽樣。如果工作幹好,能力又出眾,有目共睹,不管怎麽說,人心都有一杆秤,正義公正的人還是占多數,人家自然會推舉你。


    陳縣長要他明天陪她下鄉去看看,這倒也是個機會。科級幹部鄉鎮長占一半,跟縣長下去跑一遍,不說狐假虎威,至少可以在人們心目中形成一點認識,那就是楊得玉已經是縣級領導了,選楊得玉順理成章名正言順。他想,明天盡力勸陳縣長多花幾天時間,爭取把每個鄉都巡視一遍。


    陳嬙本來隻到中部幾個鄉看看,楊得玉建議每個鄉都巡視一遍,陳嬙覺得也有必要。到西府縣快兩年了,有幾個鄉她還沒去過。一縣之長沒去過管轄的鄉府,怎麽說也有點說不過去。但西邊幾個深山鄉這幾年剛修通簡易公路,許多河溝沒有橋梁,不僅很不好走,遇雨河溝還無法通過。陳嬙的車是奧迪轎車,坑窪路根本無法通行。陳嬙對楊得玉說,不用再調車,就坐你的越野車,同坐一輛車就可以了。


    陳縣長最近心勁正足,熱情正高。那天到教育廳跑回二百萬,回到縣裏,滕柯文便在大會小會上誇陳嬙,說陳嬙放棄大城市舒適的生活來到縣裏,不叫苦不嫌累,一心撲在工作上,吃盡了苦受盡了累,為縣裏的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那天滕柯文在全縣科級幹部大會上又講了這些後,陳嬙很受感動,輪她講話時,她流淚了。她流著淚動情地表了態,決心要和大家同甘共苦。那天二百多幹部都被感動了,不少人也流出了眼淚。現在要輕車簡從,同坐一輛車下去,楊得玉當然高興。但自己的吉普車畢竟有點低檔,還有點漏土,在塵土路上跑一兩個小時,裏麵的人就被弄得灰頭土臉。把陳縣長這樣高雅講究的女人弄得滿身塵土,他這個助理也會感到難堪。楊得玉想把銀行的那輛帕傑羅越野車借來,又考慮到那輛車太新太高檔。坐這樣高檔的車下鄉,不僅影響陳縣長的形象,也會讓窮鄉鎮幹部們心理失衡,從而嫉妒憎恨到他這個助理的頭上。楊得玉什麽也沒說,讓陳嬙坐在前麵,他和秘書坐在後麵上了路。


    災後搶種基本都種了蘿卜,家家都收了不少,但都堆在院子裏。問銷售情況,農戶怨聲一片,不但價格低得嚇人,每斤才六七分錢,而且還賣不出去。這一結果讓楊得玉都覺得不可思議。陳嬙說,怎麽可能,我那天回省城買菜,一斤胡蘿卜還賣五┟哪。


    這個價格確實不正常。楊得玉說,現在一斤草都賣一毛錢,就是喂牲畜,胡蘿卜怎麽也比草的營養好,一斤胡蘿卜怎麽也值一角多錢,實在不行,我們就聯係飼養場,喂牛喂羊喂豬,喂什麽都不錯,怎麽會沒有人要。


    陳嬙說是不是種得太多了,楊得玉說,如果在咱們縣看,確實是多了,如果放在全省,甚至全國,我們種的再多,也沒有多少,甚至都不可能影響市場。


    胡蘿卜能貯存,也不怕凍,楊得玉建議縣裏發個文件,統一定個最低價,每斤低於一角錢不賣,然後縣裏再成立個營銷販運隊伍,專門組織人到外麵聯係銷路。


    再仔細分析,無論從哪方麵看,根本的原因還是銷路不暢。本地的人不出麵跑,外地的販運戶又不知道這裏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縣裏出麵組織一下很有必要。但市場經濟了,市場也確實難以把握,如果發文讓農戶把胡蘿卜貯存起來,萬一到明年春天還銷不出去,蘿卜就會爛掉,那時的責任就要由縣裏來負。陳嬙決定打個電話,和滕柯文商量一下。


    滕柯文認為貯存是必要的,少於一毛不賣也是對的,但縣裏必須要組織一個強有力的銷售服務隊伍。滕柯文說,讓農業局牽頭,經貿局、個體經濟發展局、扶貧辦、民政局等有關部門全體出動外出跑銷路,誰跑到客戶誰提成。陳嬙說要不要她返回縣城。滕柯文說,你如果想繼續跑跑就繼續跑跑,這些工作由我來布置實施,我讓農業局何局長隨時和你聯係,有什麽事你可以直接告訴他。


