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按杜小春的意思,胡增泉已經請了裝修公司的人來裝修房子。但想到和杜小春結婚,就不由得要想高歌,而且隻要空閑下來,滿腦子都是高歌的影子。自己深愛的人不能成為妻子,不愛的人卻要結為夫妻,這樣的結果很可能是悲劇。但他覺得還有回旋的餘地,也有了回旋的條件。宋振興說,他很快就可以到西陽市上任。在幾百萬人口的一個市當發改委副主任,確實是不小的一個領導。如果說得俗氣一點,地位變了,可選擇的女人也變了。到了那裏,當然可以選擇全市最漂亮的女人,也可以選擇那些社會名流,比如演員播音員什麽的。即使在學校選,也可以選一個很漂亮的女大學生女研究生。但他還是特別喜歡高歌,他清楚,娶不到高歌,他將遺憾一輩子,後悔一輩子,思念一輩子,苦惱一輩子。再做一次最後的努力還是必要的。努力了,爭取了,不成也沒有辦法,至少不會後悔。他決定再找找高歌,說說要到西陽市工作的事,也向她發起最後一次衝擊。


    胡增泉決定請高歌吃飯,然後好好和她談談。


    打通高歌的手機,高歌卻開口問他有什麽事,好像沒事就不能給她打電話。胡增泉還是按事先想好的說。他說,我想請你吃飯。


    高歌立即說,你發財了還是升官了還是有喜了。


    胡增泉說,你真聰明,一下就讓你猜到了。我可能要到西陽市去當發改委副主任。


    高歌問為什麽。胡增泉說,不為什麽,可能是因為我的能力,是宋校長看中了我,要我去幫他管點事情。


    沉默一陣,高歌突然問你是不是要和杜小春結婚?胡增泉一下不知怎麽回答。他想說是,用激將法激一下她,又覺得不好。他想說如果你不嫁我,我就和她結婚。剛要開口,高歌卻猛然掛斷了電話。


    回到家,高歌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默默地上床睡了。


    閉上眼,所有的一切卻一下湧上心頭。想當年,她是那麽地高傲,高傲得都不想用正眼看自己的同學,看自己的同齡人;她也是那麽地自信,不僅自信前麵鋪滿了鮮花,也自信前麵站滿了白馬王子。但這一切的一切,突然間就沒有了,而且消失得是那麽的迅速,那麽的徹底,好像是在一瞬間,讓她都來不及有所反應。現在,她已經兩手空空,擺在麵前的,隻能是傷心和苦悶,隻能是一天天瘋長的年齡。她的心一下如同被掏空,也好像丟失了一切寶物。想痛哭的欲望像決堤的洪水。她迅速用被子蒙住自己,然後一下哭得喘不上氣來。


    父母聽到哭聲跑了過來,然後一連聲問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本來是不想讓父母聽到的,現在已經聽到了,幹脆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高歌一下哭得渾身抖動,幾次差點背過氣去。父母慌亂得不知所措,隻能抱住她一連聲地追問。她不想說,感覺也沒什麽可說,也沒法說清。父親簡直要急瘋了,他跺著腳喊了說,什麽事你說呀,說了,是報案還是自己處理,我們也好有個解決的辦法。


    竟然想到哪裏去了?高歌隻好努力止住哭哽咽了說,誰敢欺負我,是我自己欺負自己!我的事,你們誰也不要管。


    父母一下鬆了口氣,也沉默了下來。雖然猜不透到底是怎麽了,但母親還是說,我和你爸都老了,也再管不了你幾年了。我們不在了你怎麽辦?你的事不解決,我們怎麽能閉得上眼睛?你還是得嫁一個人,讓我們也見上一眼,要不然,我們真的是閉不上眼睛。


    說完,母親也哭出了聲,而且哭得也很傷心。高歌止了哭煩躁地喊,嫁人嫁人,你們隻知道嫁人,可也得有人要我,也得有一個順眼一點的。沒人要我,沒一個順眼的,你讓我嫁什麽東西?


    女兒還不至於沒人要。很可能是今天女兒又遇到了什麽受打擊的事,也說不定又和那個何宏偉鬧了矛盾。這個女兒,婚嫁的事還不知要讓父母操心到什麽時候。也許這是命,女兒命中就注定婚姻坎坷。如果是這樣,她明天就到廟裏為女兒求一個簽,看看命中究竟有沒有男人。


    母親止了哭呆站一陣,還是說,也不是沒有合適的人,那麽好的人你就是不嫁,也不知道你究竟想嫁個什麽人?媽是過來人,媽早就想過了,而且是從各方麵想的。居家過日子,你姐夫哪方麵都是最好的,更好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這世上也沒有比他更好的,這樣的話,你姐就說過多次。你姐和他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她還能看不準一個人?


    如果以前母親這樣說,她立即就會把母親頂回去。今天她覺得母親說得很有道理。姐夫和姐姐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姐姐不會看錯人。就是在去年,她還對自己的婚姻充滿了樂觀,而且認為好男人有的是,可以挑選的餘地還很大,現在突然發現並不是那麽回事,好男人突然就沒有了,連未婚青年,也被挑選得所剩無幾,剩下的,也是那些書呆子怪脾氣困難戶。其實她也一直認為姐夫是個不錯的丈夫,這點和父母的看法一樣,但一直堵在她心裏的,還是因為他是姐夫,姐夫就像一個疙瘩,堵得她心裏無法暢快。現在想來,嫁姐夫也比老姑娘要好聽一些。姐夫現在是姐夫,嫁了,就不再是姐夫。如果不嫁再等下去,姐夫很快又成了杜小春的丈夫,不僅和自己再不相幹,再叫一聲姐夫,也有點牽強勉強,因為人家的老婆已經不再是你的姐姐。那就下定決心嫁吧。見母親仍在嘮叨,高歌故意氣惱地說,你整天說嫁姐夫,可人家根本就沒向我求愛,人家現在已經又有了別人,你讓我怎麽嫁?


    這下父親和母親都有點著急,急忙問有了誰,那個女人是哪裏的,已經發展到了什麽程度?連珠炮式的問題讓高歌難以回答。但她相信,不管胡增泉和杜小春進行到哪種程度,隻要她向胡增泉發出愛的信號,她相信他還會跑到她的身邊。高歌不想回答父母的問題,她隻是說,既然你們說嫁姐夫好,那你們就決定去吧,我也再不管了。


    這孩子,自己的婚姻別人怎麽能決定。但父母對視一下,他們心裏一下都有了主意。


    女縣長


    又是要錢的申請報告,程明明看到這些報告,心裏就止不住沉重,多好的心情也會被這沉重破壞。問題確實嚴重,有幾個鄉年年隻能發幾個月的工資,用他們的話說政權都難以為繼了。但縣裏的財政其實和鄉裏一樣差,下半年的工資同樣沒有著落。合鄉並鎮雖然提了出來,但合並後這些鄉鎮幹部怎麽安排?這個問題比沒錢更讓人頭疼。程明明正思考怎麽批示,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郭東升突然站在了桌前。程明明嚇一跳。縣窮,縣裏幹部的文化素質也低,隻要門開著,他們就會徑直走進來,程明明曾想提醒他們要敲門,話到嘴邊又不好意思。今天不由得一股兒惱火湧了上來,她將文件夾合上說,以後進門最好敲敲門,這是禮貌。


    郭主任並不難堪,他咧嘴笑笑說,你們是城裏人,我們鄉裏人不懂這些。


    已經是縣辦的主任了,還說自己是鄉裏人。程明明不知該說什麽,隻好看著郭主任等待他開口。


    郭東升說,程縣長,州辦公室打來電話,問咱們項目落實得怎麽樣了,能不能安排第一個簽字。


    再過幾天就是浪山節經貿洽談會,大會每兩年召開一次,全州上下都很重視,抓得也緊。文化搭台經貿唱戲,浪山節實際就是招商引資會,大會的一個主要形式就是簽訂招商引資合同,簽合同儀式一個縣接一個縣地搞,第一場簽字儀式當然重要,省裏領導州裏領導都要參加,所有的宣傳媒體也要聚焦這一場麵。程明明是縣長,也是縣代表團團長,如果搞不好出點差錯,不僅會給上級領導留下能力差的壞印象,也會給整個洽談會留下遺憾,但如果搞好了,也是個宣傳露臉的好機會。程明明問,定下來的簽字項目有幾個?意向合同金額有多少?


    郭主任說,決定出席簽字儀式的有八家,意向投資金額有一億三千萬。


    對一個窮縣來說,一億三是個不小的數字,但要出席首簽儀式,這個數字還是少了一點,分量也輕了一點,也缺少能引起注意的大項目。程明明想想說,你把蘇縣長和招商局長叫來咱們再落實一下,定下來要出席簽字儀式的老板到時一定要去,同時咱們再緊急想點辦法,看能不能再弄幾個項目,爭取把儀式湊夠半個多小時,太短了撐不起台麵。


    郭主任小聲說,程縣長,就這八個項目也是東拚西湊的,其中三個是已經簽了字正在實施的,兩個是通過朋友關係找了兩個老板做樣子充數的,剩下的三家雖然有投資合作的意向,但投資金額也是虛的,到時能不能到位都不一定。


    這些情況程明明當然清楚,如果從實事求是和看得見的經濟效益來說,就沒有必要搞這個浪山節會,因為浪山節隻是舊時當地男女談情說愛的節日,流傳範圍不廣,知名度也不高,現在政府之所以出麵搞這個會,目的就是宣傳,就是要文化搭台經濟唱戲,並且要千方百計把這場戲演好,演得越有吸引力,越有轟動效果越好。規模小了,成交金額少了,都不能起到好的宣傳作用。程明明說,這樣吧,明天開個縣長辦公會,有關局的局長也參加,咱們把具體的事情再落實一遍,爭取出席第一場簽字。


    郭主任走後,程明明又感到不踏實。她是今年換屆選舉時從別的縣到這裏的,職務也由副縣長升為縣長。從縣裏曆年上報的引資數字看,第一屆是六百多萬,第二屆是四千多萬,第三屆是一億一千多萬。程明明知道這些數字都是虛的,真正能到位的寥寥無幾,但從一年比一年誇張的情況看,今年報一億三顯然不行。


    程明明覺得應該給縣委劉書記匯報一下,聽聽他的意見。


    縣委書記劉玉成已經五十八歲,是縣裏年齡和資格最老的領導。程明明來上任時,陪同前來的州組織部長就說過要老將帶新兵,要劉書記多幫助程明明。劉玉成雖然謙虛,還是做了保證。但劉玉成有他的想法:再過兩年就到線了,這期間絕沒有升官的可能,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出擊,趁自己在位,主動要求上一個台階,到州裏去賦閑,當個副地級調研員,所以縣裏的事一般不主動去管。劉書記聽了程明明的匯報,想都沒想一口同意,然後說你們開個縣長辦公會,集體把這件事定下來。


    縣長辦公會卻讓程明明很是不快。六個副縣長就有兩個沒來。副縣長蘇信分管招商引資,也是縣參會代表團的常務副團長,許多具體事情應該由他來張羅,可他既不積極去搞,也不主動匯報,卻跑到鄉下躲清閑去了。程明明隱隱約約感到蘇信似乎有點情緒。好像有情緒的不止蘇信一個。剛來時縣裏就有不少議論,都說沒想到會派一個女人來當縣長,而且這個女人又是那麽年輕。這個年輕女人能不能坐得住鎮,就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特別是幾個副縣長,竟然流露出老大哥的神態,有時故意問她的年齡,然後說想不到你這麽年輕。程明明理解他們的心情,和四十多歲的他們比,三十六歲確實年輕。副縣長們並不恭敬的態度程明明也不擔心,她覺得威信並不取決於年齡,威信是靠能力和成績樹立起來的,她認為自己就是實力派,來這裏當縣長,就是因為政績突出。現在兩個副縣長不到會竟然不請假,連個電話都不打,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示威的信號。程明明覺得不能再遷就,該批評時還得批評,不然再散漫下去就沒法工作。程明明嚴肅地故意再次問郭東升兩位副縣長哪裏去了,郭東升說下鄉去了。程明明高聲說,下鄉去為什麽不請假?為什麽不和我說一聲?現在我宣布一條紀律,以後縣政府班子成員離開縣城外出,都要和我打聲招呼,不打招呼隨意外出,有事找不著不說,出了問題我也沒法交代。