    鄉裏確實有不少問題,楊得玉也說繼續跑跑,陳嬙決定按計劃每個鄉都去看看。


    西府縣偏遠,但土地麵積很大,有一萬一千多平方公裏,比內地三四個縣還大。從地圖上看,西府縣像條領帶,越往西南走,麵積越廣大,地勢越高峻,氣候越寒冷。過了六彎鄉,情景就大不一樣。這裏的人煙已經稀疏,地麵已經結了薄冰,但田裏的胡蘿卜還沒收完,不少村民仍冒了寒冷在挖在收。停車下去看看,再問問村民,村民們一肚子怨言,罵縣裏鄉裏瞎胡叫喊,像催命的閻王,整天逼著讓種,種得太多,又讓去摘棉花,害得蘿卜到現在收不回去。


    外出摘棉花的人們已經回來十多天了。因為今年許多省的農民都湧去摘棉,摘棉的價格一下降了下來。雖然行前簽了合同,但到處壓價,簽的合同就不能兌現,不然人家就不雇用你,或者象征性地讓你摘點。原估計每人至少可掙到一千元,結果平均掙了六七百塊。但對貧困家庭來說,六七百塊也是一大筆收入。談到這些收入,村民們也算滿意,謾罵也變成了無可奈何和牢騷。


    陳嬙心裏還是覺得滿意,覺得縣政府還是為民辦了些實事,蘿卜收不回去罵娘,總比沒有東西罵娘要好。再西行,就看到羊在許多蘿卜田裏亂啃。下車去問,村民都說不收了,幹脆讓羊去吃,吃完地上的,羊就會用蹄子刨了吃地下的。陳嬙一行還是覺得可惜。來到鄉政府,陳嬙要鄉領導下去多做做村民的工作,盡量讓大家多收點,如果找到銷路,說不定能賣一大筆錢。


    五峰鄉是全縣最偏遠最貧窮的一個鄉,有不少村民還住的是破敗的草頂房。路上還遇到了一位村民跪了攔車要錢葬母。貧困讓陳嬙感到吃驚。本想深入到村裏看看,但沒有路,隻好直接到鄉政府。


    鄉政府過去是個小寺院,南麵敞開,北西東三麵蓋了房子。房子有十幾間,黨委政府所有的機關都在這裏,大多一間屋一個單位一塊牌子,也有一間屋掛兩三個牌子的。因為集中在一個院子裏,又正是吃午飯時間,聽到車響,一下還是跑出許多人。看到是縣長來了,許多人又害羞似的躲了回去,隻有幾個主要領導急忙跑了過來。但主要領導也不大方,想和陳嬙握手,又有點難為情伸不出手。見陳嬙大方地伸出手,才很害羞地握了握。


    書記鄉長都是快五十歲的黑紅臉漢子,陳嬙雖然和他們見過麵,但麵對麵坐在一起,還是第一次,書記和鄉長一時顯得很拘束,既像個害羞的新女婿,又像個初見先生的小學生。陳嬙對兩人的印象更加糟糕,感覺他們好像從不洗臉,從不刷牙,滿嘴的黃牙,渾身的旱煙臭。這哪裏像個書記鄉長,如果放到城裏,別說被當成地地道道的民工,即使被當成叫花子,那也不是眼力的問題。這樣的領導,這樣的水平和觀念,又怎麽能給群眾出謀劃策,領導群眾致富奔小康呢?陳嬙忍了不滿尋問了一些鄉裏的情況,然後說到漢子攔車討要埋葬費的事。鄉長說,咱們這裏祖祖輩輩就窮,氣候差,好的年景能收點青稞,一般的年景隻能收點山藥,於是就形成了外出討飯的習慣。秋天田裏的東西收過,就成群結夥外出,討點精米白麵,也討幾個零花的現錢。這幾年雖然不缺吃穿,但已經形成了習慣,再說能討到的錢也越來越多,於是外出討要的人不但不少,反而更多,能出去的,基本都出去。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已經形成了要飯的品牌,人們一聽說是五峰的,便立馬慷慨解囊,說五峰的乞丐是真正的乞丐,是真窮到了要飯的地步,他們不偷不搶,見人就喊大爺大娘,不論給多給少,一律磕頭謝恩。說天下的要飯人,五峰的最優秀。


    幾個人還是止不住笑了,但笑過之後,便是一陣苦澀。陳嬙嚴肅了臉說,麵對這麽多困難,你們鄉裏想沒想點辦法,想了哪些具體辦法,采取了什麽具體措施。


    書記和鄉長輪流說了許多,但都是空話套話,什麽大力宣傳黨的方針政策,認真落實縣裏的指示,開了多少次會,下了多少次村,等等,隻有組織了三百多村民到新疆摘棉一項是實事,但也是縣裏組織的。陳嬙生氣了說,不要說空話,隻說辦了哪些事,有一件說一件,沒有就說沒有,然後說說你們每天在幹什麽。