    大家都沒說話。程明明掃視一遍副縣長,也不管大家臉上的表情,然後宣布會議內容。


    談到引資數字時,有的說是少了點,建議改成二億多,還有人說反正是做樣子,過後又沒人追查,改成三億也可以。也有說應該實事求是,是多少就報多少。從大家發言的態度看,明顯有一種不負責任的傾向。也許是大家對剛才的批評不滿意,但沒有批評也很難領導這一班人。不管他們是否滿意,能不能接受,今天的事不能讓步,讓了步以後就更沒威信。程明明說,問題不是不實事求是,也不是想報多少就報多少。報三億就得有報三億的根據,哪怕是假合同你也得找幾個真老板,如果簽了合同資金不能到位,那是他老板的責任,如果你根本就沒找老板,那就要追查你的責任。話說回來,我們對工作的態度,就應該是努力爭取,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和人家簽了合同,說不定人家會真的實施,如果不去做,後悔不說,還要我們這些領導幹什麽?現在你們的任務就是按三億左右落實,讓各局各鄉鎮都動起來想辦法找項目找老板,現在就分一下工,把任務落實到你們分管的各部門,散會後你們再分頭落實,後天必須有個結果報上來,誰完不成任務,誰弄虛作假,到時追查誰的責任。


    按三億落實後,程明明心裏仍然沒底,也感到不安,散會後就一直想這個問題。州辦公室孫主任程明明熟悉,她決定打電話和孫主任商量一下,問問別的縣的情況,也向他請教請教,看看這個數字有沒有問題,會不會惹出麻煩。


    孫主任比程明明大幾歲,在程明明麵前一開口就開玩笑,給程明明的印象好像他從來就沒有正經過。果然孫主任聽後開口就說,我的寶貝程縣長,我這次可是費盡苦心想包裝你,前天我就和州領導說了,我說首場簽字儀式讓你來簽,因為你年輕漂亮,又上鏡頭又落落大方,又是咱們全州唯一的女縣長。州領導聽了都說是個好主意。我的寶貝,現在的問題不是報多少合同金額,關鍵是要有一個能有點轟動效應的大項目,最好是一個外資項目,最好是你和一個洋老外簽字,然後握手擁抱。


    孫主任雖然用了玩笑的口氣,但程明明知道他說的大意是真的,讓她出席首場簽字也可能定了下來。程明明一下有點緊張。孫主任仍用玩笑的口氣說,想想看,省裏州裏的領導站在後麵,台下是成千上萬的各縣各鄉領導,那麽多眼睛都盯著你,那麽多鏡頭都對著你,如此風光一回,不僅全州甚至全省的人民記住了你,更主要的是省裏的領導也記住了你這個年輕的女縣長。程明明也想用玩笑的口氣應答,但聲音有點發緊。她還是正經地說,敬愛的孫大主任,謝謝你的關懷,給點具體指示,除了弄個大項目洋老外,還要幹些什麽?


    孫主任說,關懷談不上,你的懷也不屬於我,我也不能關你的懷,還是讓你的懷先空著。你先把參會的材料報上來,再給你透個消息,別的縣報上來的數字和你們差不多,這可能是你最關心的。我們的想法是,如果別的縣沒有大項目洋老外,首簽就是你的了。好了,咱們常聯係,白天晚上都行,最好是晚上,晚上我最想聽你給我打電話。


    放了電話,程明明有點興奮。這個孫主任,簡直成了官場精,老練得再不能老練,看似玩笑,卻把她想知道的都有意透露給了她。她想,會後應該帶點土特產,專門去感謝一下人家,縣裏和這樣的人搞好關係沒有一點壞處。


    全州都是國家級貧困地區,孫主任說得對,弄個洋老外引進點外資,才能為這次大會增添點風采。可這樣一個偏遠地區,引進外資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程明明覺得還是找找丁佩東,他海外關係多,讓他設法請一個來。


    程明明決定親自找一下丁佩東。她給丁佩東打電話,說她要過去看看。丁佩東立即表示出極大的歡迎,說縣長姐姐你什麽時候來,我在門口恭候。


    丁佩東是程明明交往最深的一個商人。那時她在輕工局工作,輕工局改成公司後,原來的行政單位變成了一個經濟實體,她也隻好走南闖北做生意。認識丁佩東時,丁佩東是福建一家製鞋廠的老板,雖說是鄉鎮企業,但規模已經很大。此後他們成為很好的生意夥伴。由於和丁佩東的合作,她的生意做得很是順利,很快公司便提她為副處級副經理。兩年後,省裏要選調一批懂工商業的領導到各縣去任職,以加強縣裏領導工商業的力量。程明明工業大學畢業,又正在經商,因此被選中,被任命為東和縣的副縣長。上任後她就大舉招商引資,她曾力勸丁佩東來投資辦廠,丁佩東說太偏遠,他也沒有現成的資金,但丁佩東還是給介紹來一個老板,老板在縣裏辦了個鞋廠,成為全縣的支柱產業。她被任命為五峰縣的縣長時,州領導和她談話時告訴她,讓她到五峰就是要讓她招商引資以改變五峰縣的貧窮麵貌。上任後她再次給丁佩東打電話,要丁佩東一定在五峰縣辦個廠,作為她在五峰立腳的基石,也算他獻給她的禮物。五峰縣雖然是貧窮縣,但藥材資源豐富,丁佩東便來五峰辦製藥廠。以前丁佩東稱她為妹妹,一口一個程妹妹,可能是因為她當了縣長,這次來五峰辦廠,丁佩東便改稱她為縣長姐姐。這個稱呼讓程明明既感到難為情,又覺得親切熱乎。她糾正過幾次,但沒人時他還是這麽叫她。現在程明明想和丁佩東開個玩笑,試試她在他心中的真正位置。她說,你就在辦公室等著,我說不上什麽時候去。放了電話,程明明也沒告訴辦公室的人,也不帶司機,下了樓就往製藥廠走。


    丁佩東的製藥廠和縣政府隔了一條街,距離也就是幾百米。製藥廠原是縣農機修造廠,最興盛時能裝配生產手扶拖拉機,倒閉後廠區就成為縣城最大的一塊空地。辦廠時,丁佩東提出縣裏無償提供土地,他投資一千萬,然後縣政府擔保貸款五百萬。當縣裏決定將農機修造廠劃撥給他時,丁佩東看著這麽一片廠區,曾激動地拉著她的手說,我的縣長姐姐,你給我提供了一個大舞台,我就給你演一出大好戲。這才半年,辦公樓已經蓋好,廠房也基本就緒,機器設備也運來一批。程明明站著看一陣,便轉身往丁佩東的辦公室走。


    丁佩東的辦公室裝修得很豪華。丁佩東曾經說過,經商講的就是個可信度,豪華的外表能給人信任感。丁佩東果然在辦公室等著,西瓜汁果汁已經榨好放在桌上。程明明有點感動。為了掩飾自己的感情衝動,見桌上擺了台電腦,便走過去說,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了趕時髦,這現代化的東西你也會用?


    丁佩東初中畢業,他知道大學畢業的程明明從心裏覺得他文化低。丁佩東說,你別以為上學少就一定文化水平低,我認為更多的知識是在社會實踐中學來的,我除了外語不如你,文化知識和社會知識並不比你差,如果你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教你玩玩電腦。


    丁佩東的情況程明明斷斷續續了解得不少,丁佩東講得最多的是他青少年時期的苦難史。他家祖輩就在福建,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文革”時他父親無法忍受被批被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偷了隻小船渡海逃走。父親逃走後,全家人更加陷入絕境,丁佩東也無法再去上學,十三歲就成了生產隊的一名社員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丁佩東的父親九死一生逃到台灣後,先被懷疑是奸細坐牢,後被發配去做苦力,再後來開了個小飯館。改革開放後,他的父親突然回到了家鄉,然後辦了個製鞋廠,然後丁佩東就成了大老板。程明明並沒覺得丁佩東文化水平低,相反她倒覺得他很有點水平,人也很聰明,社會經驗也豐富,談吐也文雅不俗。程明明在大學是學過計算機課的,那時不但會用,還能編點簡單的程序。現在坐在計算機前,突然覺得許多東西已經記不起來,並且現在的操作係統已和那時大不相同。程明明突然有種荒廢了學業的感覺。丁佩東坐到了她的旁邊,抓了她的手教她如何操作,同時另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知道他是在試探,這種試探已不止這一次。她也知道此時他在想什麽。程明明將計算機關了,然後指了對麵的沙發說,你坐到那裏,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丁佩東很聽話地坐到了對麵的沙發上,程明明卻站起身,坐到丁佩東辦公桌前的大皮椅上,前後搖搖說,確實舒服。丁佩東乘機說我給你買個更好的。程明明說,算了吧,這椅子天生就是給你們坐的,你們坐了是有錢,我們坐了是腐敗。言歸正傳,我今天來,是有一件大事求你,你必須得答應,並且必須得給我馬上辦成。


    從程明明的話中,丁佩東能夠感覺出女人喜歡男人時的那分矯情,這種感覺讓他心裏高興不已。丁佩東壓了心中的興奮說,姐姐你有什麽事就盡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脫褲子賣衣服,我都在所不辭。


    程明明將找洋老板的事細說了一遍。


    丁佩東笑了說,開頭你說要我給你找個洋老板,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受了賄要嫁個洋老板出國外逃。這年頭嫁個洋老板容易,找個洋老板投資就難了,不過我還得給你盡力想辦法,今天我就打電話聯係,無論如何要讓他在交易會前兩天趕過來,怎麽樣,你覺得我夠不夠意思?


    程明明嚴肅地說,這件事事關重大,決不能兒戲,如果需要去麵談,你就代表我去,機票等一切費用都由縣裏出,你不用有什麽顧慮。


    程明明起身要走,丁佩東說,我還有個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丁佩東不再說什麽,他先將桌上的果汁遞到程明明手裏。程明明止不住心跳起來,她感到他要向她說些什麽,說出那些他早已想說的話。這絕對不行。她剛想怎麽製止他,丁佩東卻說,姐姐,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我也要求你。事情是這樣的,藥廠碰到點麻煩,原打算投資一千五百萬就夠了,沒想到原先設計的設備有些落後,規模也有些小,小打小鬧根本無法取得競爭優勢,以目前的形勢看,必須搞個國內一流的,才能以先進的產品占領市場,然後滾雪球把企業滾成國內數得著的大型企業,這樣在買設備時,就多花了幾百萬。現在收購藥材的季節馬上到了,還得準備一些收購資金,同時還得購買幾個關鍵的設備配件。糟糕的是我老家的鞋廠剛好也遇到了點困難,資金一時周轉不過來,我想了不少辦法隻湊了二百多萬,還缺一百多萬,沒有這一百萬今年就沒法開工生產,錯過這個藥材收購生產季節,就隻能等到明年秋後,這樣損失就大了。我的意思是求你想想辦法,政府再擔保貸一百萬,力爭一個月後讓機器運轉起來。


    請洋老板出席首簽,等等,這些都是空的,轟轟烈烈鬧騰一場,卻沒有一個實際的大項目,弄不好就會成為說大話弄虛作假的典型,反給領導留下一個很壞的印象。丁佩東這個企業必須得抓好抓大,沒有這樣一個企業確實也說不過去。丁佩東來投資時縣裏已經給了不少優惠政策,除了無償提供土地外,還負責擔保貸了五百萬。讓丁佩東來投資時,縣委劉書記也表了態,他對丁佩東說,來五峰縣辦企業你盡管放心,你的企業就是縣委的企業,就是縣政府的企業,就是我們書記縣長的企業,有什麽問題你盡管提,我們能解決的決不說半個不字。但丁佩東一直沒提什麽額外的要求,現在缺資金不能開工,這確實是個大問題。問題是好像上麵已經有文件,不允許政府出麵做經濟擔保一類的活動,再說擔保貸款確實也有困難。程明明看著丁佩東,心裏一陣為難。但她覺得丁佩東是個要麵子的男子漢,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也不會張這個口。如果沒有資金投入生產,那前期的一切投入都將閑置,損失確實沒法計算。見程明明為難,丁佩東說,我知道你有困難,我們這些經商的最懂得錢最不容易弄,但開不了工就等於把我困死,我現在是等著讓你救命,我想縣政府總比我有點辦法,我也隻能求你了。


    程明明答應想辦法,丁佩東高興得有點誇張,起身伸出雙手來握程明明的手。程明明並不伸手,而是一臉嚴肅地說,找洋老板的事不能耽誤,必須設法辦好,出了問題我饒不了你。然後告辭出來。


    州裏決定五峰縣首簽,但要提前一天進行預演。預演由州辦公室孫主任導演,其實就是大家怎麽出場怎麽站位怎麽簽字。對這一套大家並不陌生,來時就統一了服裝也安排了順序,所以很快就演了一遍而結束。


    洋老板也請來了,頭銜是荷蘭森瑞製藥公司澳門分公司經理。洋老板很有風度,正式簽字那天,和程明明握手後,還不忘和台下的觀眾招手致意,然後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喊了句你們好,惹得台下台上一片掌聲。