    書記低了頭不做聲。鄉長歎口氣,說,咱們這裏太窮,你看到了,我們這些鄉幹部別說幹工作,就連自己的生活都顧不過來。具體地說,就是辦公沒經費,出門沒汽油。因為辦公經費少,就承包到每一個人頭上,一般幹部每年五元,領導幹部每年十元,隻夠買點墨水稿紙。如果搞什麽活動,誰搞費用隻能由誰來承擔。我和書記有輛摩托車,但沒錢買油,隻有到縣裏開會時,才能騎一騎。至於我們的個人生活,更是沒法提。我們隻能拿三四百塊的基本工資,就這點基本工資,也要等到年底把所有的費用都收上來,才能發下去。


    這麽說他們基本是閑著,惟一的工作就是應付上麵的事情。縣裏考慮過合並鄉鎮減少開支,已經有了一個初步計劃,但五峰這樣地域廣大的鄉,還是決定不減不合。減了合了,怕村民幾年也沒法見到一個鄉幹部,怕連基層政權都沒人去維持。但也不能不發展。陳嬙講了她的意見,要求鄉幹部們多下下鄉,給農民出出主意,幫他們搞點種植養殖項目。陳嬙講了半天,末了,鄉長卻又歎口氣,說,難呀,你不知道,我們這裏的老百姓不僅窮,也大多不識字,也死笨,什麽都學不會,什麽都不想學。我給你講兩件事。有次我們落實上麵的指示,到村裏講三個代表。我們六個人一進村,村民們就手指頭點了數我們,然後說,不是說三個代表嗎,怎麽來了六個,那三個的飯由誰來管。還有,公路修通後,上麵來了不少人和車,有越野車後麵背了個輪胎,輪胎用袋子套著,圍觀的群眾便指了袋子裏套著的輪胎說,還是人家當官的有錢,出門帶這麽大的烙餅,還用汽車馱著,烙餅比我們的鍋還大。


    這個鄉長看起來蔫不唧,肚裏卻有不少幽默感,更有不少農民式的狡猾,屬於那種有點見識又沒有大見識,有點文化又沒有大文化的鄉下油滑幹部。這種人往往自以為聰明有本事,有一肚子蔫主意,你說你的,他幹他的,他不得罪你,也能應付你,你打他三棍子,也不一定能打出個響來。陳嬙想,這樣不思改革不思進取混日子的油滑幹部,土包子幹部,明年鄉鎮幹部換屆選舉時,一定要徹底換掉,換一批有改革進取精神的年輕人來幹,改變一下得過且過的工作現狀。


    鄉裏要去買雞招待陳嬙一行,楊得玉立即製止。他知道陳嬙咽不下鄉裏的飯,倒不是嫌鄉裏的飯不好,而是嫌不夠衛生。陳嬙曾不好意思地偷偷和他說過,說她看到鄉下大師傅那雙黑呼呼的手和滿指甲的汙垢,嘴裏的飯就沒法下咽。來時,他便在車上放了許多東西,有一箱方便麵,一箱飲料,一箱火腿腸燒雞肉醬罐頭等等。這樣一來便不在鄉裏吃飯,也給鄉裏減少了許多麻煩和負擔。楊得玉告訴鄉長,陳縣長為了不給大家添麻煩,自帶了吃的,鄉裏燒點開水就行,咱們一起吃方便麵。


    吃過方便麵,陳嬙一行便上了路,決定到相鄰的另一個鄉看看,然後連夜返回縣城。


    剛出鄉政府,就下起了雨夾雪。山路本身就不好走,山坡的雨水流到路上,更是泥濘難行。這一來司機更是提心吊膽,雙手死死把了方向盤向前移動。往前開一段,路被水衝斷了,一條深溝橫在麵前。司機下車準備搬石頭墊路,楊得玉下車看看,覺得不能再冒險前行。萬一滑下懸崖,就是不得了的大事。楊得玉果斷決定返回五峰鄉,晚上就在五峰鄉住宿。