    簽字儀式後便是自由洽談的日子,自由活動三天後,在閉幕會上再舉行一個簽字儀式,為新談成的項目進行簽字。


    浪山節當然不能少了浪山節目,雖然在附近山上安排了一些男女浪山對歌,但對歌浪山都是演戲,沒有哪一對男女在這裏真正相戀相愛,然後露天野合,加上今年雨水不多,山上黃一片綠一片也沒什麽好看的,上山觀歌的人也就不多。程明明早有打算,她要充分利用這個機會真正引點資金,擴大影響,真正做出一點事情。


    在來州裏的前一天,程明明就召開了各局各鄉鎮代表團負責人會議,在會上她告訴大家,在民間招商引資並不容易,因為五峰縣沒有投資優勢,其實最大的投資商應該是政府。五峰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對五峰來說最大的優勢就是貧困,就是要利用貧困來爭取國家投資。程明明說,我想好了,我們要充分利用這次機會,利用我們有溫泉的優勢,請省裏各廳局的領導到我們縣來,到我們縣洗溫泉,到我們縣參觀指導工作。具體辦法是各科局各鄉鎮對口請人,每個部門都要把對口部門的領導請來,如果對口部門的領導沒來參加洽談會,就到省裏去請。哪個部門請不來人,哪個部門領導要做檢查;哪個部門請來的官大,就獎勵哪個部門。會後,程明明又將計劃局、財政局、水利局、文教局等幾個局長留下,要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省裏的這幾位廳長請到。水利局長說他不認識水利廳長,程明明一下火了,說,你連你的上級都不認識你還當什麽局長?你不去認識人家,難道要人家來認識你不成?我告訴你,你現在就去認識人家。再說我們請他來是請他洗溫泉遊山玩水的,並不是請他來上刑場,我就不信有那麽難,我醜話說在前麵,誰請不來你們對口的領導,誰就把烏紗帽給我放下。在這樣的重壓下,還是把省發展計劃委員會和財政廳水利廳這些要緊部門的領導請到了。雖然來的都不是一把手,但能請到二三把手也可以了,這點自知之明程明明還是有的。


    溫泉在縣城西南十幾公裏處,由一條峽穀中的五眼泉組成,因泉水發黃,熱氣騰騰中有股濃烈的硫黃味,故當地人稱仙女尿泉,並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何仙姑在此采藥,品嚐了一種草藥後,上下通暢,一步一尿,遺尿如決堤,竟在地上衝出五個大洞。仙姑一看著了慌,急忙向太上老君求救,老君拋下一顆仙丹,仙姑的尿止了,但五眼泉卻終年流水不斷。人們雖然早就發現仙女尿泉水有治皮膚病的功效,但真正開發利用卻是近年來的事。因為當地人沒有皮膚病就不來此洗浴,也因為沒有大的投資商來開發,故仙女尿泉的知名度並不高,也沒有形成規模,五眼泉被五家單位承包,各自在泉邊蓋了些房屋,壘了些池塘。三天前,程明明就讓縣辦的人進住溫泉,督促五家溫泉打掃衛生改善環境,不準有皮膚病的人來洗浴,然後將條件好一點的三家包了下來,由縣裏統一支配調度。


    幾位領導對洗溫泉都有興趣,程明明乘機鼓吹,她用玩笑的口氣說仙女可是未婚姑娘,仙女尿可不是一般的熱水,然後把仙女尿治病美容保養皮膚的功效亂吹了一通。程明明帶頭輕鬆活潑,領導們不管年齡大小都也活潑起來。有的說怪不得程縣長的皮膚這麽好,又白又嫩,原來是每天都用仙女尿洗,如果程縣長每天都來洗,泉裏會不會也有程縣長的尿?又有人說,仙女是什麽樣子我們不知道,不如幹脆將仙女具體化,就改叫程仙女尿泉。


    程明明沒有一點不快,她竭力迎合大家的玩笑,這樣大家就更口無遮攔,都說程縣長不應該再當縣長,應該來當仙女尿泉的老板,這麽好的皮膚本身就是活廣告。玩笑開到高xdx潮,有人問程明明能不能摸摸你的臉,看看仙女尿究竟有沒有你宣傳的那麽神奇,洗了以後皮膚有沒有那麽光滑柔潤。程明明很幹脆地說可以,但不能白摸,你們都是執掌財權政權的重臣,摸一下那是給我麵子,所以你們摸一下就撥一百萬,摸兩下就撥二百萬來。


    領導們當然知道請他們來不會白請,當然是要錢要物。便有人說反正今天有財政廳長,撥錢也輪不到我們,我們負責摸你的臉,財政廳長負責給你們錢。


    財政廳長是副廳長,五十多歲,從臉上就能看出是久經官場的老同誌,他急忙說我的錢也不是想給誰就給誰,給誰由計委劉主任管著,他不批我就不能撥。


    發展計劃委員會的劉副主任年齡並不大,隻有四十出頭,探聽回來的情報說此人是經濟學博士,剛當副主任不久。劉主任並沒接大家的玩笑,隻是淺淺地一笑算是回答。程明明看著劉副主任,感覺他一本正經中透出一種淺嫩和裝腔作勢,這樣的新手反倒不好對付,如果是老主任,才不怕你開什麽玩笑,該玩笑就玩笑,玩笑過後該不給就是不給,根本用不著這麽謹慎。但所有的國家投資項目確實由計委管著,他們批準立項,財政才能撥付資金。程明明盯了劉主任說,我們請劉主任來,正是有個緊急救命的項目要劉主任點頭,劉主任不點頭,我就不讓他離開我們縣。


    有人乘機說程縣長這麽年輕漂亮,往劉主任麵前一站,讓他走他也走不動了,別說他,我們也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


    程明明覺得今天這個頭開得不錯,領導們雖然職務高,年紀也大,但官架子並不大,能這樣輕輕鬆鬆確實是個好兆頭。程明明更加活潑,也有意使出更多的嫵媚,她說,我就希望你們不走,你們說話可得算數,你們不走我就能辦一個高幹療養院,天天讓仙女侍候你們,讓你們舒服得把國庫搬到我這裏來,就在我這裏辦公辦事撥款,這樣我們縣一年就能實現小康。


    洗過溫泉大家都餓了。程明明說溫泉一帶沒有像樣一點的飯店,便將一行人帶回縣城。


    飯早已準備好。大家坐到飯桌前,領導們便提建議做指示,都說泉水確實不錯,隻是設備和建設布局太土太簡陋。程明明說,領導們提得很對,問題也看得很準,我們就按領導說的辦,但縣裏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職工的工資都欠著發不出去,修溫泉的事隻能靠領導給想點辦法了。


    大家一陣大笑,笑過都說程明明狡猾,都說以後再不能說話了,以免讓程縣長抓住把柄要錢。程明明笑了說,今天擺的就是鴻門宴,不出血你們誰也別想走掉。


    酒上來後,程明明起身敬酒。領導們卻提出碰杯。程明明說為了五峰縣,今天舍命陪君子。和每位碰三杯後,程明明便麵紅耳赤。大家都說程明明麵如桃花,更加漂亮,然後便不再讓她喝酒。程明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突然問,你們知道這做飯的水是從哪裏來的嗎?


    有人說該不是仙女的尿吧?又有人想起了一個流傳很廣的笑話,說,你該不是想罵我們吧。見大家沒反應過來,就進一步說,有個笑話說省裏的幹部到縣裏去了,縣長招待時指著滿桌的菜說,也沒什麽好東西招待大家,麵是本縣磨的,菜是本縣種的,雞鴨是本縣養的,隻有這幾個烏龜王八蛋是省城來的。


    幾位領導都笑了,說程縣長就是想罵人,說別看表麵多麽殷勤,內心早就恨之入骨,早就想找個機會罵一頓了。程明明並沒笑,而是嚴肅又帶了一點悲腔說,你們不知道,縣城的飲水取自城邊的小河,河水原來還可以,這些年河水越來越小,水質越來越差,今年就變成了臭水,靠淨化根本不起作用。市民們叫苦連天,多次自發地起來圍攻縣政府,縣人大也放出風說本屆政府解決不了水的問題就自動下台。更嚴重的是水裏不但有大量的細菌,還有對人體有害的化學成分,這些都對市民的生命構成了嚴重的威脅,消化道傳染病和皮膚病明顯增加,防疫部門的同誌多次告訴我,這樣下去很可能鬧出霍亂一類的烈性傳染病,如果真出了這類病死了人,我這個縣長就得去坐牢,所以我整天提心吊膽,今天請你們來真的是請你們來救命的。你們今天吃的水,是從三十多裏外的大山裏背出來,然後裝車運回來的。為了運水,我們派了十幾個人昨天半夜進山,今早九點多才回來。你們是貴客我們不能讓你們吃髒水,但我們必須要天天吃那樣的水,你們可能不相信,我已經做了安排,吃過飯我領你們實地看看,你們就知道問題有多嚴重了。


    來的幾個廳級領導大多是老領導,什麽樣的事也都見過,他們知道問題肯定沒有那麽嚴重,說嚴重點盡快把事情辦成是一般常識。但這樣的問題確實需要解決,他們也想給程明明一個麵子,把問題解決掉。但工程立項要計委說了算。見計委劉副主任不表態,財政廳王副廳長說,完了完了,我早就知道今天這頓飯是鴻門宴,沒想到比鴻門宴還糟糕,一下把我們全套進去了。程縣長真是聰明透頂,人家今天向我們做了匯報,如果我們不管,出了事就是我們的責任了,至少我們也得丟官受牽連,劉主任,沒辦法了,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你趕快表個態吧,不然發了傳染病死了人,你可得第一個擔當責任。


    劉主任問水怎麽解決有沒有計劃論證。程明明說,我們早勘察論證好了,水隻能從山裏的水庫裏取,通過埋設水管,能夠自流到縣城。由於兩地距離三十多裏,如果隻解決縣城用水,需要投資一千二百多萬,如果加粗水管,把城西十多萬人的飲水問題也解決掉,就至少需要三千多萬。


    劉主任說,今年省裏有小城鎮基礎建設這個計劃,你們就按隻解決縣城供水做計劃,馬上搞個可行性論證報告和工程設計方案報上來。但這樣大的工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得上會研究,還得省主管領導審批,所以我不能給你個肯定的答複,但我會積極為你們爭取。


    有人帶頭鼓掌,大家就跟著拍手。水利廳長說,這下問題就解決了,劉主任可是名牌大學經濟學博士,是通過考試選拔的優秀人才,是主任的接班人,前途無量,你隻把劉主任牢牢抓住就行了,至於論證設計和施工,就包在我的身上,我現在就可以給你拍板,一定保質保量,按時完工。


    程明明心想,你倒是個滑頭,有了錢哪裏找不到施工隊,你就等著投標吧,但她還是說,我也謝謝你,你們是內行,就多給指點指點,多在劉主任麵前說點好話,事情成了我一並謝你們。


    程明明為了證明自己沒說謊,一定要領大家去看水。把大家領到一個居民大院,擰開一個公用水龍頭,流出來的果然是黑紅的臭水。居民雖然不知道來的是哪裏的領導,但看麵相一定不是小官,便都圍了過來,紛紛訴苦。因為人越圍越多,很快就變成了聲討會,有些人還不斷罵著髒話。程明明見火候已到,便高聲說,同誌們別誤會,今天省裏領導是專門為我們解決水的問題來的,我們要謝謝省裏的領導。


    話音剛落,立即響起一片掌聲。掌聲經久不斷,程明明領了廳長們在掌聲中離開了這裏。


    又看了小河,確實是又黑又臭。水利廳長動情地說,誰都知道咱們省缺水,許多地方飲用的是澇池水,多髒的澇池我也見過,澇池裏麵雖然漂著糞便漂著死老鼠,但那水是天然的,裏麵隻要有青蛙水蟲活著,就吃不死人,但這汙染了的河水不同,不但發臭,還有化學成分,問題就嚴重了,我看必須得盡快解決。


    大家都嚴肅地表示讚同。程明明感動得有點鼻子發酸,眼睛也濕潤了。她什麽也不說,真誠地上前很有力地握了握每位領導的手。大家都被程明明所感染,誰也沒有再開玩笑。


    按原來的想法,本來還要向財政廳長提出撥一二百萬國債,建一個土特山野食品加工廠,對本地盛產的蕨菜、大耳朵菜等山野菜進行深加工,使其成為發揮本地資源優勢,解決下崗工人就業,增加農民和縣財政收入的一個龍頭企業。還打算向衛生廳伸伸手,改造一下縣醫院,使縣醫院能夠做一般的常規手術。還有在縣城建一所像樣的高中,等等。可現在出現了這樣一個局麵,程明明倒覺得不能再開口了,再開口人家會認為你貪得無厭,反造成一個不好的印象,在供水工程上打點折扣。程明明不由得歎口氣。窮啊,需要錢的地方太多了,隻能先和人家拉上關係,以後經常去找,一步一步解決問題。程明明再什麽也沒有說。