    鄉裏還從沒有縣長來住過,五峰鄉當然也沒有旅店。書記的屋子幹淨點,便安排陳嬙睡在那裏。安排楊得玉睡鄉長的屋,楊得玉覺得不大合適。五峰鄉地處兩省交界,往南往西都是另一個省的高山牧場。不說這麽大的山野可能有壞人野獸,就說鄉政府,這麽多人難保沒有壞人流氓,萬一哪個傻瓜晚上對陳嬙圖謀不軌,那麽破的木門,伸進一根筷子輕輕一撥,門就能撥開。幹了壞事逃進山裏,你連個凶手都無法抓住。楊得玉要求他和秘書都住在陳縣長的隔壁,晚上輪流值班守夜。


    鄉長提出鄉裏派人值班,楊得玉小聲說不可靠,萬一值班的人起了壞心,那不更是引狼入室。


    陳嬙的秘書三十出頭,楊得玉對秘書說,你年輕瞌睡多,你守前半夜,我守後半夜,也不用出去看,就坐在屋裏聽著隔壁,有什麽動靜立即叫我。


    因為還沒有生火爐,屋子裏正是最陰冷最難受的時節。被子是鄉長的,白被裏已經成了黑灰色,這還不算,輕輕一動,就有一股撲鼻的煙草和汗臭的混合味。楊得玉知道書記的被子也好不到哪裏,說不定比鄉長的更差,不知陳嬙今晚如何蓋這被子。楊得玉隻脫去外衣,縮手縮腳睡了下來。


    被凍醒,發現秘書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看看表,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鄉裏沒有電,楊得玉便讓屋裏的油燈一直亮著。楊得玉起床讓秘書睡了,便決定到屋外看看,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


    因為天陰,整個山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但讓你辨不清方向,感覺上下天地都成了一個整體,無法分辨。楊得玉提了頂門棍出來,仍感到有點害怕。輕輕將耳貼到門縫聽,能夠聽到陳嬙那均勻的呼吸聲。楊得玉放心了回來,剛坐下不久,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楊得玉嚇一跳,急忙抓起看,是陳嬙打的。陳嬙說,我想起床,有點怕,你過來一下。


    楊得玉跑出來。敲敲門,陳嬙才敢起來摸索了開了門。楊得玉借助手機的亮光找到火柴,點著了油燈。見陳嬙披了被子站在床前。陳嬙說太冷,把她凍醒了。其實陳嬙是要小便。楊得玉隻好領她來到外麵。陳嬙想到院子外麵去,楊得玉說,山裏有野獸,就在院子裏吧。


    陳嬙不敢再往遠走,隻好就地蹲了。楊得玉模模糊糊能看到她一點身影,但撒尿的聲音卻那樣響亮,雖然能感覺到她極力控製,但聲音還是異常清晰,楊得玉幾乎能夠聽出她在如何控製速度如何控製聲音。楊得玉止不住心跳加劇,剛想蹲下看個究竟,她卻站了起來。


    回屋再睡,陳嬙連大衣都不脫。楊得玉笑了說,你沒經驗,穿得越多,蓋了被子越冷,原因是被子和衣服之間有空隙,冷熱氣流在空隙層形成交流,所以更冷。把大衣脫掉,被子就比較貼身,再把大衣壓在被子上麵,就暖和多了。


    按楊得玉的指導,陳嬙重新睡下。楊得玉給陳嬙塞緊被子,要走時,陳嬙突然變了聲說,我怕,你坐下陪陪我。


    楊得玉愣一下,感覺今晚要發生點什麽。楊得玉渾身一陣激動,將椅子搬到她床前坐了,然後默默地注視著她。


    陳嬙說,你屋裏一晚燈亮著,我知道你一夜沒睡,一晚擔心我,一直坐了為我守著。


    她竟然認為他一晚沒睡,楊得玉不由感到慚愧,覺得自己做得很是不夠。楊得玉謙虛了說,其實也沒什麽,我們也睡了一會兒。


    陳嬙說,你別哄我,我一打電話你立即就接了,並且馬上跑了過來,說明你就在門邊坐著。


    楊得玉說,這裏地處交界,野獸也多,人也複雜,我不操心不行啊,如果出了事,不說沒法交待,我也對不起你,對不起良心。


    陳嬙的眼睛又有點濕潤。沉默半天,她說,鄉長說下麵鋪了兩層狼皮,睡了不冷,害得我想想就怕,半夜才睡著。


    女人說害怕,當然是要男人陪了睡。一股熱流迅速彌漫了楊得玉的全身。他想說再不用害怕,我來陪你睡,又張不開口。想捏住她的手表示一下愛意,又有點膽怯。萬一她沒有這個意思怎麽辦?他決定再坐近一點看看她的反應。他再貼近一點,她一下有點不安。她輕聲說,謝謝你,你還是回去睡吧。


    楊得玉一下清醒過來。再給她掖掖被子,然後默默起身,默默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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