    因本縣再沒有好玩好看的地方,廳長們提出回去,程明明讓人給每位廳領導車裏放一幅手工編織的工藝掛毯,然後和所有的縣領導一起把廳領導們送回州賓館。


    浪山節經貿洽談會結束後,接著召開了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表彰大會。五峰縣被評為參會先進縣,程明明被評為先進個人。在八個縣長中,被評為先進的隻有兩名,程明明覺得這是州領導對自己的肯定。在頒獎大會後,州委書記來到程明明麵前說,聽說你把不少廳長請到了你們縣,還談妥了供水工程,你的本事不小嘛。然後書記對大家說,讓小程到五峰縣當縣長時,不少人擔心小程太年輕,又是女同誌,怕不能勝任,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年輕人有闖勁,有朝氣,貧困縣就需要這樣的人去闖一闖衝一衝。一位副州長接著開玩笑說,說得對,以後再不能小看女同誌了,人們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其實隨著時代的發展,女人的優勢越來越明顯,尤其是漂亮女人。說完副州長自己笑了起來。


    因為場合不同,話中又有程明明靠女色的意思,大家都沒有笑,不少人偷眼去看程明明。程明明並沒覺得難堪,她覺得副州長就是想開玩笑,並沒有針對某一個人,更沒有一點惡意。在男女問題上,她一直認為身正不怕影子斜,從當副縣長到現在,玩笑歸玩笑,有時盡是些赤裸裸的下半身的黃話,但她的男女作風問題有目共睹,並沒有一點閑話傳出,她在這方麵也沒有一點顧忌。副州長無所顧忌跟她開玩笑,隻能說明副州長和她關係不錯,至少沒有一點隔閡。看到副州長有點尷尬,程明明想回一句玩笑,但又覺得在自己頂頭上司麵前油嘴滑舌很不合適,也可以說是不尊重也不自重。程明明改口說,反正我把錢要來了,為了五峰縣,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你們想怎麽笑話我都行,我受點委屈沒關係,你們怎麽說我我都不惱。


    州委書記笑了說,好啊,就是要這種忘我的精神,隻要有利於人民,有利於國家,有利於發展,就不要怕個人得失,好,這就是“三個代表”的具體體現,好好幹,我可是按成敗論英雄,隻要你做出成績,我就認為你是英雄。


    得到這麽多讚美肯定,程明明高興得幾乎有點發暈,她什麽也不說,隻是望著領導滿臉笑容,就這樣一直望著領導們離去。


    回到縣裏程明明宣布休息一天,然後正常上班。程明明的家在省城,距縣城三百多公裏,開快車也要跑四五個小時。細算一下,她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了。兒子在爺爺奶奶那裏,爺爺奶奶能不能真的嚴格管好一直讓她擔心。由於丈夫的研究工作很忙,在生活上一直很湊合,常不按時吃飯,時間長了會不會拖垮身子?她不知他現在在幹什麽。程明明看看表,已是晚上八點多,現在回去,明天下午回來,可以在家待半天。給司機打電話時,她又覺得不妥。這一陣司機很忙,人家也有老婆孩子,再說縣裏的工作還得好好考慮一下,拿出一個大幹快富的總體思路,最好搞一個詳細計劃,讓全縣有一個奮鬥的目標。程明明還是放下了電話。


    隻能給丈夫打個電話了。接通電話,程明明問家裏的情況,丈夫隻是簡單地回答一兩個字:好,還行。她明顯地感到話是越來越少了。剛離家時打電話,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孩子的學習,家裏的情況,某某事怎麽處理了,被套該換了,衣櫃裏的毛衣要曬一曬,再放幾個衛生球,等等,現在打電話卻不知該說什麽,因為家裏的事她什麽都不知道了。在感情上,最初總要說幾句想你一類的話,這樣的話說多了也就覺得沒有意思,現在已經很少說這樣的話了,打電話隻是報個平安,或者說盡個義務。她明顯地感到夫妻的感情、家庭的概念越來越淡化了。今天她卻動了真情,真的想念他了。她說,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到和你睡覺了,你爬在我身上輕飄飄的……


    丈夫嗯嗯地應著,仍然一句帶感情的話都不說。程明明惱了說,你是個木頭,一句有感情的話都不說。丈夫說,我也常夢到你,有時恨不得抱了枕頭睡。


    程明明一下哭出了聲。她聽到丈夫也哭了。對哭一陣,程明明說,我想親一親你。丈夫說親吧,我能聽見。程明明用勁親一下話筒,感覺卻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程明明掛了電話撲倒在床上。


    本以為要大哭一場,卻突然沒有了那份傷心。她想,等把這裏的事理順了,好好回家休息幾天。


    第二天上班,整個辦公樓卻靜悄悄的,副縣長們的辦公室一個個緊鎖著,辦公室郭主任也沒有來。程明明看看表,已經八點過十分了。她不由得一肚子不快。來到五峰縣就感覺到整個縣政府的人工作有點鬆散。在東和縣時,那裏的辦公室人員都是提前十分鍾上班,那個勤雜員老高更是勤快,天不亮就來打掃衛生,到領導們上班時,衛生打掃過了,報紙文件整理好了,連擦手的毛巾都洗一遍疊得整整齊齊。辦公室人員也一樣,包括辦公室主任,見縣領導進來,一律起身問候,領導坐了才能坐下,領導不坐就陪領導站著。就這個問題她和主管辦公室的蘇縣長說過,蘇縣長說縣裏幾任一把手都很平易近人,大家都工作得輕鬆愉快,沒有必要搞得等級森嚴,這樣她就沒堅持什麽。現在看來遠不是這麽回事。記得她來不久司機曾說過,說人們看到新來的縣長是個年輕女人,都擔心鎮不住場麵,壓不住陣腳,當時她隻是輕輕一笑,覺得時間長了人們自然會改變看法,現在紀律一天比一天鬆懈,看來人們確實把她當成了弱女子。不行,到了該用鐵的手腕嚴肅整頓一下的時候了。她下了狠心想,整頓就從縣政府辦公室開始,至於副縣長們,該批評就批評,如果批評不解決問題,就拿到大會上公開解決。


    程明明一動不動站在辦公室主任門口。郭東升終於來了,見程明明站在那裏,緊走幾步問有什麽事。程明明冷了臉不回答,待進了門,程明明說,你看現在幾點了,你辦公室主任帶頭遲到,下麵的人又怎麽辦?


    郭東升並沒太當回事,他說路上碰到個人,站著說了一會兒話。


    程明明想嚴肅批評幾句,又覺得靠批評幾句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她也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話來批評,她覺得應該專門來一次大整風。她轉了口氣說,你通知所有縣長,九點鍾到我辦公室開會。


    六個副縣長又有三個不能來,會當然開不成了。因為幹部不應長期在本地任職的規定,蘇縣長和胡縣長都是從外縣交流過來的,兩人幾乎每周都要回家,一般都是星期五下午走星期一上午來,因為路途比較遠,司機也要跟著住下,這樣汽油費和司機的住宿費每月都花費不少,她曾委婉地勸他們少回幾次家,但好像一點作用都沒起。這已經不是一個紀律問題了,而是根本就沒把她這個縣長放在眼裏,往根子上說就是一種不服氣的表現,也是對組織安排不滿的表現。程明明心裏冷笑一聲想,我要讓你們看看,看看我這個小女子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在東和縣時,縣辦的人無論主任還是一般工作人員都沒有鐵交椅,因為想到縣辦工作的人很多,幹不好就會被別人取代,所以縣辦的人一個個都搶了幹工作。程明明決定給縣辦動一次大手術,將縣辦的人調出三分之一,縣辦主任也要換人,做到敲山震虎,公開告訴大家,以後誰不努力工作誰就離開縣府。


    辦公室主任這一級幹部歸縣委組織部管,要調動得縣委書記點頭。還有為丁佩東擔保貸款的事,也得和書記通個氣。程明明決定到劉書記那裏去一趟。撥通電話,劉書記說他就在辦公室。放了電話,程明明起身便往縣委走。


    劉書記並沒在辦公室等她,縣委辦公室的人說劉書記可能到哪個辦公室去了,要她坐了等一等。等一陣仍不見人,程明明聽到樓道裏有劉書記的聲音。循聲去找,發現劉書記在機要室和兩個女人聊得很開心。見程明明來找,劉書記說,到底是年輕,走得好快。


    程明明心裏一陣不快。縣府到縣委也就二三百米,根本談不上走得快慢,劉書記這樣做隻能說明他的傲慢和對她的輕視。進了書記室,劉書記坐了說,聽說州領導特別欣賞你,把你狠狠地表揚了一回,你感覺怎麽樣?


    程明明說,州領導也就是隨便說說。


    劉書記笑幾聲說,州領導說話怎麽能隨便,也許你們是漂亮女人,在我們麵前可從來不隨便。


    劉書記明顯不是在說玩笑話,明顯地是嫉妒心在作怪。劉書記想當地廳級調研員,常往州領導那裏跑,但州領導並不欣賞他,據傳劉書記帶了紅包送州委書記,被書記拒絕了。程明明不想再和他胡扯,便開門見山說了縣府紀律鬆散和整頓的想法。


    劉書記點一支煙,然後想半天說,你的想法不錯,願望也是好的,但郭主任是縣辦的老主任,他侍候了幾任縣領導,下次也該提他當副縣長了,你突然把他調走,他的前途就完了,他肯定想不通,縣委也沒法對他下手。


    隻是調動一下工作,又不是要殺他吃他,何談下得了手下不了手?程明明壓住肚裏的火,說郭主任還可以到別的局當局長,但劉書記態度堅決,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這樣的局麵程明明沒有想到,她認為縣府的人就應該由縣府管,一個縣長連這點權力都沒有,還怎麽開展工作?程明明堅持自己的意見,劉書記顯然不高興了,他說,黨管幹部是原則,這麽大的事我個人也做不了主,如果你堅持自己的意見,就回去召開一個縣長辦公會,你們幾位縣領導意見統一後,寫一個報告上來,然後召開黨委常委會討論決定。


    黨委七個常委中,隻有縣長和常務副縣長是常委,如果黨委這邊不同意,上會肯定是個否決。動一個科級幹部是要經過黨委常委會,但幹部管理也有一個慣例,縣政府這邊的人事應該尊重縣長的意見,另一方麵,從支持縣長的工作和人情關係上說,你也應該給縣長一個麵子。這說明劉書記根本沒把我這個縣長放在眼裏。憤怒使程明明滿臉通紅,她不想再爭,她毅然起身離去。出門時又有點猶豫。這樣搞僵以後怎麽工作,也許郭主任和劉書記有特殊關係,人家畢竟是老書記了,讓一步也沒有什麽。程明明又返身坐下,想想說,這樣好不好,主任不能調,把副主任調一下行不行,總之必須得震動一下。


    劉書記緩和了口氣說,小程呀,處理人的事我比你有經驗,要慎之又慎,設身處地想想,人家拚命地混,不就是為了混個前途,輕易處理一個人,人家恨你一輩子不說,也會在幹部中引起議論,有人會說你排斥異己,也有人會說你收了賄賂重用心腹,當然還會有更難聽的話,所以在用人方麵我一直慎重,一直按組織原則辦事,這樣人們就沒有閑話可說。調副主任的事我同意,但也得按程序來,也得打一個報告,由常委會討論決定。


    程明明明白劉書記是在打官腔,誰不知道你劉玉成在黨委的名義下想提拔誰就是誰,今天縣長求你調換一個主任竟然是這副嘴臉。劉明明清楚地意識到她和劉書記之間有些隔閡,至少是沒有站在同一戰線,也說不定有故意設點障礙讓她臣服的意思。程明明再不想說什麽,隻好起身告辭。


    回到辦公室,程明明仍然沒法擺脫這種壞心情。來五峰縣半年來,她一直在想怎麽把經濟搞上去,人事方麵的事她基本沒有過問,更沒考慮拉幫結派,也沒有什麽心腹要提拔,黨委那邊提出提拔任免誰,她都表示同意。從今天這件事來看,說明她在縣裏的地位還很輕,更別說有什麽權威。她覺得這件事敲響了一個警鍾,不抓人事沒有幾個得力的幫手你就孤立無援。同時這件事也說明了一個問題,鬥爭是必要的,權威是在鬥爭的勝利中獲得的,一味地軟弱退讓隻能使你更加無足輕重。程明明想,州委領導是信任我的,如果劉玉成繼續獨斷專行,我完全可以找州領導反映一下,說不定上麵會讓劉玉成提前退休或改為調研員。如果能把書記扳倒,別說威信,哪個領導都得害怕。


    這樣想一陣,程明明心裏的恨減輕了不少。她感到有點口渴。喝幾口水後,程明明又想,人事權在你手裏,但財權卻在我手裏。前些天劉玉成要求撥十萬塊錢,要給黨委領導配備一些辦公設備,她當時答應盡快解決,現在看來這事得商量,得看他劉玉成的態度再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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